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的人无条件支持、信任自己,这着实让陈渔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因为他不用再瞻前顾后,也不用再左思右想,可以随心所欲的进行自己的计划了。
岳书谦每天待在别墅里无所事事,他唯二能接触到的人类就是陈渔和秦妄眠,因此,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停留在这两个人身上。尤其在发现自己似乎窥探到了某些陈年往事的一角以后,他连性格都沉稳了很多,总是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别墅里的另外两人,不放过任何最新的消息。
陈渔也很给面子,他一边演着突然得知家族秘密的傻白甜富二代,一边还在背地里扮演匿名举报人,逼迫着白廿棠的父亲,不断给他施压。白廿棠的父亲查了很久,却怎么都查不到究竟是谁在威胁他,他病急乱投医,就想从秦妄眠身上下手。
可是陈渔把秦妄眠保护的太好了,他根本接触不到人,他又来别墅找了两回,皆是无功而返。
最后一回他甚至都站在秦妄眠面前、表情阴狠又扭曲的质问他费劲心思接近陈渔到底有什么目的了,可因为陈渔坚定地挡在他面前,一副誓死保护他的模样,秦妄眠连半个字都没对他说出口。
这么一来二去的,岳书谦慢慢就把真相拼凑了出来。
白廿棠的父亲和秦妄眠的父亲曾经共事过,就在秦妄眠的老家。当时白廿棠的父亲是一个工程的主要负责人,而秦妄眠的父亲是一个小工头,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手下也管着十几个工人。
那个工程建造的时候偷工减料,有很严重的施工问题,而且还克扣工人的工资,秦妄眠的父亲知道以后,就跟负责人们闹了起来,当时真正在工地上管事的人不是白廿棠的父亲,是另外一个合伙人。那人一毛不拔,既不打算出钱摆平这件事,也不打算改正自己的错误,他还威胁闹事的工人们,说要是有人敢把这件事捅出去,他就要了他们的命。
人人都怕死,这么一来确实没人闹事了,但秦妄眠的父亲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他暗中写了一封匿名信,想要向更上级的政府告发,很可惜,官官相护,他寄出来的那封匿名信,根本没交到政府高官的手中,信刚塞进匿名信箱,就被一个工作人员拿了出来,然后转交给了当时的工地负责人。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常见了,工地负责人心狠手辣,在工地里做了手脚,直接害死了秦妄眠的父亲。而白廿棠的父亲虽然不是直接行凶人,但他知道这件事以后,根本就没想过报警,而是立刻出钱买下了这条命,再上下一通打点,就把这起故意杀人案变成了意外死亡。
最让人觉得可笑的是,白廿棠的父亲本来怕秦家家属闹事,给了他们二十万的抚恤金,在那个年代,二十万绝对是一笔巨款,足够孤儿寡母生活十几年,然而这笔抚恤金经过层层克扣,最后到了秦妄眠他妈手里的时候,就剩下五千块了。
秦妄眠他妈拿着那五千块钱,然后看了看家徒四壁的环境,最后毅然决然的带着这笔钱离开,没给秦妄眠留下一丁点。
听得让人心里直发寒。
天生就拥有一切的人,真的很难想象,原来社会底层还有那么凄惨的故事,秦妄眠只活了二十来年,而在这二十来年里,他遇到的好人少之又少,这世界给他的,似乎都只是恶意。
在孤儿院的大树下坐着的时候,岳书谦一连说了两句,真的太惨了。可那时候,他其实没觉得秦妄眠有多惨,因为那时候他得到的信息不过就是秦妄眠的父亲早死、妈妈失踪,爷爷奶奶把他拉扯大,然后慢慢也都病故了。数一数的话,这几句话还没有一百个字,实在是简单的很。
岳书谦以前偶尔也会看看新闻,新闻里总有这类悲惨的人出现,然后紧接着的,就是政府派出了多少多少工作人员,秉承着上层下达的什么什么精神指示,然后给那些可怜人又一次带来了很好的社会福利。
新闻里的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笑着的,久而久之,岳书谦就变得麻木了,看到那种新闻,他面无表情的刷过,一点都不感兴趣。
新闻从来都没说过,那些人为什么会变的那么惨,为什么会小小年纪就没有父母,为什么那么老了身边却还是没有一个人。
他们不说,岳书谦也没想问,于是直到今天,他才醍醐灌顶一般的明白过来。
文字太苍白,几十秒的新闻太短,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详细又透彻的描述一个人的人生,更何况,新闻也是人编造的,总不能因为有人在自己耳边说了一百遍新闻是最真实的,于是,他就永远对新闻深信不疑了啊。
半夜,岳书谦又开始辗转反侧。
白天的时候,他听到陈渔和一个人打电话,秦妄眠又不在家,陈渔打电话的时候关着门,但因为他的情绪实在太激动了,即使关着门,岳书谦也还是能听到他那充满愤怒的声音。
