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他是个糟糕的人
黎簇是在国庆节前放假前两天的晚上九点接到这个电话的。
因为野心勃勃的老板宁戚不太满足做一个部门经理的职位,他的工作重心也不得不从实验室转到人际关系上来,他最近有些忙着跟人交际应酬,九点多钟才进家门弯腰摸了下十几个小时没见殷勤万分的猫。
电话响了两下就立马被那边挂断了,黎簇拿起手机看了眼,一边在家玄关处换室内拖鞋一边回拨了过去。
电话接起来听见那边两道乱七八糟的声音,黎簇静静听了片刻才弄清逻辑,说是秋水跟同寝的人不知道什么原因打起来了,他们拦不住,秋水直接把人锁进卫生间一直没出来,他们不好报告宿管怕这事被学校知道不好,在卫生间门口威胁秋水说用他的手机给他家长打电话,也没想到秋水手机密码四个一,一试就试出来了,是不小心回拨了这个电话。
黎簇听完在自家玄关站了半晌,他跟秋水这几天的联系也没断过,也没听秋水说跟室友有矛盾,而且他印象里秋水也不太像是个脾气暴躁会跟人打架的人,他弯腰把刚脱下的一只鞋子重新穿回自己的脚上,嘴里安抚道:“别急,我是秋水他哥,我们之前在学校门口见过的,秋水是跟室友有矛盾吗?”
他的问话才落下,那边传过来一个耳熟的声音:“喂——?”
“……”黎簇沉默了会儿,转身出门,把门重新关上,问手机那头的秋水,“怎么回事?”
他听见门推拉开的声音,听见秋水平平静静地告诉他:“没事。”
黎簇进电梯里,按到地下车库的位置,出声问:“你们宿舍楼晚上几点钟关门。”
秋水一板一眼地回答道:“晚上十点半。”
黎簇:“嗯,我现在开车过去,到了大概十点钟。”
秋水沉默了好半晌,再开口后他声音中带上了些故作的轻松:“真的没事。”
黎簇没搭腔。
秋水哑了嗓子,半晌才钝钝地开口认起错来:“我错了,我不会再跟别人打架。”
电梯门开了,黎簇还是没说话。
秋水的声音带上了一些焦虑,他有些急地开口说道:“你说话啊。”他顿了片刻,哑着嗓子变得更着急起来,“你别不理我啊——”他的尾音都有些没绷住。
黎簇走出电梯往自己的车位走去,边走边道:“我现在去你学校,你想下待会儿怎么跟把事情跟我说清楚。”
秋水闷了下嗓子,好像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似的:“嗯。”
黎簇驱车去秋水学校,晚上车少的时候也需要四十多分钟,到学校大门口时候已经晚上十点,车子开不进学校里面,他把车停在学校门口附近的停车位上,从校门旁开着的一扇小门走了进去。
他读书的时候大学就在这附近,这学校他来过很多次,几年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他还算熟悉,闲逛似地走到了男生宿舍楼附近的地方,才拿出手机给秋水打了个电话,那边接电话接得十分迅速,但是接通后除了沉闷的呼吸声就没话了。
黎簇问他:“你们寝室在哪一栋?”
秋水小声问他:“你现在在哪?”
黎簇仰头看了眼自己身边这栋男生宿舍,上面写了“21”这个数字,他不急不缓地开口道:“在21栋。”
秋水说:“我来找你,你在那等我。”
黎簇应了声。
秋水来的时候跑得有些急了,额前的头发都被风给吹到了脑袋后面,他喘着气站在了黎簇面前。
黎簇垂下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秋水那一点跟黎簇见面而带来的雀跃立刻就冷下来了,他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孩站在家长面前,他微微垂着脑袋,张嘴想说话,又不知道是应该先道歉还是先说我想你了。
黎簇伸手撩了下他被风吹起来又落下的头发,盯着他额头看了眼,放下手蹙了下眉头。
秋水甩了甩自己的脑袋,头发搭在自己额头上才隐隐感觉到自己额头在刚刚的打斗中受伤了,他干巴巴又毫无道理地先跟黎簇道起歉来:“对不起……”
黎簇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语调:“你跟我道什么歉啊?”
秋水仰头看他,学校晚上没什么灯光,偶尔一两盏灯也暗得除了自己面前的方寸地照不到什么地方,黑暗给了秋水一点勇气,他伸手抓住了黎簇的两根手指,肌肤的触感让他心情略微平静了点,他长出了口气,在这份宁静中保持了自己的安静。
他之前脑子发烫拿起桌上的书就朝崔想丢了过去,崔想看起来瘦小但力气不算小,张牙舞爪就跟他打了起来。
他才有些迟钝地想自己好像脾气算不上太好,人也根本不太好相处,前几天可能就说话得罪了崔想,对方这几天才在寝室里一直挑他刺。
今天晚上他回从寝室回宿舍拿东西,寝室那两个人正好不在,崔想站在林喻北睡觉的床前,见到他突然进门很显然突然慌了一下,秋水装作没看见放下了自己的背着的书包,到盥洗室那里搓了把脸,转回身崔想站在他身后看他。
秋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善言辞,跟人说话交际也没有任何弯弯绕绕,见到崔想站在自己身后面无表情地问了声:“有事?”
崔想问他看见什么了,这个人实在没意思,一副贼要喊抓贼的意思,秋水从他身边绕过去,没什么表情地答了句:“看见你拿了林喻北一件衣服?”
