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小城市的故事。
长康这座旧桥长度大概九百九十米,来回走一趟大概二十来分钟,我绕桥走了一圈回到自己进来的起点,太阳已经已经斜在江那头,水面上折射出夕阳橙红色的光芒,我站在废旧桥头回头望了眼这座桥,桥面上因为久没打扫的原因堆积了薄薄一层灰尘,夕阳光照射在灰尘上像照在绒毛上一般,给人一种有些模糊了颜色的老照片的感觉,我脚底下的影子被夕阳照的让我像是个误闯小人国的某个巨人,我莫名因为此情此景而感到有些好笑,笑完转身从那个被剪开的铁网洞里又钻了出去,恍惚间感觉好像听见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
是一个像是跑了几十米后气喘吁吁的声音:“黎簇,走慢点。”
我没忍住埋头翘了翘嘴角,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驻。
这边的人流量确实像我来时那辆出租车司机说的一样,旧桥这边长期不通车,周围的一些老旧的建筑该拆的都拆了,一眼望过去这一片全是废墟,荒凉不已。我还记得我读书的时候这边有特别多的路边小摊,有一对夫妻晚上十点下晚自习的时间还骑着三轮车站在这里买烧烤,那烧烤的孜然香味能从桥头飘到桥尾的方向。果然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永恒的热闹。
我沿着这一片在我记忆中热闹的路走了小十分钟才走了勉强有车流的地方,我站在路边等了会儿车。
早上请假过来的时候想着转头要回去,什么东西都没带的就直接过来了,在微信里跟严岚顺嘴提了一嘴,这个人嘴巴就极其大的跟他爸妈说了声,我舅在很长时间都对我照顾颇多,我什么都没有跑去上大学那会儿还是他借着严岚的手给了我些钱。
他跟我妈同父同母同一个家庭环境里生养出来的人,但是他性子比我妈要温和太多,严岚的性格某些方面就跟他挺像的,我小时候爸妈吵架,我妈疯起来要用自己以及我的死来威胁我爸,我舅就会把我接到他家去小住几日,会看着我说我妈小时候吃过苦所以情绪才会起伏这么大,让我长大以后不要怪我妈。
他们小的时候国家闹饥荒,我妈作为家里的长姐不管是不是出于自愿总之应该让这家里更小的,她在长身体的时候纵使是饿得狠了也只能眼巴巴地盯着家里几个小的吃那些地里挖的野菜,但是这种事情时间长起来心里就难免失衡,她自己当时也是个小孩,不仅饿的几顿几顿吃不上饭,还要偶尔背着背篓去附近山上摘东西回来给自己的弟弟们吃。我妈妈过去有两个弟弟,小的时候偶尔出去摘菜根回家后还要照顾家里两个小的,有一次看着嚎啕大哭的弟弟有些不开心的出门,想自己去山上找点东西给自己吃,但是因为长期饥饿,在爬一个小土坡的时候不慎滑下来直接就晕在了操地上,等几个小时天黑、周围空气降下来她又被冻醒,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跑回了家,当时应该是十分委屈的,应该是有一肚子的委屈要跟自己的亲人说,却没想回家见气氛奇怪,她爸见她一个巴掌就甩了上来,这一巴掌让她直到年龄大起来时不时耳朵还会阵阵耳鸣。我还记得她有的时候在跟我说话会突然停下声音,会伸手捂下自己的耳朵,像是在躲避什么声音。后来我句想这耳鸣大概时时刺激着她的神经,在她耳内扭曲着提醒她,她是罪魁祸首,她被她母亲憎恨被她父亲嫌恶,因为她的出门而导致家中最小的那个弟弟掉井里淹死,她突然就背上了所有的责任。
大概在那个年代的人好像总要恨才行,才可以让自己的心里平衡一些、才好让自己能够保持足够的勇气继续活下去。而我妈就就十分无辜地成为了那个家庭中被忽视被仇视的存在。
这事直到高考恢复后我妈上学进了卫生学院护士班,到她到医院当上护士离开了家才好了些。
我舅是在我妈葬礼上跟我讲的这些老故事,讲完拍拍我的肩还是一如既往地跟我说:“你不要怪她。”
我舅确实是个老好人性格,我妈都因为我而跳江自杀了,而他还在我妈的葬礼上拍着我的肩膀让我不要怪我妈,我当然不怪她,她都死了。
而且我妈也不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我的记忆中她没有跟我爸吵架的时候一直都是个好妈妈,她情绪没崩溃的时候一直都是个好妈妈。