在这里住了那么久,陈渔永远都是淡然的,即使他父亲来的那几回,陈渔也仍旧平静,不管在什么场合下,他的音量都保持在一个范围内,不高不低。
可今天,陈渔的声音尖锐的有些刺耳了。
别的话他都没怎么听清,就在岳书谦想要回自己房间的时候,突然,陈渔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起来,那句话猛地灌到他耳中,直到现在,还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没有亲手杀人,你就不是杀人犯了么?你是!你和那些冷漠旁观的人一样,都是!”
倏地,岳书谦从床上坐起来。
他胸口有些闷。
看一眼旁边闹钟上的时间,岳书谦疲惫的揉了揉眉心。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失眠,那件事他没参与过,他们全家都跟那件事没关系,可为什么在听到陈渔的那句话以后,他心里立刻就涌起了淡淡的恐慌,好像,那句话也在控诉他一样。
无声地垂着头,突然,岳书谦听到外面有很轻微的开门声。
一分钟后,岳书谦悄无声息的来到楼下,陈渔坐在厨房里,他从冰箱拿出一瓶酒,然后又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威士忌杯,这种酒度数太高,人们一次也就倒小半杯,但陈渔想都没想,就咕嘟咕嘟倒了整整一大杯,然后仰头全部喝了进去。
岳书谦抿唇,他关上厨房的门,缓步走了过来。
陈渔轻轻一撩眼皮,见是他,也不说话,又沉默地给自己倒了一杯。
岳书谦拧眉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身,也走到橱柜那里,拿出一个和陈渔手中一模一样的酒杯,然后坐上椅子,无声的把酒杯推到陈渔面前。
陈渔顿了顿,才同样给他倒了一杯酒。
两个年龄相当的年轻男人就这么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谁也没说话,第三杯全都喝进去的时候,陈渔的眼尾已经开始发红了,他迷离的看着空了的酒杯,想要再倒一杯,可又不知道为什么,他放弃了。
岳书谦从始至终没说过话,他也不劝陈渔,男人间的友谊都是很奇怪的,虽然他是因为担心陈渔才跟着走进来,虽然他明白陈渔心中的难过,可他不会阻止陈渔发泄般的酗酒,也不会出声安慰他。
他在等。
等着陈渔主动向他倾诉。
他也没等多久,把玩着手里的酒杯,陈渔看着璀璨的水晶从手里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彩,他沙哑的张口,声音有些破碎:“……如果有一个人看不惯。”
这句话没头没尾,岳书谦偏过头,过了好几秒,陈渔才勾起唇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然后继续说道:“如果有一个人看不惯……帮帮他,那该有多好。”
岳书谦愣了愣。
这个他,说的自然就是秦妄眠。
岳书谦心里泛起一阵苦涩,对啊,如果有一个人不愿意和那群人同流合污,如果有一个人皱皱眉头,觉得不该这样做,那么,秦妄眠的童年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这样的一个悲剧,真正的始作俑者只有几个人,可是促成这件悲剧发生的,其实是几百上千人,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悲剧里也扮演着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他们那时候都想着,自己不过就是拿了点回扣,自己不过就是帮了个忙、偷了一封平平无奇的信出来,这有什么的,又不是伤天害理的大事。
古人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岳书谦仰起头,把杯子里的最后一点酒也喝进去,高度数的洋酒滑过喉咙,热辣的感觉顺着食管传到胃部,紧接着传遍五脏六腑。
岳书谦现在的表情近乎冷漠,他脑海中不断有过去的回忆在闪现,那些拎着礼品、点头哈腰来他家的人,那些一看见他父亲就会笑得谄媚的人,还有曾经,有些听了他的名声就求上门的人。
岳书谦从上初中就会帮别人的忙,通常都是小事,有时候也有大事,但不管大事小事,只要他向下吩咐一句,或者使点手段、钻点孔子,一切都会变的风平浪静,没人敢再找他的、或者他认识的人的麻烦,他的威信一天天变高,外面的人也一天天更加对他趋之若鹜。
岳书谦沉浸在回忆里,突然,陈渔把酒杯搁在桌面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岳书谦下意识的看过去,陈渔好像已经醉了,他也转过身,微笑着看向岳书谦。
“我有跟你说过我这辈子的最高理想吗?”
