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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第十七枝红莲(一)(1 / 1)

1、

“小乞儿回来了,小乞儿回来了!”

天寒地冻的,一群拖着长鼻涕的小孩在外头玩,远远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走回来,纷纷围上前去大肆嘲笑。

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没搭理他们,当作没听到往前走,他家就住在这条巷子最里头,为此他牢牢护着碗里的热汤,这是好心人施舍给他的,他一口都没喝,要带回家给卧病在床的娘。

娘身体还好的时候会刺绣赚点户口的钱,但前不久一辆华丽的马车驶来,娘不让他听,之后那马车里来的女人笑话他是个父不详的野种,娘就病得更严重了,天赐很担心娘会这么死掉。

他们家没有钱买药,或者说在这个动乱的世道,没有多少人能永远安稳地生活,这些小孩今天嘲笑他,明天任意一路大军打进城,他们就会跟他一样无家可归到处流浪,而他至少还有娘,娘说过,永远不会让他一个人。

“小乞儿!小乞儿!”

家家户户都穷巴巴,这几个小孩也就比天赐穿得多一些,干净一些,并没有多么富贵,然而他们稚嫩的心里已经有了高低贵贱,他们有爹,天赐没爹,他们的娘是好娘,天赐的娘是做皮肉生意的——虽然不懂皮肉生意是什么,但家里爹娘说悄悄话时,他们听见了。

所以哪怕不懂,在无师自通去欺负比自己弱小的天赐时,小孩们也会这么骂。

“你娘是破鞋!你娘是破鞋!”

天赐闻言,狠狠地瞪向对方,把那小孩吓了一跳,如果不是要用体温护着怀里这碗热汤,天赐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他这一瞪,令对方小孩瞬间恼怒不已,觉得自己是个大孩子,居然还被才五岁的天赐吓到了,面子上过不去,吆喝一声,朝天赐扑了过去,这下可好,天赐紧紧护着的碗跌落在地,热汤全洒了。

他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汤水,仿佛看到了娘亲在渐渐远去,他们家没有柴了,娘病得下不来床,连话都不能说,总是闭着眼睛,他很怕娘死,就出去要饭,偏偏小孩儿自尊心又强,不像其他小乞儿嘴甜会来事,乞讨效果并不好。

但这碗汤洒了,天赐的一切希望也就没了,他像一只发狠的狼崽子,跟几个小孩扭打起来,虽然年纪小身形也小,但这股不要命的架势凶狠无比,反倒把小孩们吓了一跳,不敢跟他缠斗,赶紧逃了,逃了没多远,又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朝天赐狠狠砸来!

“小乞儿!小乞儿!你是乞丐!你家一辈子都是乞丐!”

“天赐的娘是破鞋!天赐的娘是破鞋!”

“小野种没有爹!你爹不要你娘跟你了!你是野种!”

天赐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口出恶言的小孩们一哄而散,天赐追不上,只能回来看着碎掉的碗发呆。

半晌,他抹了把眼睛,把碎片捡了起来,朝家去了。

娘还是没有醒,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了,天赐在医馆门口跪了好久,大夫也不肯来看,这世道能活着的是运气好,活不了的也只能说是倒霉,谁愿意做慈善呢?天天都有人死,饿死的冻死的病死的……数都数不清,真要去救,哪里救得过来?

在外头的天赐是只凶狠的狼崽子,在家里他却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小狗,默默地坐在了床边,把自己的脸搓热,然后放进娘亲的掌心,娘亲没有反应。

他忍住想哭的冲动,人小腿短的他抢不过别人,柴火都捡不了多少,勉强烧了热水又没有药,天这么冷,柴火越来越难捡,天赐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救娘。

床上女人的手指动了动,天赐眼睛一亮:“娘,娘!你醒了?娘?”