而我在那很久之后反省自己过往时会认真思索到底是谁杀死了我妈。不知道是我杀死了她、还是她的婚姻杀死了她、是她的家庭杀死了她还是她所有这一切、她的生活杀死了她。
我离开长康市的时候刚高考完,六月中旬天气很热,空气都有些被太阳光给晒到变形,从那一块被阳光扭曲到变形的空气中看过去,这座城市突然就变得有些如梦似幻了起来。那是我我十八岁生日刚没过几天的时候,我乘着家里没人把家里所有能找到的现金都偷了出来,随后直接坐上离开这座城市的大巴车,我坐在车倒数第二排的位置,从沾满乱七八糟污迹的车窗朝外面看,看这座城市在太阳底下扭曲变形,看我远远地把它抛下。
我直到现在好像还能记起那没开空调的大巴车里人弥漫着的身上的汗味,还有窗外隐隐传进来的空气中漂浮着的尘埃的味道,隐隐约约好像还能闻到热的、肌肤被太阳灼伤的味道,这个味道带走了在很长时间萦绕在我鼻子前面的长康江水的腥臭味。
能够带走那无时无刻像水草一般缠绕在我身上的紧绷感。
然后我就想我舅跟我说的那个关于我妈的故事,真不真实不重要,因为我十八年的人生中我妈从来没跟我说过她小时候的任何一件事情。
也从来没有提到我我人生中还有一个早夭的舅舅。
但是一切都会过去的。
有的人过不去,但总有人会过去。
我站在路边等了快二十分钟才见到一辆空的三轮电动车慢腾腾地开到我面前,里面一个五十上下的女人探出头问我:“坐车不?”
我盯着这三轮车电动车看了眼:“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商场?”
“有啊,上来,有点远,二十块钱哦。”她自顾自说完侧回身帮我把三轮车的后车门打开。
我觉得有些好笑,站在她车门口没说话也没动,她自顾自张嘴:“十五,真的不能少了,很远,这附近没车了,我是刚送人过来。”
我笑了声:“行。”
坐上这个电动小三轮的时候严岚又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大概什么时候到,我握着手机通过模糊又狭窄的车窗看向外面的街道,嘴里回他:“不是给你发消息说了晚上到吗?”
“晚上没事我去接你啊。”严岚。
“不用,太晚了,你明天还要上班,我找个酒店睡一晚,第二天中午去你爸妈那吃饭,你待会儿把地址发我手机上。”
“诶,行吧,回头我爸又要说我懒死连接你都不愿意接,不过你晚上可以住我家啊,就是我家这好像离高铁站有点远,你可以打个车过来……”他絮絮叨叨了一大串,我没忍住打断他:“行了,你自己说这一长串话觉得麻烦吗?”
“……”严岚。
我说:“嗯,明天中午见面吃饭聊。”
严岚:“好吧,我还在上班呢,出来抽烟给你打个电话。”
“少抽点烟。”我没忍住。
严岚在那边嫌弃地啧啧嘴,最后还是我说了声挂了之后挂断了电话。
我坐着的这辆三轮电动车大概在路上开了五分钟左右的时间,然后刹住车,转头对我说:“到了。”
我手机才刚从耳边拿下来,闻言挑起眉毛看了眼这个口口声声跟我说“很远”的司机一眼,我好笑:“不是说距离很远吗?”
她哎呀了一声:“我如果不是知道近路当然就远了,那是我熟悉这路况,要是不熟悉的话三十分钟都是少的。”
我看了她一眼,慢腾腾地从车上走了下来,好在我身上有常备一点零钱的习惯,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抽出两张十块的递给她,她美滋滋的借过钱随后从自己的零钱袋里找了五个硬币给我,我一手抓了五个硬币转身往这个看起来就没什么人逛的两层商场走过去,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想是严岚给我发的他爸妈的地址,也不着急点开。
准备先在这商场看看有没有手机卖场,买个手机充电器,再出来打车去我舅家附近的酒店订个酒店。
好在这商场虽然没什么人流量但是一楼确实有个手机卖场,坐在玻璃柜前的售卖员正百无赖聊地看着手机里的视频。
我十分迅速地买到了我的充电器,使用充电的时候看了眼手机屏幕,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给我发过来的短信——“你的微信为什么不是手机号啊,我都搜不到你,拜托现在谁还用短信聊天啊?”
