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鉷被羽林卫送回宿处休息,考官们开始改卷。改卷之前主考官裴耀卿将考官们分为三拨一一谈了话,其中有一拨谈话之前脸『色』如土,谈完之后却是红光满面,看向裴耀卿和柳轻侯的眼神中有着不尽的感激。
开始改卷后柳轻侯也就松闲下来,在裴耀卿的示意下与他到了正堂的僻静处话。
裴耀卿的脸『色』远远不上好,也久久没有话。柳轻侯循着猜测的心思低声道:“虽有确凿的人证物证,但此时暂且放过这些内外勾连的考官却是弊大于利。”
“是你怕得罪人,还是想某行将接任京兆尹之事?”裴耀卿的目光落在那些改卷的考官们身上并没有看柳轻侯,但他那听来平淡的声音却有着掩饰不住的讥嘲之意。
柳轻侯摇着头笑了,“学生之所以有此建言,这是原因之一,却非最重要的原因。
老师可曾想过,去岁科举时刚刚出过闹榜事件,其恶劣影响至今尚在士林流播,若此次制举再爆出三成考官内外勾结之事,则朝廷威信何在?下士子,尤其是寒门士子又当如何看朝廷,看国朝之科举取士?此二者之间,孰孰大?”
裴耀卿看过来的眼神亮了,里面的讥嘲也变为了欣慰,“你能想到这一层,某此前倒还真是瞧了你。还望你以后能牢记今日此言,能牢记万事当以朝廷、社稷为重,你刚刚踏入仕宦,以后的路还长,益其勉之”
柳轻侯躬身受教。裴耀卿点点头后一声轻叹:“王鉷的事情某不该任你放手施为”
“老师,那王鉷分明是不怀好意……”
裴耀卿抬手制止了柳轻侯的辩解,看着他正『色』道:“此事有多种处断之法,但你用的却是诡诈之道,而且发力过于阴狠。
所谓忠恕之道,某今日欣见尔之忠,却未见尔之恕。你既尊我为师,那为师就少不得要告诫你一句:行诡诈者难及远,或可成于一时却难成于一世。你是社稷栋梁才,便当循中庸行大道,切不可以此自误。无花,君子坦『荡』『荡』啊!”
师徒间短暂的谈话结束许久之后,柳轻侯脑海里还一直回『荡』着裴耀卿的话。不是刻意去想,而是他真的分辨不出他的到底是对还是错。
君子坦『荡』『荡』。但自古以来直至穿越前的后世,真正的君子大多过的是什么日子?被人搞死的还少吗?
至于行诡诈者难及远,古代后世的都不扯,单时人李林甫。他不就是靠着诡诈之道登上首辅宰相之位,并一手遮的专权长达十九年,享尽人间富贵。而遭其排挤、折辱在他手上,甚至是死在他手上的君子又有多少?
历史、后世、当下,一个个活生生的例子摆着,这循中庸行大道的君子坦『荡』『荡』却让人如何能信?又如何敢信?
但……再想想,那李林甫的下场也并不好。祸延子孙不,就是自己也落得个尸骨未寒就被劈棺羞辱,然后还得遗臭万年。
哎!左也左不得,右也右不得,人生还真是难!
感慨困『惑』之余,裴耀卿的这番话也触动柳轻侯开始思考一个就连后世也从没想过的问题:我要做个什么人?我要的又是什么样的人生之路?
柳轻侯在后世就是一普通人,做个职业规划啥的就已经是关于人生的最高思考了,再往上既想不到也没必要。一日三餐自己能混到吃喝,还得起房贷车贷就算对得起社会了,什么家国下实在太远,老想这个容易让缺傻『逼』。
一朝穿越却变成了个读书人,还是个科举中第已经开始踏上仕宦之路的读书人,于是很高大上的修齐治平就这么不可避免的撞了上来,绕不过去的得去想,去思考,甚至是去选择。
但这选择却实在不容易。柳轻侯有自知之明,自己分明就是个好吃懒做、怕苦怕累怕疼还不愿意受委屈的货,裴耀卿口中这么高大上的君子实在是做不了。
但与此同时,自己心也不够狠不够硬不够杀伐。逃命的时侯踹亲生儿女下车,宁教我负下人之类的事情都干不出来,还特么很是有些儿女情长,祸延子孙万万不行,遗臭万年也实在扛不住,怕祖宗接受不了,这实在是把『奸』邪的路也给堵的死死的。
总之是君子、『奸』邪两条路都不行,想来想去脑袋都想疼了,最终干脆撇到一边不想了,顺其自然吧。
咱特么就是后世一普通人,那就按普通饶过,该吃吃该喝喝,遇到事儿该咋办咋办,能咋办咋办。咱不充大头起黑心,你特么也别想着坑老子;咱没想着要荼毒社会、遗害下,但也别指望我忍辱负重、屈心抑志。
归根结底大家都是人,我把你当人,也把自己当人。
看着很高大上的问题一接上地气儿瞬间就念头通达了,敬重裴耀卿是一回事,但自己的人生终究还得是自己选择。
古代但凡真正学有所成的读书人都有强烈的圣贤情怀,老是念念不忘着要不朽,这个实在是要命,跟咱这后世普通人之间的代沟深到根本无法调和。
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我不要内圣外王,成贤成圣,更不要什么死后不朽,青史彪炳;但求华服美食、人生快意,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子孙,中间对得起爱人朋友,足矣!
夫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看到柳轻侯脸上『露』出的从困『惑』中走出的神情,其实一直在远处注意着他的裴耀卿欣慰的微微颔首。
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弟子聪明、重情义,更难得的是视野开阔不拘泥,且思维敏捷有办事之能,再结合他的年纪,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社稷栋梁才。惟其如此,才更不能让树给长偏了,否则上对不起子社稷,下对不起这份师生情谊。
还好,从他此刻清明的眸子来看,这无花终究还是能受教诲的。
在前面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本已进入尾声的今科制考再也没出幺蛾子,平平顺顺进行完毕,大家在贡院伙堂酣畅淋漓的会食了一次后正式散伙。
会食的过程中,借着几分酒意,几乎所有参与此次制考的工作人员都在唏嘘感慨,感慨于此次考试之严,考务之无懈可击实是前无古人,今科必能选出真正的国之所需、英俊之才。
身为此次考务的参与人员,我等与有荣焉。我等上对得起子朝廷,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等可以问心无愧的站在朱雀大街上吼一嗓子:开元十六年的制科考试是有史以来最干净的,就凭这,某可以在同僚,在子孙面前嘴一辈子。
即便是西晋太康时的左思左太冲临场,他也再唱不出“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否则某当场就敢给他一嘴巴子。
或许是这几被封的太狠,或许是酒意的激发,又或许是心中终究未曾完全泯灭的读书种子在起作用,总之大家喝的很多,的也很动情,对于马上就要卷堂大散的制考很恋恋不舍。
最终,这所有的情绪都倾注在酒里,发泄在裴耀卿和帮办考务的柳轻侯身上。这一晚柳轻侯喝了穿越以来最多的酒。
这一晚他也听了穿越以来最多的夸赞,只不过这一遭赞的不是所谓的诗才,而是其实实在在做事的能力,吏干之不绝于耳,且明显可以看出是酒后吐真言。
这一夜,柳轻侯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