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亭带着叶妄去了望月酒楼。
望月酒楼是常裕安名下产业,偶尔师徒俩回来,或者要给叶云亭送信,便是自望月酒楼周转。如今上京诸事已经平定,他便想着给先生先生送一封信,告知他们的上京情形。若是南越无事,便请他们来上京一聚。
酒楼坐落在昭乐街,不同于昭和正街的宽敞干净,这里多胡同深巷,三教九流混杂,瞧着就不是富贵人家来的地界。
叶妄从来没来过这边,将马车帘子打起来,一个劲儿往外看,很是稀奇:“大哥你怎么对这里这么熟?”
“你还记得常先生吗?”叶云亭道:“望月酒楼是他的产业。”
叶妄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常先生是谁,他惊讶的睁大了眼,嘀嘀咕咕:“你怎么与常先生这么熟?”
那常先生他记得很有才学,还是母亲撩撺着父亲为他请来开蒙的。而且他印象里,当时常先生应当只教了他一个。
想到这里,他顿时就心虚起来,连连摆手道:“算了算了,我不问了。”
叶云亭就笑起来,摇了摇头,也不提从前那些事了。
马车穿过一条胡同,在望月酒楼门口停下,叶云亭正要下马车,却忽然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进了酒楼,叶云亭正要叫人,却见对方身侧还跟着个身穿黑『色』披风的女人,披风帽子将女人的容貌挡了大半,只『露』出个模糊的侧影来。
叶云亭叫人的声音顿时堵在了嗓子眼里,神情有些惊疑不定。
不知道是不是他看岔了,总觉得那女人的侧脸,与殷红叶送给他的小像有些相似。
一分神的功夫,两人已经上了楼,不见了踪影。
“大哥,你发什么呆呢?”叶妄已经下了马车,绕到窗边朝他晃了晃手,叫他回神。
叶云亭微微皱了眉,踌躇片刻,还是下了马车。
他从来不知道常先生身边有这么一位女子,对方以兜帽遮掩面容,行为举止十分低调,显然是有意在掩藏行踪……这个时间点,常先生回了上京,却未曾遣人通知他,身边多了个不知来历的女人,叫他不得不多想。
所有想法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叶云亭决定还是装作不知,将信送出去。
两人进了酒楼,迎上来的跑堂见着他,神『色』就滞了滞,然后才笑着道:“大公子怎么今日有空过来?”
“带我弟弟来尝尝你们这儿的好酒,顺道给师父送封信。”说着,将信件交给跑堂。
跑堂见到信,当即就松了一口气,心想约莫只是巧合撞上了,收下了信,将两人引到了楼上雅间去。
叶云亭只做不知,点了小菜并两壶酒,与叶妄小酌。
而那跑堂则是拿了信,就火急火燎地去了后院。
常裕安刚将贵客请到茶室坐下,就见跑堂着急忙慌地跑来敲门:“先生,大公子来了!”
茶室内两人都是一惊,女人陡然起身,衣袖不慎将茶盏扫落,发出一声脆响,她面上竟有仓惶之『色』:“是亭儿来了么?”
“夫人莫慌。”常裕安要镇定许多,开门放人进来,压低声音道:“怎么回事?”
跑堂便将他们前脚刚到,叶云亭后脚就来的事儿说了,他将信件递过去,迟疑道:“应该只是巧合。”
常裕安拆开那封信,就见信上写的都是上京近期发生的一些大事,最后结尾言上京已经安定,邀他与越长钩来上京小聚。
“确实是巧合。”常裕安将信递给女人,低声道:“夫人可要见一见他?”
一瞬的仓惶之后,女人神『色』已经镇定下来,她绞紧了手中的帕子,迟疑道:“再缓缓吧,他若是过的好,我何必再去打搅?我亲来北昭,也只是担忧永安王登基后会待他不好,若是如此,我届时再带他离开不迟。”
常裕安深知她在顾虑什么,闻言也只是叹了口气:“那夫人可要去看看他?如今人就在二楼。”
女人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点了头。
她行事向来杀伐果断,从不拖泥带水。常裕安还是头一回见她如此挣扎犹豫,想了想这中间的纠葛,又忍不住叹息一声,道:“他们隔壁还有一间雅间,我引夫人过去。”
说完叫跑堂去外头干活,自己则亲自引着女人去了二楼雅间。
雅间。
两人已经喝完了一壶酒。
叶云亭酒量不行,只小酌了两杯,倒是叶妄今天心里痛快,咕嘟嘟喝了大半,此时脸颊已经红了,大着舌头嘟嘟囔囔的抱怨:“大哥你以后是不是要当皇后啊?”
没等叶云亭回答,他就自顾自道:“如今外头都在说你是男子,就是入了宫,也不能生养,以后要叫陛下广纳后宫呢。”他说着就生起气来:“我看那些人都在想屁吃!若是让、让陛下知道,肯定砍了他们的头。”
他换着花样将那些人骂了一遍。
叶云亭撑着下巴听着,脸上盈满笑意,见叶妄还在为他抱不平,便道:“应该不会入宫当皇后吧?”
谁知道他说完,叶妄顿时更生气了,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怒气冲冲就要去找他哥夫理论:“不让你当皇后,他还想让谁当皇后?”他醉眼朦胧地安慰叶云亭:“大哥你别怕,我不会叫他欺负你的!”