我大拇指滑开了这条信息,这条信息上面赫然是一条说明自己没翘课的信息。
哦,这是刚刚那个在桥上碰见的小骗子。
“骗我手机号的小骗子?”我让手机店的店员给我个袋子把买的充电器装起来,随带回了这条短信。
“……”那边十分迅速地回了我一串感叹号,隔了没有一秒钟他又发来一条信息:“我十七。”
“那是个大骗子?”我拿起装好充电器的塑料袋对店员点头致谢了之后从里面走了出来,我站在商场边上等了没一会儿一辆打着空车牌子的出租车恰好从街对面拐弯,我伸手拦了拦车,手机连续震动了几下,我低头看了眼,其中一条是严岚给我发的他家的地址,我坐上车直接把严岚发给我的地址报给了司机,司机应了声,伸手盖下空车的车牌,车子十分迅速地开了出去。
另外几条消息是一股脑的发过来的,那个小骗子给我发了个手机自带的白眼表情,下一条又是:加我微信哦,就是我这个手机号。
我好笑的想着这人把手机短信当成微信来聊了,我退出短信界面,没有回他的消息,开始打开手机软件搜索我目的地附近卫生条件比较好的酒店。酒店订好后着手搜索附近的商场,因为要去拜访很多年没见的长辈,想着怎么也要买点东西过去,因为我久没有过这样的亲戚拜访经验,一时间还有些苦恼应该买些什么,茶叶嘛,也不知道超市的茶叶品质怎么样,也不知道我舅舅舅妈两人喝不喝茶,想了半天觉得也没必要,买去了估计依我舅的性格还会唠叨半天,日常拜访买两箱牛奶一点水果应该没问题,回头找个银行取几千块钱现金走的时候丢在他家应该也行。车子停在我舅家小区侧门口我付完账跟着手机地图找到我订好的酒店,开好房刚在椅子上坐下,手机又震动了下,还是条短信。他先发了一张照片过来,是隔着车玻璃往外面路上拍的,现在的天已经暗了下来,他照片里街上的路灯已经打开,隔着车玻璃能看见街上的车流跟人流固定在一条道路上,整个画面看起来十分十分拥挤。照片发过来后下面是一个笑脸配上一句“我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人超多”。
现在差不多应该是下班高峰期,人多很正常,我退出短信,点开手机邮箱处理了几条简单的工作邮件,按熄灭手机屏幕的时候在自己大脑里提醒自己待会儿记得在超市买卖一次性内裤、牙膏牙刷、毛巾、还要买几瓶水。
几分钟后我出酒店,看了眼地图上我标记的那个商场额位置,沿着路往前走了十分钟后找到了这附近一个小商场,在超市逛了一圈,把自己该买的东西买齐,回酒店在附近银行atm机里取了几千块钱,买的东西以及现金丢在了酒店房间里后想着反正回来都回来了一趟,还挺想去自己读书时的学校看一眼。都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我高中毕业那一年学校在新的教学楼,还在建一个足球场,我二十二三岁那年回来过一趟,但是时间十分紧迫,根本没时间去学校看一眼新建的教学楼跟足球场,现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拿下房卡慢腾腾地又下了楼。
等坐上出租车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学校食堂的套餐,难吃。”
这句话的后面紧跟着的是一张食物的照片,应该是刚刚拍的,而且拍照技术实在让人着急,对焦对到了架在餐盘上的拿双筷子上面。
虽然是张挺糊的照片,但是我还是能够看到时鸡腿饭,我读书的时候最喜欢吃这个,上了一个上午的课肚子饿得快不行了,咬一口鸡腿就觉得自己可以升天。
我滑了滑手机屏幕:永康一中食堂?