裴惜玉勉强睁开眼,看见儿子瘦削又脏兮兮的小脸蛋,惟独一双眼睛大的惊人,他和她长得不像,应当是像那个男人吧?只可惜她也不知他是谁,却是委屈了天赐,她将他生下来,却又不能好好照顾他……

“天赐,不要怪你爹。”

天赐一听到裴惜玉给那个男人说话,立马就恼了:“我恨他!我就是恨他!他让娘吃了这么多苦,娘都病成这样了,他也不知道来看娘!”

裴惜玉不希望自己死后,孩子一直带着怨恨生活,她轻轻碰了碰掌心的小脸蛋,瘦巴巴的一点肉都没有,裴惜玉记得家里弟弟像天赐这个年纪时,身上的肉多到走两步路都忍不住多喘气。

他太瘦了,都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

“你爹……他也不是故意的,是娘不好。”裴惜玉艰难地说着,想在自己死之前让儿子得知真相,那是令她羞于启齿的过往。

大约是六年前,那时裴惜玉还是裴家的大小姐,她生母难产而亡,三岁外公去世,父亲陶城便成了裴家的主事者,又因母亲只生了她一个,所以在裴惜玉三岁时,陶城便再娶了,随后他的继室为他生下一儿一女,两个孩子都跟他姓,于是入赘裴家的陶城愈发不喜大女儿。

裴老爷在世时,曾为裴惜玉定下一门亲事,对方家里为官,新出炉的陶夫人对此很是不满,尤其是随着时间过去,裴惜玉愈发出落的美貌,连陶城这个不喜欢大女儿的爹都因此对她看重几分,盼着她能嫁出去帮衬娘家。

裴惜玉的妹妹陶如芷则爱慕上了风度翩翩的未来姐夫,未来姐夫年纪轻轻便已中了举人,未来必定前途无量,陶家再有钱,不过是商贾人家,若是能嫁入官家,那才叫好姻缘呢!

她与母亲都合计着想要裴惜玉这门亲事,陶城得知后竟也没反对,在他看来,两个女儿嫁谁都是嫁,但若是嫁芷娘,肯定是比玉娘要好。

就这样,一家缺钱,一家缺名,两家一拍即合,未婚夫那边约裴惜玉见面商谈婚事,五年前裴惜玉已经十八了,早到了嫁人的年纪,纪家却一拖再拖,裴惜玉不是傻子,知道对方是嫌弃自己没有娘,“无母之女不可娶”,即便有陶夫人这个继母,可人家怎么会把她当成亲生的呢?

对方若是光明正大解除婚约也就算了,偏偏他们又要悔婚又要名声,明明是他们与陶夫人母女暗中勾结,却要将罪名推到裴惜玉身上,在裴惜玉的茶水里动了手脚,裴惜玉中了招,慌乱中听到纪家安排的人的脚步声,她慌不择路夺门而逃,误闯了一个房间,随后失了身。

陶夫人与她不亲近,裴惜玉自小便知自己不是亲生,爹又因为她不愿改姓对她颇有微词,所以男女之事裴惜玉一概不懂,以前外公留下来的老人也都被打发的差不多了,她一个闺阁女子,根本无能为力。

所以直到肚子大了起来,裴惜玉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下陶城颜面尽失,哪怕这是出自他的默许,哪怕他知道是继室做的手脚,他还是对此感到深深的耻辱,将挺着大肚子的裴惜玉赶出家门,裴惜玉走投无路,被一个好心的孤寡阿婆收养,阿婆两年前病逝,她便带着孩子居住在这里。

至于妹妹陶如芷,早已嫁入纪家做了举人夫人,风光无限,常常来这里耀武扬威,对着裴惜玉炫耀自己嫁了个多么好的夫君,假惺惺地问裴惜玉是不是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只要说出来她肯定不推辞。

裴惜玉不信她的鬼话,她的母亲难产而亡,她的体质也不算好,生下天赐后便一直不怎么舒服,病了也舍不得花钱去抓药,只想着多攒些钱,若是有朝一日自己死了,还能给孩子留下傍身。

