临出发前,爱德蒙唐泰斯对自己说:
“我要去英国,把威尔莫勋爵这个身份做得毫无漏洞。”
当过一个英国人接近半年的贴身男仆,对小少爷的方方面面都了若指掌,他也同样能感觉到,年轻人的脾性并不那么英国,不太适合去模仿。
所以,就像当初在突尼斯学着做一个阿拉伯人一样。要学习怎么伪装成一个英国人,并且将所有细节都尽善尽美,爱德蒙需要一个由头,最好能够在英国的庄园里生活,并近距离观察一段时间。
于是他化妆成了布沙尼神甫。
这个身份曾替“基督山伯爵”介绍了一位管家,也在红衣主教那里挂了名,一举一动都是学自他的恩师,而人们也很少对一个神甫设防,非常适合在英国行走。
他甚至特意选了一位颇有盛名的北方绅士,最好是能让他有机会接触到其他勋爵。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他将拿着由“在美洲发财后,突然想回到祖国并进入上流社会的威尔莫勋爵”亲笔签字的委托书,让英国主教帮忙补做一份出生和受洗证书,接着在德比郡的彭伯里停留学习几个月。
或许是英国绅士阶层圈子太小了,竟然能让他在达西先生这里听到班纳特少爷的消息。
想到正好快要到年轻人的生日,他谢绝了达西让仆从送他先回彭伯里的建议,并适当对英国的婚礼产生了极大兴趣。
就像他会忍不住了解另一位恩人莫雷尔一家的近况,从中小心翼翼剥离出善有善报的喜悦,和知足安乐带来的幸福,再放进已经支离破碎的灵魂里,获得片刻的温暖。
这时候,爱德蒙可以暂时忘记自己是一具丧失姓名、独自行走的骸骨。
所以,他忍不住想要见见他的小朋友。
现在他如愿“见”到了,虽然还伴随着一个惊吓。
听到他的话,女管家忍不住笑了:“吓到您了?只有五个小姐,她们都是哈福德郡有名的美人呐。虽然他们都说我们三小姐生得太寻常,不过我觉得,要是将她拉到别人家去,肯定是也最漂亮的。”
“光是这幅画就很容易想象了。”爱德蒙艰难道,“想来,他的兄弟们也都是很好看的人啦?”
希尔因为这句话又惊叹打量了一番画,才说:“倒没有兄弟,我们家最小的孩子就是小少爷了,他是浪博恩唯一的继承人。”
现在回想,当初在岛上,对方说的是“家中唯一的儿子”。
或许是自己当初理解偏了。
这时候,有女仆循着开的门进来,看到希尔后长长松了一口气,附耳低低说了几句话。
希尔向眼前的神甫抱歉表示,临时有一些事务需要处理,爱德蒙自然让她不必在意,同时提出还想在画室看看其他作品。
画室里突然又安静下来。
这下,他终于能够拿出全部心神看这幅肖像画了。
虽然心中时时想起班纳特少爷,不过多是念他过去恩情,年长者却极少去描摹年轻人的模样,刚才乍然推门后,毫无准备见到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时,第一反应竟然是后退躲避,心慌意乱,仿佛是自己有什么亏欠于这个人一样。
爱德蒙一时不明白,也就不再去想,珍惜时间凝视眼前的画。
这幅画显然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完成的,连碎花的纱帘都一模一样,浪博恩的小少爷就坐在窗前,身后是他未来的领地,满是绿意,与小主人一般生机盎然。
或许是家中使人放松,肖像画的主角难得没有穿外套,只是一件简单白色垂皱丝质衬衣,将人包裹得修长光明、轻松写意,又像是为了不让画面过于素净,打了赭红色复古式领巾,袖扣也是金镶红宝石的。
似乎连作画的人也不知道该如何表现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睛,所以直接让年轻人垂目,使精致描画出的眼睫也来帮忙遮掩,手中虚实握着一本黑色封面的书,让人一时分不清他是在专注看还是睡着了。
虽然常忍不住用欣赏的目光去看年轻人,心里也觉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一样,这时真看到了这个人做主角的画,爱德蒙却又突然觉得对方离自己很近。
原先一墙之隔住着时也没有这样的感受。
他自入狱后就无事可做,只能翻检回忆或者祈祷怒骂,直到在神甫的教导下学会了思考,爱德蒙开始学着将自己拎出来,放在黑暗里细细审视、清算。
因为对方而起的退缩,他猜不出为什么,但是自己心里涌起的亲近感,爱德蒙很快就找到了答案。
看来自从那天基督山岛赴约后,年轻人对他而言,已经不再是恩人那么简单了。
第一个向他伸手,每一次颓丧时都会恰好出现,将他从各种意义上的暴风雨里解救出来,告诉他“我将您从恩情里赎买回来,交还给您自己。今天起,您就自由了”。
在他对世界无数次失望后,唯一抚平他所有心绪的存在。
是他从地狱爬出来后遇见的第一束光。
想明白自己已经将对方看做一生的挚友,爱德蒙便心安理得继续细致打量,并不是出自名家的画一时被他看出了无数被法利亚神甫提及的笔法。
而从画室出来的路上,一样的路也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景致,连原本紧凑的布局都变得精巧可爱起来。
走廊可能是跌跌撞撞学步、又无数次走过的地方,门框上暗暗的刻痕说不定就是它继承人的生长轨迹。
经过一间紧闭了房门的房间时,爱德蒙突然听到了茶杯被摔碎的声响。
因为听力过人,这一声对他来说非常刺耳。
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声惊诧道:“您在说什么?!”
