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有一刻静寂如死,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在李越脸上。良久,李越才扬了扬眉:“所谓莫田去办的事情,就是这个吧?”
文程本以为他会跳起来甚至冲出去。主位正对厅门,却是离门最远的位置。两边周醒与北风所坐的位置正当窗户,等于是堵住了所有的路,就是防着他往外冲,却料不到他如此平静,一时有些摸不透他的意思,但脑海里迅速将诸事过了一遍,并没发现什么破绽,便点了点头:“不错。”
李越仍然很平静:“小武提前继位,是为的逼我带清平回来吧?”
文程到了此时再没什么要隐瞒的:“不错。我知道你不会将卫清平带回来,若是让你从容两日,人送走了,我们却到哪里去找他?”
李越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如此说来,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就瞒着我和子丹两人?”
铁骥惶然道:“我不知道!”
李越微微点头:“我知道。”目光向杨一幸看了过去,“一幸为的是特训军吧?”
杨一幸终于抬头看他:“是。特训军中有不少人是跟我一起在沙场上滚打出来的。若是他们死在北骁人手中,我没一丝怨恨。但有不少兄弟本来可以活下来,却死在自己人手里。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李越微微叹气:“我本来以为,你会跟莫田一起去。”
杨一幸迟疑一下:“此事的主谋是太后和先皇,我知道卫清平不过是杀人的刀……但我不亲手杀他,若是有人要救他,我却不能不阻拦。”
李越点了点头,再看文程:“你又是为了什么?”
文程冷笑:“只有你才会色迷心窍,将这般一条毒蛇当做了天仙!若不是他,你现在还是摄政王,怎会落到这种地步?当日你赶了他走,我也就饶他一命,谁知你又将他弄了回来,那就休怪我心狠手辣!”他用下巴一指柳子丹,“你口口声声说柳公子是你的心上人,现在又弄回个卫清平来,他难道就不怨恨?”
柳子丹突然开口道:“文公子请别把在下扯进来。我若是心存怨恨,自然会对他明言,还用不着借文公子之手。”
文程冷笑道:“你倒是说得大方。我便不信,你当真就不怨恨?就不希望卫清平死?”
柳子丹淡淡道:“我并非圣人,自然是有些怨恨的。但卫清平若死了,越他心里就永不会真正快活。我是要跟他厮守一生的,若是身边放着个不快活的人,我又怎快活得起来?并非我全无怨恨,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因此文公子要做些什么,千万不要将我也扯上。”
李越心里微微刺痛一下,伸手过去握住了柳子丹的手。他早知道柳子丹应允了卫清平的事并不是真的就看开了,但像这样明白地说出来还是第一次。柳子丹一口气说完,心里既是怅然又有几分痛快,转眼看到李越愧疚疼惜的目光,终究是对他的依恋占了上风,轻轻叹口气,也回握他,低声道:“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文程被柳子丹这一席话堵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能哼了一声道:“柳公子好生大方。卧榻之侧,能容他人酣睡,佩服!只是这卧榻之侧倘若是一头猛虎,却不知柳公子还睡得着么?”
柳子丹淡淡道:“文公子说这话,是要提醒我卫清平是一头猛虎,还是想说,我虽有这大量,文公子却没有?”
文程面色微微一变:“柳公子这话说得好生奇怪,文程竟听不懂了。”
柳子丹淡然一笑:“这有什么难懂的?若是文公子担心卫清平,我倒觉得他此后不会再对越不利。如果文公子为的是别的……”
文程怫然道:“柳公子到底想说什么?”
李越接口道:“子丹是想知道,你究竟为什么要杀清平?”
文程冷笑道:“难道我方才说得不够明白?放这样一头猛虎在身畔,你放心,我可不放心。”
李越点头:“我知道你不放心,所以我准备带他走。若是还不放心,有生之年我们绝不踏进中元一步,如何?”
文程怔了一怔,冷笑连连:“爱美人不爱江山,好,好!”
李越淡淡道:“这江山难道是我的?中元的江山明明姓元。”
文程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只有先冷笑。李越紧钉一句:“我说此后绝不再踏入中元,你可满意?”