“对啊,学校食堂好难吃,还不如吃泡面。”那边发来一条消息。
“我读书的时候最喜欢吃这个。”我回道。
“啊……那你来我学校我请你吃啊……”那边快速地回了一句话。
我好笑:“好啊。”
我住的地方离永康一中还挺远的,路上车停停走走也有一个小时,下了车站在学校门口才发现门口的铁门已经扩建,门口两旁的一家便利店跟一家私人诊所已经拆掉变成了学校大门的一部分,我从学校校门进去,大概已经到了上晚自习的点,路上三三两两学生急匆匆往教学楼方向赶。
一中较十几年前变化实在太大了,我绕过一棵长了十多年的银杏树,站在树干前看了半晌,这棵树倒还是在,我没忍住啧了下嘴,随后往自己记忆中食堂的方向走了过去,十多年前的食堂只有一层,现在这个新建的食堂有三层,外墙的每一层分别贴了个一食堂二食堂跟教工食堂,食堂附近的小卖店倒还是开着,看起来也宽敞了不少,原来我早上没来得及吃饭早自习结束来小卖店买泡面时里面总是拥挤的人都挪动不了一分,现在想来情况应该会好上不少。
我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被人拽着手从人群里拉出来时候的样子,没忍住弯了弯眼睛。我的视线越过小卖部继续往食堂大门方向走去,走到门口里面迎面出来一个人,他的刘海遮住了眼睛,本来一身黑的身上套了个校服外套,跟我迎面撞上后十分夸张的退后了两步,他睁圆了一双眼睛怔怔看了我一秒钟后,突然十分迅速地垂下自己的头飞速从我身边跑开了。
我被他这一系列的动作弄的有些愣神,最后又实在被他逗笑,隔着手机屏幕能频繁骚扰我,见面了却跟个兔子一样跑开。
我实在觉得好笑,都准备给他打个电话调侃他不是要请我吃鸡腿饭之类的事吗,最后还是抬步继续往食堂里面走去了。
食堂一楼已经没什么人,打饭的窗口里也基本没什么菜了,学生吃饭的时间比较早而且又急现在时间学校食堂没东西吃挺正常,我绕着几个打菜窗口看了眼,试图找出一点在自己记忆中的样子,未果后转身离开食堂。
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跟那个逃跑的飞快的小兔子撞见了。。
他在迎面跟我对上后又十分夸张地往后退了一步,我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从刘海后面望向我。
“怎么?你不是说还要请我吃鸡腿饭的吗,跑得这么快?”我有些好笑。
他的嘴唇抿了抿,他开口道:“卖完了。”语气平静地告诉我,“我买的就是最后一份,已经卖完了。”
我嗯了一声,抬手看表:“你晚自习也放假了?”
他往后退一步:“没有,我今天值日,出来洗拖把。”
我哦了一声,重复补充:“到食堂来洗拖把。”
他露出来的半张脸上嘴唇微微下拉,脑袋撇向了一边,对着我露出半个耳朵,好半晌冷静地告知我:“我回教室了。”
我闻言点头:“嗯,好好学习。”
话说完后能看见这个小兔子的的下颌紧了紧,随后他微垂着脑袋转身往教学楼方向走去,走着走着又开始小跑起来,很快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这小孩有点有趣,见到我紧张,但是隔着手机给我发信息还挺大爷的,我觉得自己模模糊糊大概有那么一点了解这是个怎么回事。
大概因为他是个刚发现自己性取向没多久的同性恋,而恰好又隐约感觉到我是同类。
我知道永康这个城市,消息闭塞,人活在这里生活十分平静顺遂,连房价都涨得比外面要缓慢一些,城市的人口算不上多,上班的人也每天两点一线的工作,没什么人想要出去,也没什么外人会进来,长辈也不喜欢自己的小辈出去打拼工作,大学毕业回家考个公务员拿个铁饭碗,家里支持一点付个房子首付,结婚的时候家里再给买一辆车,子子孙孙都这么过来。
作为一个同性恋,在这样的城市里实在是离经叛道,没有人能够说,也没有人能够引导。
这个小孩见到我这个“外地来的同类人”,小心翼翼地试探,碰面的时候紧张又震惊,我觉得这一切都十分符合这个地方的特点。
毕竟我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十八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我挺理解的,并且内心深处希望他一生都平安顺遂,能够喜欢他喜欢的人,不被任何人胁迫。
学校大概逛了一圈,跟我记忆中的实在相差了太大,连感慨物是人非的场合都不怎么留给我,我从学校大门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晚上八点,我到目前为止还没吃什么,想着能不能在附近找个粥店喝点粥,我晚上向来食欲不高,喝点粥对我来说就够了,站在学校门口搜附近餐厅的时候手机又蹦出来一条短信。
“你走了么?”