岳书谦怔了片刻,然后,他动了动唇,“说过,你的最高理想是做一个混吃等死的富二代。”
陈渔满意的点点头,“对。好多人都说我没出息,说我是米虫,是败家子,但我一直都不在乎。我觉得做败家子没什么不好啊,我不给人添麻烦,花的都是我自己家的钱,我爸爸赚的钱足够我挥霍好几辈子,而我又没有那么能花钱,以前我总花在消遣上,现在我连消遣都不去了,我就想和我喜欢的人好好过一辈子。”
说到这,陈渔撑着头,他问道:“你知道吗,我之前一直认为,秦妄眠遇到我真是幸运极了,他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又失忆了,无家可归,可怜兮兮的只能去买酒,即使他很有才华,可毕竟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呐。遇见我就不一样了,我会让他衣食无忧,会支持他做任何事,而且还会对他嘘寒问暖,让他不再孤孤单单,我能给他爱、给他家,你说,我是不是全人类都想要的那种男朋友?”
岳书谦看着他,半晌,他点了一下头,“是。”
“那他遇见我,是幸运吗?”
岳书谦抿唇,“……是。”
听到这个迟疑了几秒的肯定答案,陈渔立刻笑起来,他笑得很开心,过了好久,他才慢慢安静下来,脸上仍然带着笑。
“如果你说什么,什么就是真的,那该多好啊。”
岳书谦一愣,他刚要再开口,就见陈渔慢慢垂下嘴角,声音也变得很低,“我以为我的到来对他来说是幸运,可事实是,我这辈子,给他带来的都是不幸。我爸爸间接害死他爸爸,然后又让他变得家破人亡,前半生的坎坷,也许与我无关,是我爸爸造成的,但后半生的不幸,却是我从我这里开始的。”
陈渔慢慢抬起眼睛,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岳书谦,“我今天才知道,秦妄眠之所以失忆,不是和别人结了仇,而是因为我在大学时追的一个女生喜欢他,跟在我身边的人想要把他打一顿,向我邀功,结果下手没有轻重,才让他忘了一切。”
岳书谦没想到他们俩背后还有这种关联,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最后他只能干巴巴地说:“……可这不是你的错。”
“我爸爸也是这么说的,”陈渔看着他,“我爸爸也说,那件事不是他的错,杀人的不是他,他其实是无辜的。”
岳书谦皱起眉头,他想说这完全不一样,可也许是酒喝得太多了,他一时之间竟然理不清思绪来反驳陈渔的话,而陈渔推开空了的酒杯和酒瓶,慢慢趴到桌面上。
“我没出息,胸无大志,每天只会败家。别人把我批评的体无完肤,我却从不觉得羞耻,因为我想,虽然我有无数个缺点,但我至少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从不伤害别人。”
说到这,他轻轻的笑了一下,“可现在,这个优点也没了。”
岳书谦握着酒杯的手突然变紧,陈渔的最后一句话非常非常轻,但就像一根针一样,猝不及防的扎在他的心脏上,尖锐又细密的疼痛并不严重,但却让他立刻皱起了眉。
……这就是心疼的感觉么?
“岳书谦。”
一声轻唤拉回了岳书谦的思绪,陈渔还趴在桌面上,他望着岳书谦,淡淡的目光带有一点微不可见的释然与温柔。
“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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