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听到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言,赵朗心中没有惊惧和愤怒,反而被一股巨大的荒凉填满了。
他的思绪突然回到了几十年前,那时候,他初遇镜隐,与他意气相投,遂结拜为兄弟,再加上赵泽平三人,常常在皓月长烟下饮酒畅谈,对床风雨。那时,镜隐便常劝他,不要被国事民生拘囿,索性放下一切,游荡江湖,行侠仗义,也算是没有辜负此生。可彼时王朝更替,生灵涂炭,他看在眼里,便不可能漠然置之。于是,这世间便多了一位大宋的开国之君,少了一个手持棍棒、叱咤风云的江湖豪杰。
可一晃多年,到了如今这个年纪,他却总是想起镜隐当年的话,或许那时镜隐便已经意识到了,当了皇帝,虽然会得到很多,但是失去的却更多,所以才一遍遍的劝他,甚至不惜以离开作为要挟。
只是当时,他还未完全明白镜隐的苦心,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却渐渐发现身边最亲近的人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
那个人便是小了自己整整一轮,他一直悉心照顾的亲弟弟赵康。
赵康是什么时候开始对皇位动了心思的他并不清楚,他只记得有一天,连朝中以清高著称的起居郎李符都开始为晋王说话,称赞他有倚马之才。
这时,他才明白镜隐话中的深意,可是已经为时已晚。
这些年来,他不是不清楚赵康做过什么:他勾结权臣,在汴梁织出了一张巨大的暗网,从文臣到武官,皆没有放过。
只是,每当镜隐和泽平劝他防着赵康,甚至要他免去赵康晋王的封号时,他却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为此伤了兄弟情分。
直到有一天,赵泽平布下的探子来报,说赵康已经在禁军中安排人手,似有谋反之心,他才真正意识到,那个一直躲在自己羽翼之下的弟弟,已经长大了,而且还有了谋害自己的心思。
那一刻,他心里除了悲凉,还有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听了镜隐的话,以至于曾经的兄友弟恭变成现在的骨肉相残。
所以,今日在朝堂上见到赵康仍不愿迁都,后又骤然听到“驾崩”二字,他便不免心生凄凉,一时间竟忘记了处境危急,只僵着身子立在原地,不进也不退,看着那列小人儿不断地冲自己磕头,口中重复着“皇帝驾崩了”这句让满朝文武都变了颜色的话。
就在茫然之时,宋皇后忽然纵身扑了过来,不顾一切的用袖袍朝地上的小人儿扫去。
“满嘴妄言,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予不许你们诅咒圣上,绝不许你们诅咒圣上......”
她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温柔且少言的皇后,而是一个心系夫君,全然忘我的妻子。
小人儿们在她扑过去的那一瞬间消失不见了,可她像是没有感知到一般,依然用宽大的袖袍在地上扫来扫去。花冠从头顶掉在一旁,满头的青丝亦披散在肩上,早已没了以往端庄自持的模样。
可赵朗看着她,眼底却忽然多了几许温柔来,他心里微微一动,刚要上前去将皇后搀扶起来,却发现她的衣领处慢慢冒上来一双惨白的小手,十指尖尖,闪着青光,在他还未来得及叫出声时,猛地朝她细嫩的颈子收紧了。
宋皇后身子轻轻一震,眼里的光彩顷刻间消失无踪,她的身子软绵绵的倒下了,落在赵朗宽阔的怀抱之中。
眼睛阖上之前,她拼尽全力说出气若游丝的一句话,话音虽小,但是后面的大臣们却都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
“万望官家保重自己......奴家便死而无憾了......”
“皇嫂怎么样了?”见王继勋匆匆走进来,赵康忙站起身询问。
王继勋神色复杂的看了赵康一眼,轻声说道,“皇后虽伤了脖子,但只是皮肉外伤,性命无虞,只是......”
“只是什么?”
王继勋长叹一声,“满朝文武见皇后不惜牺牲自己来保护圣上,受到了极大的触动,当然也有一些是被形势所迫,不得不表态,可是听说,今天上折子的人甚多,全部是劝圣上迁都的,”说到这里,他两手绞在一起,摇头道,“姐夫,看来迁都是势在必行了,只是我心里始终觉得不太对劲,你说这件事早不出晚不出,偏偏出在这个节骨点上,会不会是他们的阴谋?”
赵康想了很久,忽然阴郁一笑,里面透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灰心,“我也曾派人去打听了过了,去的人回话说后梁朱温那事是真的,宫里的老人都知道,假不了。只能说我没这个命,注定不能像兄长一样,成为......”
他的话被王继勋打断了,“什么命不命的,姐夫,我从来不信这个。现在距离祭天还有半月,我这就派人去寻找道长,不管天南海北,都一定要将他给你找回来,姐夫,你就放心吧。”
小孩儿一个姿势坐得有些疲了,于是索性趴在车上,托腮望向老头儿,“老人家,既然宫中出了异兆,连皇后娘娘都因此受伤,那为何最后还是没有迁都到咱们洛阳呢?”
老头儿眼皮子耷拉了几下,似是累了,他打了个呵欠,冲小孩儿摆手道,“这后面的事情我也忘了,年纪大了,脑袋中记得住的东西越来越少,很多记忆像长了翅膀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飞走了。”
说完,他便将手里最后一块烤馍送进嘴里细细咀嚼,咽进肚子后,起身朝巷外走去,脚步蹒跚而缓慢,从背影看,似是比他的实际年龄又要老了几岁。
小孩儿不解,爬起来朝爷爷说道,“这老先生好生奇怪,他是怎么知道这么多宫里的事情的?”
老爷子耸耸肩膀,“我看他比我还要大个十多岁,他说的话,你姑且听听也就罢了,莫要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