“马上走。”我想了想还是回了三个字。
“你等我。”
他这三个字发过来发的十分慷锵有力,简直可以用颐指气使来称呼,我盯着这三个字看了半天觉得有些好笑,甚至还漫无目地想着或许他应该去学习一下什么叫做礼貌。
我站校门口大概站了五分钟左右,这个人抱着校服站在了学校铁门里面:“喂——喂——”他喊我。
我定睛看了一眼,才抬起步子缓慢地走了过去,他伸手指我对着学校门口保安面无表情地开口:“我哥来接我,家里出事了。”
我走过去,朝保安微笑:“对,家里出了点事我来接他回家。”
保安的工作十分不到位,甚至都没有问一下我的名字,或者随便问一下我跟这个小孩任意一个人对方的名字是什么,看了我两眼后打开小铁门就直接把小孩放了出来。我点头道了句谢,随后转身朝前走,从影子跟脚步声判断他抱着他的校服跟在我的身后,我跟他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了两分钟,他才出声问:“你去哪儿啊?”他的嗓子带着点没睡醒般的咕哝,不像他刚刚跟保安说话时候的声音也不像他跟我发短信聊天时的语气,甚至不像之前我们在他学校食堂门口见面时的声音,我回头瞥了他一眼。
“小朋友,我们今天下午才见一次面,你跟着一个陌生人干什么?”我好笑的问他。
他的视线从刘海后面望过来,下巴绷得紧紧:“我还有一个月高考,今年八月份就满十八岁。”
“我十三年前就满十八岁了。”我应了声,声音中有些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
他抿着唇,下巴的弧度仍旧是绷紧的:“你要去哪?”
“吃饭。”我好脾气地告诉他。
“吃什么?”他干巴巴的询问我。
现在晚上八点的时间,这学校附近不知道什么时候建了好几个小区,刚刚我搜粥店时候看地图发现的。这会儿家里应该刚吃完饭,有很多饭后出来散步消食的人晃着悠哉的步子从我身边走来走去,我还看见一只白色的比熊狗在我脚边闻了闻后又晃着屁股去追他的主人。
“吃饭。”我随嘴出声回道。
他似乎觉得自己刚刚问的话有些蠢,微微垂了垂头,好一会儿没声音了。
我好笑着问他:“这附近我不太熟,你知道有什么好吃的吗?”
“……”他没搭腔。
我笑着继续道:“你可不可以带我去?”
他抬起头,好一会儿回我:“前面康欣路有一条小吃街,我们班女生喜欢去那吃肉蟹煲。”
我点点头:“你喜欢吃吗?”
他不说话。
我:“我不认识路,你带带路。”
他脑袋一撇十分迅速地越过我朝前面走去,路上走了五分钟两个人一路无言,我无奈打开话题询问这个不爱说话的小酷哥:“到了吗?”
他回头看我,像是等着我开口般地立刻回话道:“前面那家就是了。”
我点头,跟着他走了几步,他站在店门口推开门后抵着店玻璃门等我进去,我抬步往里走。
是个小饭店,密密麻麻摆了六张长桌子,中间留了一条能过人的小道,女老板站在收银处一手拿着笔,桌边还摆着个计算机,头也不抬地朝我的方向递了张菜单:“几个人啊,吃什么自己点啊?”
