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经停了,上方只有一轮圆月,将万物的影子投射在地上。
可是,那个人的影子却不在这里,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影子,月光正融融穿过他的身体,把一层轻纱盖在程牧游的身上,给他带来一股比冰雪还要冷的寒意。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过了许久,程牧游终于下定决心,望向那人的脸庞,徐徐问出这句话。
此话一出,他却怔住了,因为他看到了那个人的脸:皮肉全无,眼鼻处是三个黑乎乎的洞,牙齿倒还健全,白灿灿的,趁着脸上那层幽幽的绿光,触目惊心。
仿佛看出了程牧游的惊恐,那个人忽然“桀桀”地笑了,与此同时,他伸出一只同样只剩下白骨的手臂,一把抓住程牧游的衣领,把他拎出了墓坑。
“程牧游,郑州荥泽人,善医术,历权知新安府职。廉洁公正、立朝刚毅,不附权贵,铁面无私,断讼执法明敏正直,敢于替百姓申不平。我崔府君倒是没看错你。”
那个自称崔府君的男人用一双黑洞似的眼睛盯视着程牧游,脸上带着些许赞赏,些许欣慰。不过这些表情旁人是看不出来的,一只骷髅罢了,他的喜怒哀乐,表现在脸上,只不过是颌骨和颧骨的相互摩擦,除了让他看起来更加怪异,什么也传达不出。
程牧游勉强维持着冷静,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一身官袍的骷髅人,轻声道,“崔府君?难道阁下是崔判官崔珏?民间皆传你昼理阳间事,夜断阴府冤,发摘人鬼,胜似神明。还说你身着红袍,左手执生死薄,右手拿勾魂笔,专为善者添寿,让恶者归阴。当年唐太宗因牵涉泾河老龙一案,猝然驾崩,前往阴司三曹对质。你不但保护唐太宗平安返阳,还私下给他添了二十年阳寿,崔府君也因此名声大震,百姓在多处立庙祭祀,此庙,被称为广泰庙。”
说到这里,他微微皱起眉头,叹了一声,“没想到,你竟然并非虚构?对了,迅儿说他曾在新安府的案宗室见过你,可见,你早就盯上我了,只是不知阁下为何要到新安来,又为何要救在下于危难?”
听他说完,骷髅人却不正面回应,只自顾自说道,“董家的案子曲折复杂,那藤壶又狡诈多端,你却能抽丝剥茧,寻得真相,实乃世间难得。我亦看过你断过的其它几起案子,也都是险中求胜,最终将那些恶人绳之于法,就算换做崔珏当年,也不一定能胜过你。”
程牧游被他说得有些难为情,刚想起身行礼,怎奈腿伤严重,只得坐着冲他行了一礼,道,“崔府君过奖了,阁下一生为官清廉,政声斐然,上为朝廷解忧,下不负百姓厚望,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所以才能赢得百姓的感恩和敬仰。阁下临终前留下的《百字铭》,在下亦从小诵读,感念颇深......”
崔珏大手一挥,“这些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还提它作甚。”说完,他眼角一斜,看到程牧游大腿上的那个伤口还在汩汩朝外冒着鲜血,遂将那只又细又长的骷髅手覆了上去,又用嘴对着手背吹了一口白气。
手挪开时,伤口已经完全长好,就连被锐石戳破的裤子都完好如初。
见状,程牧游又惊又喜,忙立起身冲他行了一个大礼,真心实意道,“阁下大恩,在下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将来若有用到在下的地方,定会倾尽全力,万死不辞。”
听到这句话,崔珏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微光,他轻轻弯下腰,伸手将躬身行礼的程牧游搀扶起来,看着他缓缓道,“如今,我还真有一桩难事,这件事,只有你能帮得上忙。”
程牧游心头掠过一丝讶异,与此同时,一股极其不好的预感忽然填满了他的胸腔,把他憋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垂头思忖再三,终于又一次望向崔珏那张有些诡秘的脸,轻声道,“阁下乃神官,还能遇到棘手之事?”
崔珏朗声大笑,“人间有难断之案,鬼界亦如是。我主管冥司,为天下鬼魂之宗。凡生生之类,死后均入地狱,其魂无不隶属于我管辖,以生前所犯之罪孽,生杀鬼魂,处治鬼魂。阳司亲属如有为阴间鬼魂超度赎罪者,亦由我决断赦免,发送鬼魂受炼升天。这些案件数量庞大也到罢了,但凡中间出点差池,判错了案,把好人当成恶人处断,后果可就严重了。”
程牧游频频点头,顺着他说道,“当年阁下之所以被选为冥界判官,想必也是因为您处事公正不阿,从不犯错,所以才能胜任此职。”
闻言,崔珏长叹一声,摇头道,“可惜,我任期已到,不出几日便要到天界履新,这判官之位到时便要空悬,你说我怎能不焦虑万分。”说完,他便又斜了程牧游一眼,从没有眼珠子的眼眶中闪出两点绿光来。
到了此刻,若再听不懂他话中的深意,那程牧游可当真就是个傻子了。不过,他还是佯作镇定,慢悠悠笑了两声,轻声道,“我听人说,地府设有七十五司,各司分别承担收捕、追逮鬼魂,关告鬼魂出入之职能。想必这些衙门里亦是人才济济,从中选出下一任人选,应该不难。”
此话一出,周遭顿时安静下来,程牧游能感觉到冬日的狂风像尖刀似的从自己脸上刮过,却听不到半点风声,就连头顶的一根树枝被狂风迎面折断,也没发出半点声响,悄无声息地落到旁边的雪堆上。
身边的一切像是凝固了,程牧游只能感觉到自己被一道冷冷的目光罩住,他在审视自己,一遍又一遍,恨不得把他的五脏六腑剥出来仔细查看。
俄顷,崔珏终于说话了,声音又沉又哑,带着一股不容反驳的气势,“程牧游,你是个聪明人,就不要在我面前装傻充愣了,那个蒋惜惜,可是等不了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