世道不稳,昏君当道,到处都是起义军,不知哪一天就打到了这里,裴惜玉很害怕自己看不到孩子长大。

“所以不要恨你爹,不是他害的我。”裴惜玉从来不向孩子灌输仇恨,但三五不时来找茬的陶如芷显然不这么想,裴天赐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很早熟,也因为邻里的孤立与诋毁,养成了自尊心强又睚眦必报的性格,这一点跟温柔的母亲完全不同。

他负气别过头去,不让母亲摸自己的脸蛋,但是过了几秒钟,又气呼呼地转回来,把脸蛋搁在她掌心,任由她轻抚,忿忿道:“我才不管那些,我只知道,别人家的爹都照顾妻儿,他没有,他连我的存在都不知道我,我就是要恨他!”

裴惜玉最担心的就是他这戾气重的性子,更怕自己撒手人寰后这孩子走上歪路,他聪明机灵,若是做起坏事,肯定是要为害一方,决不能这样。

“娘一直感到很惭愧。”裴惜玉轻声说着,她的脸色白的几乎透明,却又透着淡淡的红,若是见多识广的老人在,肯定知道她这是回光返照,撑不住多久了。

“当初……也不知你爹是否已娶妻生子,我闯入他的房间,他似是也被人算计了,事后我又先逃走……若是他已有妻儿,我便是个罪人,毁了别人的家……”

想到这里,裴惜玉只觉心如刀绞,但最最无辜的便是天赐,她留恋地看着儿子,目光缱绻温柔:“天赐,是娘不好,娘把你生下来,却又不能好好照顾你,天赐……”

裴天赐莫名感到一股强烈的恐慌,他听着娘气若游丝的声音,察觉到她放在自己脸上的手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开始往下坠,他吓坏了,原本一派戾气恨意的小脸全是慌乱害怕,“娘,娘!娘你怎么了?娘?你别吓孩儿,娘,娘——”

他不恨了,也不气了!他会好好乞讨的,娘不要死!不要丢下他!

小孩儿哭得鼻涕眼泪糊满脸,压根儿没听到外头的阵阵马蹄声,所以有人出现在他身边,他像只受惊的小兽,睁大了眼眸,又打又踢要保护娘亲。

谢隐无奈地将他拎起来,塞到俞军师怀里,坐到床边先是探了下床上女子的脉,察觉还有救,立刻取出金针。

裴天赐挣扎的厉害,狠狠一口咬在俞军师手腕上,俞军师吃痛,却也只能哄着:“小少主莫怕,主公是在救夫人,不是害她,你且看着。”

裴天赐被他这么一说,忘了这奇怪的称呼,只眼都不眨地盯着裴惜玉,原本呼吸几乎断绝的裴惜玉,在被一根细细的针刺入脉搏,注射进去裴天赐看不懂的透明液体后,居然渐渐又能呼吸了!

小孩儿激动的眼泪狂飙,在俞军师怀里哭着喊娘,裴惜玉自己也是不想死的,她怎么放心把孩子一个人留在世上,眼睛睁开,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陌生是因为没怎么见过,当时太过慌乱,身体状态又不对,所以记忆不深,熟悉则是因为这张脸完全就是放大版的裴天赐,所以裴惜玉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谁。

她微微睁大眼睛,谢隐将她的手盖进被子里:“你要好好休养,保存精力。”

裴惜玉喃喃着:“你是……”

“抱歉,现在才找到你。”谢隐温声说着,“你先睡吧,我会照顾好孩子的。”

裴惜玉确实是太疲惫了,她慢慢闭上眼睛,裴天赐吓得炸毛,还以为娘就这么死了,正要哭喊,谢隐起身把他从俞军师手里接了过来,第一次被高大强壮的男人抱在怀里,这对裴天赐来说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他当然是不服气的,挣扎两下,又怕吵醒娘不敢太用力,等谢隐把他抱到院子里,他就开始了,小牛犊子一般踢腿挥拳,一副凶巴巴的模样,俞军师跟在后头哭笑不得:“看起来,小少主健康得很。”

虽然是瘦了些,但这打人的力道可不小。

裴天赐闻言,凶神恶煞地瞪他:“谁叫小少主!我叫裴天赐!你要叫我裴大爷!”