他本身没有丝毫挑衅的意思在里面,就是十分诚恳地在陈述事实而已,但是听者大概不是这么想。
崔想脸色变了几变。
秋水走回自己座位的时候还在想崔想总跟自己说严子兮跟林喻北在搞基,搞了半天他自己才是个基佬,还是个管不住自己的基佬。
崔想坐回自己桌前阴阳怪气地讽刺了秋水好一会儿,秋水开始是懒得搭理他,他说的多了怒了声让他闭嘴自己管好自己。
崔想哼了声,嘴碎都变成了尖酸刻薄:“你也是个吧,上次学校门口见到那个男的根本不是你哥吧,你金主啊,那你天天在外面打工装清纯男大学生,他都不给你钱用?抠成这样?”
秋水整理书桌的手顿了顿,他脑子里的一根弦瞬间就绷了起来。
崔想还在那说:“他这样的找你,跟你上床是不是还得吃药?”
秋水手中一本近代史纲要转手就丢了过去:“你他妈说什么?”
书直接砸在了崔想的脸上,崔想踹了凳子伸手过来要扇他:“当婊/子就婊/子装什么装?”
崔想人比较矮小,吵起架来声音尖锐,打架没章法只会拿手乱挠,秋水虽然瘦但是高,他被一种莫名的愤怒而侵占了自己的全身,伸手拽着这人的头发揍了一拳。
寝室另外两个人进来的时候他正把崔想按在橱柜上互相撕打,那两人慌慌张张来劝架,他骂了声滚,扯着崔想往卫生间走,把卫生间门反锁后,打开卫生间浴室的喷头就对着崔想淋了下去。
他的脑子有些不太清楚,模模糊糊听见自己卫生间门口自己的手机铃声才有些意识回来,崔想浑身湿透地坐在浴室脏兮兮的瓷砖上一片狼藉,大声咳嗽着。
秋水自己身上也被水淋湿了,他站在崔想身边自己也有些懵,等听见外面林喻北跟严子兮接了电话正在跟那头的人说话,冰凉的水珠从他身上流下来,他打了个寒战。
他开始害怕起自己根本不是黎簇面前的那个很听话很乖的小孩。
他一点也不听话,一点也不乖,他自私扭曲且阴暗,因为高中没钱,他可以仗着别人喜欢他,永远不远不近地吊着别人,让她给自己买东西,让她给自己买早餐买零食,毕业之后再坏心地告诉她——对不起哦我其实不怎么喜欢你。
他撒谎成性,说的谎言从来都是信手拈来几乎不用思考,他跟给他工作的兰悦信口撒谎说黎簇已婚还有小孩,他因为室友打扰他跟黎簇感到不爽而信口胡说火锅店有蟑螂不能去吃。
他还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
他是个很糟糕很糟糕的人。
他过去从来都不在乎自己性格上糟糕的成分,他觉得这并不影响任何事情。
黎簇的电话就在一门之隔的外面,他开始直面自己性格中所有糟糕的成分,而后突然开始惶恐起来。
一个糟糕的人喜欢上了别人,他想一个很糟糕的人凭什么去喜欢别人?
他不知道自己凭什么去喜欢黎簇?
他开始害怕一个人对他失望。
他打开卫生间的门走出去,拿过了自己的手机,他身上还是湿的,把t恤黏在了他的身体上,他瞥了一眼站在门口有些茫然的两个室友,握着自己的手机转身走出了宿舍。
“喂——?”他试图粉饰太平。
他试图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他希望他喜欢的那个人永远永远都不会对他失望,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对他失望,但是他喜欢的那个人请一定一定不要对他失望。
他可以抛下自己自私自利扭曲阴暗的躯壳,剥出一颗赤忱而真挚的心脏捧到他的面前让他看,只求他不要嫌弃自己。
可是黎簇又从来不是什么好哄的初中女生,他拿着手机在那边沉默两秒钟,秋水就觉得牙齿紧了,而后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攥住了。
他走出宿舍大楼,蹲在宿舍楼旁的绿化带旁边被晚风吹得有些木然地开始道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可是他除了道歉的话好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让黎簇愿意跟他说话。
他几乎想要开口求黎簇开口跟他说话。
黎簇说要来学校,他不敢粉饰太平不敢拒绝,他挂了电话蹲在自己寝室楼底下等了一个小时,等到自己身上的水珠被风吹干,等到被水浇湿的头发也被风吹干,黎簇的电话打了过了,他从地上立刻站了起来,膝盖撞到了绿植旁的瓷砖上,他脚一软双膝“咚”的一声撞到了地上,他顾不上疼,伸手拍了下膝盖,接通电话就往校门方向走去。
他见到了黎簇,握住了黎簇的两根手指,惴惴不安的一颗心勉强才平静了下来,黎簇伸手揉了下他的头发先是问他:“跟你打架的那个室友现在怎么样了?”
秋水垂着眼睛在昏暗近乎于无的光线中盯着他们俩交握的手,他不知道崔想现在怎么样了,他从宿舍出来的时候那两个人正进浴室扶对方,他不敢说话。
黎簇说:“我先跟你回宿舍看一下,看是不是需要去趟医院,你做了事,至少应该把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负一下。”
秋水的眼睛有些酸,他垂着头小声的嗯了声。
黎簇仰起头叹了口气:“你跟人打架,如果构成犯罪,要负刑事责任,故意伤害他人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黎簇问了声,“你先动手的吗?”
秋水的手握着黎簇的食指跟中指,他哑着嗓子迟钝地开口道:“错了……”
黎簇声音算不上沉重,有些无奈:“也不应该跟我道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