我接过菜单:“两个人。”
女老板才抬头看我一眼,随手往里面桌子一指:“都空着,随便坐。”
不爱说话的小酷哥早就找了个空位坐了起来,他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里规规矩矩地坐着,校服搭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双手放在桌子的玻璃台面上,我走到他对面坐下,把菜单递给他:“想吃什么自己点。”
他抬手缓慢地接过菜单垂着脑袋端详了许久。
我总觉得他刘海碍眼,想不通现在的学校怎么会让学生留这么长的头发,手在桌面往他的方向微微撑了下,动作并不算大,但是他偏偏一副受惊了的样子猛地抬头看我。
我回视了他一眼:“你在害怕我吗?”我身子微微后靠,试图安抚他:“放轻松,不要紧张。”
但是效果好像并不是很明显,我能感觉到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随后才压着嗓子淡淡地告诉我:“我没有。”
好的,我收回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手,跳过了这个话题:“你点好了没有?”
他从鼻腔里嗯出了一声,我招手让女老板过来:“老板,这边点单。”
女老板隔着几张桌子在门口收银台处应声:“来啦来啦,点什么啊你说。”
“点什么,你说。”我看向我对面坐着的小孩。
他张嘴:“肉蟹煲小份。”
“里面还要加什么吗?”女老板问。
他说:“不用。”说完才转头看我,勉勉强强地开口问道,“你还要加什么吗?”
我摇头,见他小心翼翼地吐了口气,也不知道他这松一口气是因为我坐在他的对面还是因为我说什么都不用加。
女老板应声后隔了几分钟拿了两分餐具一壶热水放在我们的桌子上,走的时候带走了我们桌上的菜单:“稍等一下啊,马上就好。”
“好的,谢谢。”我应。
女老板走后他垂着微微垂着脑袋一句话都不说,我能感受到他的视线时不时地盯在我的脸上,隔了会儿移开再隔会儿又会挪回来。
我挑眉看了看他,随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出声打破我们两个人的沉默:“你们学校可以留这么长的头发吗?”
他闻言摇了摇头,长长的头发随着动作左右晃着:“本来是不可以马上就要高考了,老师就不管了。”
我点点头,想了半天跟学生聊天实在不知道聊什么就应该问问成绩问题了,我随嘴问道:“那你高考完准备去哪儿上大学?”
他抿着唇,我能感觉到他腮帮子紧了紧,好一会儿他似乎十分不经意地开口问我:“那你现在在哪个城市生活?”
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没忍住对着他笑了声。
他真的有些有趣。
等到店里女老板把肉蟹煲端上来,我给他拆开了桌上的餐具往他方向推了过去,并且询问:“餐具需要热水烫一下吗?”这边人吃饭都有个这样的习惯,开吃前先把餐具烫一下。
他接过筷子摇头,再次询问我:“你在哪儿上班?”
“上棉市。”我拆开自己那套餐具,握着筷子在手上,我对晚上吃这些东西其实兴趣不大,筷子抓在手上也是意思意思。
“哦。”他点了点头,从盆里挑出一只蟹脚放进自己碗里,垂着脑袋就开始吃起来。
他吃东西挺斯文,垂着脑袋吃,也不说话,酱料沾到嘴边后会十分迅速地抽纸擦干净自己的嘴角。
等我看着他几乎一言不发地吃完了整盆肉蟹煲,我不得不在他放下筷子后思考起来他可能确实不怎么喜欢食堂里的饭菜,我见他放下筷子后起身准备结账,他急急忙忙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一只手还抓着纸巾擦自己的嘴巴,行动十分迅速往收银台方向移动:“结账。”他声音没什么起伏。
“喝酒了没?”女老板瞥了眼我坐着的这一桌出声问他。
“没。”
“喝什么饮料了。”
“什么都没喝。”他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
“九十八,现金还是支付宝?”女老板。
“微信。”他说。
我起身走过去的时候他拿出手机对着女老板的放在台子上的二维码扫码,然后转账,输入指纹,确认,他转完账后手机背过去给女老板看了一眼,女老板点了点头。
他才把手机慢腾腾地揣回了自己口袋里,用过的纸巾也顺手丢在了店门口的垃圾桶里,我跟着他走出了这家饭店。
我打开这家饭店的玻璃门出去,还没走到他身边,这人背对着我三步并两步地走到一棵樟树下,躬着身子开始吐。
我皱着眉头走过去:“怎么,吃坏了肚子,去附近医院看下?”