小小年纪就想当大爷,谢隐没法把他跟成年后的模样联系起来,单手抱着小孩,另一手摸摸他的头。

突然被摸头,裴天赐都要气死了!

除了娘谁都不许摸他的头!

当下恨不得在谢隐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张嘴就对着谢隐的胳膊啃下去,因为天气冷的缘故,谢隐穿得肯定比夏天多,裴天赐一口奶牙都没换,怎么可能咬得动?登时就把一群人给逗乐了。

小孩看着满院子身着甲胄的男人,十分警惕收起一口小奶牙,虎视眈眈警惕十足:“你是谁?你们是谁?是不是陶如芷让你们来的?”

谢隐道:“你仔细看看我,就知道我是谁了。”

闻言,裴天赐的大眼睛顿时盯紧了谢隐,半晌,惊呼:“你怎么跟我这么像!”

俞军师快要笑坏了:“小少主,怎么说也该你是像主公,怎么能是主公像你呢?”

裴天赐歪歪头:“什么是小少主,什么是主公?”

是的,他今年才五岁呢,根本不懂这些,其实不只是他不懂,裴惜玉商户女出身,陶夫人又生怕她什么都会抢了自己女儿的风头,恨不得裴惜玉同样什么都不懂,更不会请好的教养嬷嬷。

谢隐跟他解释:“主公是我,他们是我的臣子,我是他们的君主。而你是我的孩子,是他们的小主子,所以要称你为小少主。”

虽然不懂,但好像是很厉害的称呼,看着这一院子的将士,裴天赐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先是高兴以后再没有人欺负自己跟娘了,然后脸色一变:“我没有爹!我爹死了!”

突然被迫死亡的谢隐沉吟片刻:“那他现在又活了。”

裴天赐:?

他气成河豚,在谢隐怀里挣扎,然而谢隐始终牢牢抱着他,裴天赐累得出了一头汗也没能挣扎开去,最后只能噘着嘴瞪谢隐:“我没有爹我没有爹我没有爹——”

这小孩儿倔的要命,谢隐不会跟他生气,只是轻笑:“好好好,你没有爹,那你叫叔叔也行。”

裴天赐顿时张红脸:“我不叫!”

谢隐逗他呢,将士们出去弄柴火的弄柴火,买东西的买东西,很快这个破旧窄小的院子就变得热火朝天起来,而外头一阵喊打喊杀声,响彻天际。

裴天赐再怎么胆大现在也才五岁,他下意识搂紧了谢隐的脖子,有点害怕,常常听人说到处都有起义军,可他从没亲眼看过,如果真的打了进来,他跟娘会不会死?

谢隐安抚着他:“没事的,那都是爹的兵,以后这虞城就是我们的地盘了。”

裴天赐懵懵地看着他,谢隐把自己的大氅掀开将他整个人都包在怀里,男人的胸膛温暖结实,极有安全感,裴天赐感觉很不真实。

被娘抱着的时候感觉又香又软,这个男人一点也不软,却让他有种犯困的感觉。

谢隐一低头,发现刚才还又哭又闹又踢又踹的小孩居然睡着了,他莞尔,抱着孩子进了屋。

军士们戒律森严,在外头站岗放哨宛如青松一动不动,不必担心他们会没规矩的闯进来,他们家很穷,只有两张床,老阿婆不在了,裴天赐就一个人睡了,但天气太冷,被子又不保暖,裴惜玉怕他生病,便让儿子跟自己一起睡,她病得下不来床,也没能力拆洗,导致家里只有两床能盖的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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