文程正在搜肠刮肚地找出话来回答,突听旁边一人冷冷道:“何必遮遮掩掩,不妨直说——纵然卫清平此后再不踏入中元,我们也不满意,我们要的,是他的命!”
李越转头看去:“莫愁?”
“是我。”莫愁昂起头,收起了温柔的笑容,眼神锋利,“我们就是要他死!”
李越低头想了想,已经完全明白:“你是要替风定尘报仇。”
“不错。”莫愁面容纹丝不动,眼中却微微漾起水光,“是他害死了殿下,我就要他死!”
李越慢慢点头:“这倒是实话了。”他转向文程,笑得有点讽刺,“你何不学学莫愁?”
文程脸上阵红阵白,冷冷道:“你既不领情,就当我白操了心。”
李越凝视着他:“你觉得,我会眼看着你们去对付清平?”
文程被他陡然森冷的眼神逼得微微退缩了一下,随即也冷冷一笑:“除非你抛得下柳公子。”
李越微微点一下头,仍然平心静气地道:“你该知道,我最恨的,就是有人用子丹来要挟我。”
文程不由自主又往椅背上贴了一下,强自镇定:“我们也不愿动柳公子,只要你不出这厅门,谁也不会动手。”
李越目光缓缓向其他人脸上转过去:“你们也是这个意思?”
周醒躲闪着他的目光,但被逼不过,终于低声道:“我是殿下从军奴中擢拔出来的,殿下的仇,我不能不报。”
杨一幸比他还痛快些:“老大,你在北山没抛下我们,我感激你一辈子。但卫清平非死不可。我不想跟你动手,要是你想出这厅门,可以先杀了我,我绝不还手。”
李越苦笑一下,转眼往下看。如意已经被惊得微微张开了嘴合不回去,见李越目光扫过来,喃喃道:“我,我不知道……”不由自主往北风身后缩了缩。北风伸手搂住他,平平道:“我是公子的人。公子下决心要做的事,我自然只能听他的。”
砰一声,却是铁骥猛地站起来,站得太急,带翻了椅子。他也不管,大声道:“你是文公子的人,要听他的。我却是爷的人,谁要拦着爷,我也不客气!”
莫愁坐着不动,只抬头看他:“若是我要拦他呢?”
铁骥一怔,一时说不出话来。莫愁淡淡道:“我也不指望你帮我,只要你退出去,两不相帮,我们就还如从前一般,好么?”她声音愈说愈是柔软,眼神也如流波一般,铁骥看着她,嘴唇动了几下,喃喃道:“我,我……”
李越叹口气:“铁骥,你退出去吧,这事,本来也不关你的事。”
铁骥目光在他和莫愁之间来回游移,终于道:“不。我发过誓效忠你,就不会食言!”
莫愁眼神微微一冷,道:“你已经食言过一次了。”
铁骥决然道:“正因我错过一次,就更不能再错第二次。”他看着莫愁的目光微微有些失望,“而且你们这样,太不光明正大。”
莫愁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些:“卫清平害死殿下,就光明正大?”
李越冷冷接口:“风定尘对清平做的事,又哪里光明正大了?”
莫愁哑然。文程却冷冷道:“这些我不管,我只知道卫清平害死了他,就得偿命!”
李越懒得再去争辩,柳子丹却忍不住道:“那被风定尘侮辱伤害的人,却又找谁去偿命?”
文程狠狠瞪他一眼,冷笑道:“哦,我倒忘了,柳公子也曾是他的胯下之——”话音未落,一支劲射过来的筷子已经到了眼前,李越已经霍然立起,森然道:“你再说一句!”
文程咬牙瞪着他,这筷子直奔他的嘴,幸好北风坐得近,挥手将筷子打偏,只从他面颊上擦了过去,否则恐怕就会直插进他嘴里。他脸颊上火辣辣的,一道划痕迅速红肿起来,却不敢再对柳子丹多说一个字,只能恨恨转过头去。李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字道:“你还记得元丰是怎么死的吗?”
