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溯
凡是有钱的单身汉,总想娶一位太太。
而一旦娶了太太之后……
他就需要一位继承人。
限定继承权,英国十一世纪土地法遗留下来的产物,它限定了某片土地必须有一个男性继承人,继承人将承担服役等相关义务。如果土地的主人没有儿子,就会选择亲属中最近的男性后辈来继承。
几百年过去了,女性拥有了继承权,服役也早已经被其他方式取代,仍有部分土地还属于限定继承的范畴内。
浪博恩就是其中之一。
于是,它的所有者,班纳特先生悲剧了。
没有儿子,不仅祖业要交给其他人,如果哪天班纳特先生一死,一家子随时会被赶出去喝西北风。所有土地产业均不能套现,除了积攒的存款,什么都不能带走。
存款迟早有花完的一天,比不上每年稳定的土地收入,未婚的女儿越多,这些钱平分下来就越少。
接连生了四个女孩后,班纳特太太在这样的高压下,生下了一对双胞胎。
又?叒是女儿。
面对双倍的冲击,这位神经脆弱的夫人没有在沉默里灭亡,而是在沉默中爆发了。
她哭着哀求自小就认识自己的接产老妇人帮忙隐瞒,两个不识字更不懂法的女人一致决定,对外宣称双胞胎其中一个是男孩。
沉不住气的班纳特太太这次倒是把心事捂了很久,直到快要洗礼前才觉得瞒不住了,只得向班纳特先生坦白,成功把没来得及高兴多久的丈夫也拖上了这条贼船。
班纳特先生实在想不到,他的妻子大部分时候脑袋不太灵光,居然能搞出这种惊人操作。这时候一应文书早就办好,事情已成定局,无可挽回,他也只好心情复杂收拾烂摊子。
于是,小班纳特“先生”从出生起就小病不断,他连洗礼都是在家中完成的,一直要到长大才能外出见人。
班纳特太太神经纤敏,心却很宽,瞒着的时间久了,连她自己都心理暗示那是个儿子,并满心认为这个关头已过,万事大吉,现在遗产和继承人都有保证,所有女儿都能嫁得更体面了。
好在班纳特先生是个清醒人。
女扮男装有风险,哪天捅出来了就等着被审判绞刑,全家玩完。为了不被发现,与人相处必须有所保留,结婚更是想都不要想,一辈子遮遮掩掩,总之就是别指望拥有正常生活。
不论两个孩子里谁被选中,都是注定的牺牲者。
克莉丝就是她父亲眼中的那个倒霉蛋。
虽然她觉得班纳特夫妇更倒霉,刚巧就选中了她这个穿越者。
毕竟自己对当男人这种事情没有半点经验,如果换做一张白纸,从小当作男孩教养,破绽反而会少一些。更别提上辈子的经历已经把她的行为模式和思维性格都写好了。
所以……
‘我不打算安安分分在家拘着一辈子。’
‘与其做一个闭门不出、性格古怪的乡下绅士,我更想现在开始积攒资本,等姐姐都出嫁后,我就去任何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旅行,最后老死在去东方的路上。’
‘不过我爸爸好像有点不赞同。’
——“有点”她用了大写字母。
‘这就是为什么我很久没回哈福德郡的原因。叛逆离家的儿子需要遭遇一些挫折。’
蘸了墨水,克莉丝接着写道:‘你的邀请非常及时。我当然很愿意同你们去法国旅行,不然这个假期我又只能在学校宿舍或者哪个俱乐部度过了。’
“哎……”身后有人长长叹息,接着是火柴划动的声音。
克莉丝头也不抬:“你已经抽第三只了。”
“软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那个声音又大声吟诵起来。
羽毛笔一停,她回头:“你要改名哈姆雷特了吗,哈洛德?”
金发青年的双脚架在桌子上,仰面靠着椅背,指间夹着一只雪茄,将烟缓缓吐向天花板,皱眉看她:“你真不好奇弗拉格小姐和谁私奔了?”
哈洛德又咕哝起来:“我还以为她对我也有意思,我们那天可是跳了三支舞。”
克莉丝表情平静:“是伦敦歌剧团的人。我提醒过你,她不会喜欢你。”
他瞪圆了眼睛:“你怎么又知道?”
为了学习伪声模仿男音,她曾以苦恼声音不够男子气概为理由,找这个歌剧演员上课,那时候她就知道他们在一起了。
这个当然不能说。
不过哈洛德一脸习以为常,并不指望她会回答,反而更在乎自己的魅力竟然比不上一个演员,又陷入了一阵长吁短叹。
发现好友不仅不安慰自己,还继续低头写信,哈洛德终于忍不住了。
他故意说:“克里斯,我没记错,你有五个姐姐吧。一定要小心,女人一旦自以为陷入爱情,什么都做得出来。”
女扮男装的那位翻了个白眼:“闭嘴,我的姐妹绝不会做出这种没脑子的事情。”
克莉丝开始拆下一封信。非常凑巧,是家里寄来的回信。
拿出信纸,突然掉出了一张小小的纸条,边沿被蜡封好了。署名是她的四姐凯瑟琳。
吉蒂很少单独给她写信,因为好奇,克莉丝先拆了这张小纸条。
刚只扫了一眼,她就腾地站起身。
双手枕在脑后,翘起两只椅子腿,哈洛德玩笑道:“怎么,你姐姐不会真的私奔了吧。”
克莉丝面无表情反手把他连着椅子糊到了厚地毯上。
终于到了伦敦,莉迪亚·班纳特就像是出笼子的鸟一样快活。
少了两位长姐的教训和母亲的唠叨,身边还有帅气英俊的男士陪伴,沿街橱窗里都是时下新潮的裙子。
果然答应威克姆的出游邀请是最正确的决定。
威克姆的心情却不太好。
准备逃债时,出于消遣目的,他骗得莉迪亚同自己私奔,结果这个蠢姑娘居然异想天开,以为他会娶她。路上不仅没有得手骗身,反而被她吵得更加心烦。
在伦敦的熟人那里吃了闭门羹后,威克姆心里更加烦闷,将她从女帽店的橱窗前哄开,就近找了一家旅馆。
能让他容忍这一路,莉迪亚的确很有几分姿色,就连一边的旅店老板都盯着她不住打量。
在伙计要带他们去房间时,老板突然开口:“先生,请问您是叫乔治·威克姆吗?”
