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心峯缓缓走着,似乎每一步都在他的计算之中,还是那套灰黑竖条纹的西装,从头到脚,一丝不苟。在这一片低调的色彩之中,独独那条赤色腰带成了最抢眼的色彩。
帽檐压得很低,阴影挡住了他半张脸,只看见那张脸上有一道冰冷的弧度,所到之处,孤魂野鬼尽数退散,有些胆子大的也只敢远远地躲在棺材板后面,小心翼翼地看着。
这死一般寂静的夜里,这荒坟之地上,除了有他浅缓的呼吸,就只剩下他双脚踏过之后,杂草们微不足道的呻吟。
呼吸着这空气中留存不多的气味,师心峯面无表情地走在被半人多高杂草遮挡了的小径上,越往里走,气味就越浓,他心中的浮躁就越甚。
终于,前面出现了一道石门,他轻笑:“呵,还真是不改风格。”
师心峯轻步走了上去,整个身体趴在石门上,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扬起一个自信的弧度,最后动作停止,石门便开始以手心为圆心向周围裂了开去,伴随着石子掉落的声音,不出半会儿,整道石门化成了脚下一堆碎石子。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黝黑望不到尽头的碎石路,空气中飘着潮湿的狐骚味,踏着一路泥泞,师心峯全然不顾及脚上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不知何时,赤色腰带已然不见,手上多了一把赤色长刀,他一边迈着沉稳的步子,一边用长刀敲击着湿滑的洞壁。
刀背敲打在不作任何人工雕琢的岩石上,溅起一小片一小片的水花,回响在长长的碎石道上。
猛然间,前方有了光亮,师心峯愣了愣,继续缓步走着,泥点子爬上了裤腿,他也全然无感。
至门前,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他心下警惕,长刀在手,轻轻推开那道石门,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亮光逼得眯缝了一下眼睛,待适应过来之后,映入眼帘的却是满室血迹。
小桑躺在那里,浑身是血,神志不清,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双手双脚的筋脉已被挑断,如今的小桑等同于一个废人,地上、墙上的血迹都已风干,厚一点的已经凝成了血块。
“呼……呼……”
师心峯猛地抬起头,长刀紧握,却见一缕幽魂正在对面的墙上,四根手指长的钢钉刺穿了它的手脚,将它牢牢钉在了上面。躯体若隐若现,它的脸已然模糊不清,虚弱的它正处于灰飞烟灭的悬崖边。
“阮琴飞?”师心峯皱起了眉头,环顾着四周,白雾儿不在,手中的长刀握得更是紧了点。
对面那墙上的幽魂轻轻点了点头,师心峯再次确认了周边环境,这里到处弥漫着白雾儿身上的气味,他不确定她是真的走了还是只是匿藏在某处,静静地观望着。
“她终于还是对你们动手了。”师心峯走到阮琴飞面前,伸出手去轻触着钉在阮琴飞手腕上的钢钉,紧皱着眉头,继续道:“锁魂钉,她从哪里搞来这阴司的东西?”
轻轻往外拔了拔,便听阮琴飞痛苦地哼了一声,使得他不得不停止了手中动作,便听阮琴飞虚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能拔,她说她在这上面施了大量妖力,才不至于让我立刻魂飞魄散,如果拔出来,我就……”
“她说的不错,不过你也可以试试看拔出来的效果,师弟。”白雾儿的声音很适时地出现在脑后,师心峯转身便见她微笑着站在那里,而那道石门正被缓缓地关上。
登时间,师心峯眼眸大睁,便要冲上前去阻止,却被迎面而来一道力量击中了腹部,疼得他冷汗直冒,直接跌落在了地上。
“嘭!”
他连头都没来得及抬,就听见了石门关上的声音,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二话不说就挥起手中长刀,直朝着石门劈去,却不曾想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
“师弟,我觉得你这性子要改改,太冲动了。当初是这样,所以你害死了你的师兄弟害了你师父。现在还是这样,这回你害死的,会是谁呢?”白雾儿的声音在石门外不轻不重地响着,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尖锐的石头,一下一下,毫无怜悯地砸在师心峯的心上。
没错,她说的对。
当初要不是自己冲动从树精手中救了这个女人,还不听师兄劝阻将她带回了四灵殿,也不会导致后来四灵殿的覆灭。
每每午夜梦回,他总能看见自己回到了光辉不在的四灵殿,满身是血的师兄弟们站在自己身后,那一双双怨愤的眼睛,无一不在告诉他,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四灵殿有规:“凡鬼妖精怪者,不得入四灵殿。入者,轻则逐,重则诛。”
可一切发生的太快,当他从山下回来,满目疮痍,遍地鲜血,四灵殿毁了,师父被吊在正厅房梁上,废去了半生仙力。若不是他执意将她留在四灵殿,若不是师父宠他便不会答应留她一月,谁能想到,就这一个月的时间,可以让鲜血溅满整个四灵殿呢?谁又能想到,一只受了伤的狐狸,会有如此强大的妖力?