叶云亭哭笑不得地将他拉回来,将酒壶塞给他:“没人敢欺负我。”
叶妄抱着酒壶又喝了一口,呆呆“哦”了一声,明显是已经醉了。
看来酒量也没比他好上多少。
倒是叶云亭端着酒杯转了转,想到三缄其口的某人,抿唇笑了笑。虽然李凤歧没说自己的打算,但他多少猜到了几分。毕竟登基大典临近,李凤歧忙得脚不沾地,他却是闲人一个。
若是李凤歧有意封他为后,他绝对不会这么清闲。
不过这些就没必要同叶妄细说了。
兄弟两人在这边说话,却不知这一番对话全然落在了隔壁的常裕安等人耳中。
叶云亭所在的雅间,是他每次来望月酒楼常用的那间,而隔壁连着的雅间,则不待客,只有极少数才会打开。
此时,常裕安与那位夫人就在雅间里,正透过墙上的一方小孔探看隔壁的情形。
听到叶妄那一番话,那夫人面上本有怒气,但再听见叶云亭所言,神『色』便舒展开来。等叶云亭叫来跑堂,扶着醉醺醺的叶妄离开,她才叹息道:“他们的感情很好。”
这些年来,她一直通过常裕安了解这个孩子,知晓他聪慧异常,心『性』也比旁人更加的通透。
如今外头关于永安王妃的传言有许多,大多都不怎么好,她原本也十分担忧,这才抛下南越事务,冒险来了一趟上京,想着若是他过得不如意,自己便『露』面,带他回南越去。
但方才听了叶云亭的话,再观他神态,她便知道,是自己多虑了。
只有极其信任对方,叶云亭才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女人神『色』怅惘,沉思良久才道:“明日我便启程回南越,其余诸事,便叫使臣与新帝洽谈,东夷这些年来野心越来越大,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我们与北昭联手,将这只不安分的鬣狗瓜分了。”
常裕安蹙眉:“夫人当真不准备告诉云亭真相?”
女人摇头:“他与新帝感情甚笃,但若是牵扯进南越,反而会让他处境变得尴尬。”
常裕安还想再劝,女人神『色』却十分坚决,摆了摆手,当先离开了。
见她孤绝的背影,常裕安摇了摇头,心里道了一声造孽,只能无奈跟上。
而这一头,叶云亭扶着醉酒的叶妄离开时,却是扫了一眼隔壁雅间的房门。
他记得分明,上楼时,隔壁雅间还是落了锁的,但就这么一小会儿,门上的锁却打开了,显然是雅间内有客人。
望月酒楼的规矩他自然知晓,微微一蹙眉后,便不动声『色』地扶着叶妄下楼。
两人上了马车,车夫便赶着马儿回国公府去。但刚拐过一条胡同,叶云亭就叫停了马车,自己跳下车,叫车夫将叶妄送回去。
车夫不敢所问,驾着车离开。
叶云亭则召了护卫,重新折返,收买了望月酒楼对面的人家后,暂时在对面蛰伏下来。
不知道为何,明明只是模模糊糊的一个侧面,却叫他无法忘怀。
来历不明的女人,还有那正巧在他隔壁又忽然打开的雅间……种种异常叫他很难不去在意。
叶云亭站在二楼窗边,从斜开的窗户缝隙望去,正好能将整个望月酒楼清楚地纳入眼中,他回忆着这些年与常先生有关的事情,脑子蹦出来的猜测叫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李凤歧忙碌了一日,回到寝宫时天『色』已经黑了。
急急忙忙进了内殿,却发现里头并不见人影,深吸一口气,召来周蓟:“王妃在何处?”
周蓟道:“王妃白日出了宫,如今还未归。”
李凤歧:“……”
他开始后悔放人出宫去了。瞧瞧,这才第二天,就开始夜不归宿了。
以后他岂不是要独守空房?
这必须不能够。
李凤歧将护卫召来,询问叶云亭的去处。好在叶云亭还有良心,虽然夜不归宿,但好歹遣人回来报信了。
听护卫说人在望月酒楼对面住下了,他深思片刻,命人备马出宫。
等李凤歧赶到时,就见叶云亭坐在窗边,垂首执笔,正在画一幅人像。桌面上还散『乱』堆着许多画废了的人像,均是个穿着披风、头戴兜帽的女人侧影。
他拿起画像打量了片刻,迟疑道:“这是……你生母的画像?”
“你也觉得像?”叶云亭笔锋一顿,抬眸看他,眼里有些急切。
他靠着记忆,试着将女人的侧影还原,可越画却越不确定起来,因为他分辨不出那短暂的一瞥,到底是不是他看花了眼,又或者其实只是两三分相似,却被他记忆篡改成了七八分。
他叫人盯着望月酒楼,既希望能等到那个女人,又害怕真的等到。
李凤歧放下画像,将他手中『毛』笔抽出来放好,替他『揉』了『揉』皱起的眉心:“你见到与她相像的人了?”
“嗯。”叶云亭顺势将脸埋在他腹部,语气有些低落:“但我不确定是不是看花了眼。她与常先生在一起……”
李凤歧垂眸:“那你为何不去问问常先生?”
“……”叶云亭张了张口,却答不出来。不去问的原因有许多,但最重要的,还是他心里害怕。
若那人当真是他生母,又与常先生相识,那这些年来,对方却从不曾让常先生向他透『露』过半分,如今来了上京,似乎也无意见他……想来想去,唯一的原因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对方并不想认他。
他一出生就没了母亲,曾经一度十分羡慕叶妄有殷红叶护着,后来骤然知道生母另有其人,可能还活着,难免对母亲抱有期待。
但今日所见,又叫他的期望被打破了。
他在害怕。
害怕不仅是生父不喜他,连生母也不愿认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