料想追债的人绝不会这么快找上来,威克姆点了点头。
“有位班纳特先生留下消息,说他会在下午来访,希望两位搁置行程,等他登门。”
私奔的两个人都变了脸色,勉强点头才上楼。
关上门,不等放好行李,威克姆劈头就问:“你父亲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莉迪亚也满脸惶然,很快发出一声惊呼。
“啊,我差点忘了他就在伦敦!”
“谁?”
莉迪亚还在说:“我只告诉过吉蒂我们的事情,一定是吉蒂写信告诉他的。我们家里,吉蒂最听他的话。”
威克姆克制住发火的冲动,沉下脸打断她:“所以,这个班纳特先生是你的叔叔?”
莉迪亚摇头,“我爸爸没有兄弟,他自己也不会来这里,一定是我的双胞胎弟弟。”
那就是一个才十六岁的男孩子。
威克姆却觉得不太对劲。
拐人私奔是临时起意,两个人一路车马不停,莉迪亚根本没有写信告知目的地的机会,甚至连这个客店都是自己随便找的。
这下也没了先前的心思,再加上旅店提供的便餐实在难以下咽,随便吃了两口后,威克姆开始向莉迪亚打听这个人的底细。
虽然是双胞胎,这位小班纳特先生却和她性子完全相反。莉迪亚过于活泼,他又太安静,两个人根本玩不到一块,他也从来不和同龄的男孩子一起玩,不游泳,不爬树,成天就钻在父亲的书房里。
“不过我们都愿意宠着他。妈妈说了,要是没有他,爸爸的产业就要被其他人继承,我们迟早会被不知道哪里来的远房亲戚赶出浪博恩。”
莉迪亚又说:“我也有四年没有见他了。他说要来伦敦舅舅家玩,其实是留下来上学。我第一次看到爸爸那么生气,写信让他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结果他真的不回家了,只有每个季度会写信回来。”
发现要来的是弟弟,她又变得兴高采烈起来,甚至开始计划让他带自己参加伦敦的舞会。
前面是五个姐姐,父母期盼下的唯一继承人,还自小体弱多病,被呵护在家里养大,也因此对外面的世界非常向往,所以不顾父母跑出来求学,一个骄纵叛逆的小少爷形象就冒了出来。
威克姆终于松了一口气。
旅店的自鸣座钟发出两声响后,走廊准时传来了一阵清晰的脚步声,木鞋和老旧的地板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最后在门口停下了。
莉迪亚已经起身去开门了,冒冒失失嚷道:“克里斯!”
来人笔直立在那里,比她高了半个头,伦敦夏时的下午已经算热,这个人却穿了规矩妥帖的外套长裤,扎了领巾,拿着一只细竹手杖。他没有着急答话,从容脱下蓝缎硬草帽,露出那张与莉迪亚有几分相似、作为男性来说却过分漂亮的面孔。
他伸出手,用少年特有的清亮音色说:“克里斯蒂安·班纳特。”
威克姆自我介绍着与他回握,笑容满面请他进来坐。
“不必了。”
不顾姐姐的惊叫,唯一的继承人直白说明了来意:“我是来向你提出决斗邀请的。”
威克姆禁不住笑了。
虽然是一样的年纪,这个小子倒是很清楚,莉迪亚班纳特和他出来,连带着自己和家族名声全毁,只有嫁他这一条路可以挽回,而自己绝不会娶一个只有一千镑财产的傻妞。
所以要用这个法子逼自己娶他的姐姐?
不过还是鲁莽了一点。
威克姆好歹也是民兵团的军官,不管是比的是剑还是枪,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少年绝不是他的对手。
于是他说:“我同意,决斗方式和地点都可以交给你决定。但是如果我赢了,你得给我五千镑。”
浪博恩未来的主人,看打扮还是在哈罗公学念书,这小子当然能凑出这笔钱。
因为这个毫不掩饰本性的无礼要求,少年将目光从莉迪亚身上移开,重新对上威克姆。像是在思考,细竹杖无意识轻敲着荷兰木鞋,日光透过窗子攀上来,拖出颀长的影子,也映得他面颊边沿近乎透明,因为黑发黑眼,对比鲜明,锋芒毕露的好看。
手杖一停,班纳特家的幼子缓缓笑了,说出和威克姆意料完全相反的话:
“没问题。如果我赢了,你就离开莉迪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