达西的声音紧跟着响起,似乎是在重复刚才的话:“班纳特先生,请您将伊丽莎白小姐嫁给我。”
爱德蒙一怔,意识到这就是年轻人的父亲。
对方与他在马赛时的猜想一样,语气很严肃,说话时甚至带着一些恼怒,“达西先生,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您是来消遣我的吗?”
这时候,远远看到有男仆上楼来了,爱德蒙也不便再站在外面听,折身往另一边的楼梯走。
男仆听到拉铃,收拾了摔碎的茶杯又重新退了出去,经过这一打断,屋内的气氛总算缓和了一些。
班纳特先生很头痛。
本来还在觉得,有一个克莉丝锻炼后,他已经可以对所有惊吓适应良好了,结果连伊丽莎白也搞这一出。
这两个人之前不是因为一次邀舞结了仇,似乎还非常不对付,结果今天突然提出要结婚,实在让人防不胜防。
不愧是他最疼爱的两个孩子,都热衷给他平静的生活添点“波折”。
“达西先生,伊丽莎白是五个女儿里最得我宠爱的,对她我总要谨慎一些。最近她看上去总是犹豫着要和我说什么,不过我实在没想到会是这件事。父女之间关系再好,女儿大后也就有不便说的话了,既然是由您先提出的,那么请您好好解释一下。”
达西只能硬着头皮剖白,说到当初疑虑是因为班纳特太太和两个小女儿时,他已经做好了对方会发火的准备了,不料班纳特先生却非常平静说了句:“这么看,您比我当年理智多了。”
这使得达西大受鼓励,便有条不紊说了下去,说到最后,他又想到,分明同时认识班纳特家的两位小姐,宾利受了自己阻碍和拆散,结果马上就要抱孩子了,头一年里自己根本无人阻拦,现在却还在忙着求婚。
虽说自己已经向宾利坦白道歉,对方也因为婚事顺遂而大方原谅了他,如今自己这样,只能说上天是公平的,一时间十分懊恼,难得将情绪表露在脸上。
这使得班纳特先生大为惊奇,态度松动不少,倒也歪打正着。
达西终于说完在宾利家两个人重逢的事,班纳特先生便道:“你这样坦率,又向我请求,我其实也没什么不同意的道理。”
连称呼都已经换了,达西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就听得未来岳父道:“不过,还请你明天再来一趟吧,今天丽萃不在,我的小儿子也要明天才从伦敦回来。”
老绅士又习惯性开玩笑说:“儿子大了,现在我走出去,偶尔也会被叫老班纳特先生啦,你要是再迟来两年,我就要问他的意见了。”
达西:“……”
未来岳父连讲笑话都能说出哥特小说的恐怖效果。
爱德蒙第二天就见到了班纳特太太。
大嗓门的太太看到达西来访便连忙迎上来,轻松挤开了一边的爱德蒙,她虽然因为达西面上严肃有些收敛,还是连声恭维,溢美之词不住往外冒。
爱德蒙顺势站到暗处,拧了眉,发现对方实在是过于浅薄,几乎一眼便能看透底细。
伊丽莎白在一边看到了母亲失礼的动作,急忙起身为另一位客人解围,客气请那位年迈的“神甫”坐下,与他攀谈起来。
中间,伊丽莎白被父亲叫去了书房,得知昨天达西就来过,甚至已经提出了婚事,一下就红了脸。
二女儿这副模样太难得了,班纳特先生便明白了伊丽莎白的意思,笑着恭喜她,不免也拿她之前评论达西的偏见开开玩笑,这才起身和她一起去会客厅。
见到班纳特先生进来,大家也都明白了是什么事,纷纷亲切恭喜这对未婚夫妻,屋内一时又变得意外融洽起来。
似乎要将这份喜悦再添上一层,大家都听到了莉迪亚中气十足的声音,嚷着“克里斯,你给我站住”。
下一刻,克莉丝已经笑着轻快迈着腿走了进来,看到屋内所有人都站着,笑容因为惊讶停了停,扬眉说:
“迎接我回来要这么大的阵仗吗?”