晚上我几乎没吃,所以也不知道这里的食材是不是真的有问题,不过这个反应这么快的话这个店的问题也实在太大了。
我才直起身子想拨个120让救护车把这个蹲在地上吐得昏天黑地的人给拖走,他一双手就拽上了我的裤腿。
“不是。”
“……”我低头看他躬着背蹲在地上十分痛苦的样子。
他仰头看我,长长的刘海朝旁边滑去,樟树旁有个路灯,黄色的光圈出一个光圈,照亮这一块地方,也照亮了这个小孩的眼睛。
他这副样子倒跟我记忆里的一个熟人有些相像。
他伸手抹了下自己的嘴巴:“不是,我吃撑了。”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好像吃撑到吐这件事情对于他来说很平常,他经常这么干。
“……”这样的对话让我都一时无言。
他拽着我裤腿的手松了下来,慢腾腾地扶着树干地上站了起来:“我请你吃饭了。”他在通知我。
“是,谢谢你。”虽然我根本什么都没吃,而你吃撑到吐,我觉得有些好笑,声音中就没忍住带出了点笑意。
“所以你……”他顿了顿,在认真思索。
我十分耐心地聆听他接下来的话。
“你把你的手表送给我。”他用着的还是颐指气使的命令语气。
如果不是他确实是个在校读书的学生,我差点都要怀疑他就是想要讹我一块表,我询问他:“你知道我手上这块表多少钱吗?”
他盯着我的手腕,压低嗓子开口:“我才不管它多少钱。”
我伸手摘表,他的视线一直盯在我的手表上,等我把手表解下来后听见他嘟囔了一句:“你先借我戴三个月,到了九月份我就还你。”
我两手捏着自己的表带把表往前一递。
他双手捧起来,视线盯在我脸上,满不在乎地告诉我:“如果你不舍得的话,下次见面我会还给你。”
我把我的手表放入他的手心。
我不是什么狂热的手表收藏家,家里的手表也还有几块,这一块是一个同事送的,对我来说手表到底也不过是个看时间的工具而已,给出去一块倒也不是什么真值得心疼的事情。
他把手表揣进自己口袋,抿着嘴唇,脸上的肌肉比较松弛,大概挺开心。
一顿九十八的晚餐赚我一块手表,换我我可能也挺开心的。
他这副样子让我没忍住想要逗他,我垂着眼睛微微往他的方向凑了凑,他像是被我的突然靠近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连后退都忘了。
我抬起手撩了撩他厚厚的刘海,点评道:“刘海这么长不方便吧,为什么要留这么长的刘海?”
他一双细长微微上挑的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面还映着黄色的路灯光芒,闻言后像是骤然反应过来,他猛地往后大退一步,身子靠在樟树树干上,胸口十分激动的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我站在原地没忍住挑眉。
他垂下脑袋晃了晃自己被弄乱的刘海,直到它们再次把他的眼睛遮住,才他干巴巴地开口道:“有头发、可以挡住视线。”
我问:“为什么要挡住视线?”
他声音连贯起来,又带上了点不耐烦:“因为同学很烦啊,每天都要来找我玩找我干这个干那个,教室里面又不能戴帽子挡住眼睛当做看不见他们。”
——哦,还是个受欢迎的小酷哥。
我双手环胸,没忍住低笑出了两声:“有刘海他们就不会找你玩了?”
我听见他不耐烦道:“有刘海我偷偷翻白眼给他们他们就看不见了。”
我实在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他靠着树,脸对着我的方向,这么远我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偷偷躲在头发后面对着我翻白眼。
我朝他走了两步,他本来歪歪斜斜地贴着树干,我走近后身子就猛地绷直了,我伸手撩他刘海:“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在对我翻白眼。”
他还是睁着一双溜圆的眼睛愣愣地盯着我。
我憋笑:“你知道收了我的手表要做什么吗?”
他嘴巴都不怎么张开了,声音从唇缝里细细地吐出来,声音瓮瓮的:“做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吗?”我拖长着语气反问他。
“……”小孩的眼睛瞪得更圆了,“什、什么?”
我朝他微微笑了下,不急不缓地继续逗他:“真的不知道?”
他十分震惊地眨了眨眼睛。
我觉得逗小孩逗到这个份上差不多就行了,随后我撤回自己的身子、收回自己撩他刘海的手:“小朋友,不要跟大人玩这个,好好读书。”
我往后退了两步:“走了。”说完我转身往街口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