本以为师心峯会丧失理智地用鸣鸿刀狂砍石门,但等到的却是出乎意料的安静,他垂着头,面对着石门跪了下来,那么猝不及防,被钉在墙上的阮琴飞愣住了。她不知道,第一眼看上去那么令人开心的家伙,原来也会藏着那么悲伤的情绪么?
“如果所料不错,她当初决定缠上你,可能是看见了你内心深处的东西。”阮琴飞虽然虚弱着,随时准备魂飞魄散,但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和当年无二。
“我内心深处?什么东西?”师心峯惊讶,他从来没想过为什么白雾儿会纠缠上当年只有十三岁的他。
“悲伤,孤独,无法填满的缺口,和桑若一样。只是桑若选择了极端的方式,而你选择了笑,我从没见过笑得那么灿烂的人,灿烂的让人觉得有点悲伤,而我不明白她最后为什么放过了你。”阮琴飞缓缓地说着,她的声音像轻轻柔柔的羽毛,飘进了师心峯的耳朵里,然后钻进了心底。
“或许我明白是为什么。”被尘封多年的记忆一股脑儿地回来了,曾经如梦魇般将自己捆绑的一切,这次伴随着阮琴飞软绵绵的声音一同钻进了脑海中,挖出了自离开四灵殿后便再没想起过的一切。
那扇门,终于还是打开了。
“师父,我为什么没有爹和娘?”一个穿着灰色袍子的孩童拽着老人家的袖子,晃了晃,仰头问道。
他眼中闪烁着晶亮晶亮的东西,圆嘟嘟的面庞上净是孩子般的稚嫩和天真,软糯糯的声音听上去让人多么想上去捏一把,可当这个问题问出口的时候,却又让人觉得心生怜悯。
老人抚了抚花白胡子,蹲下身,轻轻搭着孩子的肩膀,说道:“因为小峯是天地生下来的孩子,是背负着重大使命的人。”
“可是为什么……师兄们说是我弃子?”小师心峯眨巴了一下大大的眼睛,歪了一下脑袋,问道。
老人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没有作答,眼神之中满是心疼。
小师心峯不明白,继续问道:“师父,弃子是什么?”
“小峯,答应师父一个要求好吗?答应了,师父就告诉你。”老人家笑着,一把将他抱了起来,说道。
小师心峯点点头,那个时候多么乖巧。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笑。就算有一天,师父不在了,也要开心的笑,好吗?”老人抱着他,朝着血红的天边,说道。
或许,那个时候,师父他老人家就已经觉察到了数十年后的一场劫难,他知道,躲不过,所以才对自己做了那样的要求。当事情发生,师父却依旧什么也不说,只是笑着,笑着,问自己还记不记得当初的要求。
他记得,那一天的落日很美。
残阳若血,昆仑山外时正圆。金乌将坠,莫道下都谢容华。
“小峯啊,这一关,你得自己过。”老人轻轻抚摸着小师心峯的脑袋,笑着说道。
那个时候,师心峯并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从那时起,他便不再问为什么了,不管师兄弟们说什么,一律以一个极度灿烂的微笑回应,久而久之,师兄弟们便也不再说了。只是谁也不知道,小小的师心峯心里,早已存下了诸多个数不清的为什么。
当他见到那只受伤的狐狸,那双弥漫着浓厚雾气的白色眸子,藏在心里多年的东西瞬间崩涌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觉得一定要带她回去见师父。
荏苒岁月覆盖的过往,白驹过隙,匆匆地铸成一抹哀伤,直到现在才愿意将伤疤揭开,任由鲜血满地。
“师父早知道了,他竟用所有师兄弟的命来渡我,竟用……师父……”师心峯狠狠地将鸣鸿刀插入地面,刀刃晃动,发出“嗡嗡”的声响,以此告诉它的主人它有多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