莉迪亚终于紧跟在她身后追了上来,也不看清楚屋内情况,不知道有客人,先伸手啪地打上克莉丝的手臂。
一年不见,莉迪亚的身材比过去更丰腴了,她本来力气就大,又生性好动,这一记虽然是玩闹居多,收敛了力道,也还是让克莉丝忍不住嘶了一声,干脆夸张嚷起来:“你的手劲真的很重。”
莉迪亚哼道:“那是因为你的嘴巴太坏了。”
这下除了简,一家人又聚齐了,几个姐姐都欢喜迎了上去,七嘴八舌说起来。
班纳特先生和班纳特太太却没动,两口子表现了难得的默契,还都是冲着自己的“亲传弟子”去的。
班纳特先生直说了要支持克莉丝,结果后来她跟着坦白了一堆事情使他不免气恼了一阵。这次气却没有生太久,对小女儿会被国务大臣看中收为弟子,班纳特先生心中实在五味杂陈,不过忧心和自豪居多。
在他还不支持的前提下,她都能自作主张,自己要是这时候露了底,有一点支持的意思,克莉丝只怕更是成了没笼头的马。
更重要的是,要叫她知道,不论她捅出什么事情,他这个做父亲的都会替她兜着。相反,遇着事情,只是因为怕家人生气就瞒着,实在不是什么好习惯。
于是,班纳特先生打定主意将这个僵持延得长一些,叫她长长记性。
班纳特太太的原因就很简单了,先前养鹰的事情她就与莉迪亚在家中打擂台,后来遇上流窜的强盗,莉迪亚名声一扬,她才意识到小女儿再也嫁不出去了。
她最大心愿就是将女儿都嫁出去,本来还在忧心玛丽,没想到是最寄予期望的莉迪亚掉了链子,班纳特太太又气又恼,宣布她再也不是自己最爱的女儿后,干脆就不再理会莉迪亚,要逼得她先低头才行。
在所有人都不注意的角落里,布沙尼神甫几乎是下意识向前跨了几步,很快又控制了步子,站在原地看这幅团圆的模样。
这几个姐姐对他倒很好,看来这也是年轻人不自觉对女人这么体贴的原因。
接着他就看到了把刚回家孩子当做空气的班纳特太太。
爱德蒙很快就想到送克里斯出发去索漠时,年轻人对葛朗台夫人那副依恋的模样。
这样无状的母亲,想必时时不能照顾到他,好像突然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克里斯会那么喜欢年长的女性了。
然后他又看到了沉着脸的班纳特先生。
爱德蒙突然想起小莫雷尔先生说的那句话了,当时班纳特少爷还很赞成。
——“这是我父亲的事业,我爱他,但是我更想走自己喜欢的路。”
——“很巧,我也是这样。”
有这样严苛的父亲,前面是五个姐姐,后面就到他为止了。看来,克里斯完全是作为一个继承家业的工具而出生的。
性子柔软,显然是因为强势的父亲造成的。爱德蒙自己有一位过于温和的父亲,所以对此很有体会。
有这样的父亲和母亲,他才不顾一切跑出国的吧。
那天年轻人在基督山岛告辞也说,是家里临时有事,所以才回到了自己并不想继承的庄园里。
即使这样,克里斯还是那么热忱可爱,有些少爷脾气,却非常纯善。
克莉丝和几个姐姐简单说了下舅舅家的情况,这才转向会客厅里的两位客人。
她首先走到达西面前,一面掏出钱夹,在里面翻检着,闷声闷气说:“说吧,你要多少钱才愿意离开伊丽莎白?”
达西:“……”
达西看着克莉丝呆了好一会,作为一个年入过万的顶级富豪圈一员,从来都是自己给别人开支票,还是头一次有人对他说这种话。
站在克莉丝身后的伊丽莎白却先噗嗤笑出来,“达西先生,你的表情太有趣了。”
达西茫然站在原地,在未来妻妹们的善意哄笑里,伸手接过了恶龙小舅子递来的纸条。
“我在路上碰到了你的男仆,我看他那么高兴,所以忍不住问了一下,最后打算亲自把这个交给你。”
年轻人语气活泼道。
达西看向手里,才发现是那张特许结婚证,一下有些反应不过来。
克莉丝向他伸手。
“恭喜啦,姐夫。”
达西惊喜笑着与她回握。
特许结婚证是所有婚书里最高等级,拿出去最有面子的那种,班纳特家的小姐们都凑上来,似乎也要沾沾喜气或者开个眼,班纳特太太这下也忘了莉迪亚这回事了,跟着惊呼感叹,一下就把达西湮没了。
克莉丝又转向陌生的那位客人,以为他是达西请来主持婚礼的,所以没有多打量,只是脱帽致礼,“您好。”
神甫目光炯炯看着她,良久后才道:“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