文程微微一震。他当然记得,元丰就是因为强迫柳子丹服蔓陀散以要挟李越,才落得目睹二子兄弟阋墙同日惨死,急怒攻心呕血而亡的下场。甚至连北骁四名成年王子先后身亡只能弄个不到两岁的孩子继位,估计也与北骁攻打东平脱不了干系。如今他要是杀了卫清平……平日里他只见李越和气宽容的一面,无论他怎样拿话刺他甚至无理取闹,李越最多只是无奈摇头……这些看得多了,竟忘记了他也是杀伐决断的人,手上也染着多少鲜血。
李越冷冷看着他:“记起来了?”
文程迟疑着正要说话,忽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微微一震,脸上表情又复变得冷硬,冷冷道:“七弟回来了,这时候,说什么也晚了。”他一面说,一面盯着李越,两边的北风和周醒也绷紧了身体,唯恐李越一怒之下便会出手。
李越却并没众人想像中的暴怒,反而慢慢坐了回去,只看着从门口冲进来的莫田。莫田满脸阴沉,手中却是空空如也。文程眉头一皱,沉声道:“卫清平的人头呢?”
莫田目光望向李越:“扑空了。”
文程陡地站了起来:“怎么会扑空!”自从李越带卫清平回了上霄,他的人就在暗中监视,怎么会变成了扑空?
莫田用力扒了一把头发,咬牙道:“我们跟着卫清平,想找个僻静点的地方下手。谁知他竟然还有手下,单是一模一样的马车就有四辆……街上人太多,跟到最后,还是跟丢了。”
文程举手就想给他一记耳光,手到半空,硬生生放了下来,咬牙道:“废物!”
莫田低下头,没敢说话。文程怒冲冲转头,只见李越不知何时已经轻松地靠在了椅背上,柳子丹正在给他斟酒,不由一股火气自胸头直冲而起,咬牙道:“你,又是你设的计!”
李越抬头看他一眼:“怎么,你想清平死了,然后我找你们报仇?”
文程此时一股怒火已经烧昏了头,不假思索便道:“卫清平走不了!只要你在,他总要回来!”
李越一扬眉:“怎么?你还想困住我?”
文程冷笑:“你当然没人困得住,但我不信,你能带着柳子丹闯出去!”他目光向两边一转,厉声道,“听到没有!”北风首先站了起来,将如意也拉起来:“你出去站,别伤着。”如意面带惶然,看了看李越,似乎有话要说,但终于还是走出去了。
周醒坐在椅子上,在文程的瞪视下终于站起身来,倒好像身上坠了千斤的铅块一般。杨一幸迟疑片刻,终于道:“文公子,这事我不干。我虽希望卫清平死,但他既然逃了,我就不愿再跟老大动手。”
文程怒瞪他一眼:“那你就出去!”
杨一幸看了李越一眼,掉头出去了。铁骥看看莫愁,沉默地站到了李越身边。莫愁眼光中闪过一丝黯然,偏过头去不再看他,立起身走到了文程身后。
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李越却是一副悠然之态,竟然又倒了一杯酒,悠然道:“怎么?真想要动手了?”
文程冷冷道:“我们也不愿动手。”
李越眼皮一掀看他一眼:“是么?可你们要杀卫清平,就是逼着我动手了。其实我也不愿意跟你们动手,毕竟大家兄弟一场……”
文程听他言语诚挚,心里一热一软,但想到风定尘,又硬了起来,冷冷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倘若你当初不带卫清平回来,岂不是没有这些麻烦?”
李越深深叹了口气,什么也不必说了。文程看着他,咬牙道:“动手吧。杀了我们,你就能带着你的心上人走!”
李越有些疲惫地摇摇头:“我不想跟你们动手。”
文程心里丝丝缕缕地像有只小手在轻扯,用力攥紧了拳厉声道:“说什么废话!不杀了我们,你休想带着人踏出这厅门一步!”
李越叹了口气,抬手抹了把脸,笑了笑:“当真?”
文程咬牙道:“当真!”
李越摇摇头:“其实有很多时候,有比打打杀杀更好的办法。”
文程一怔,正在琢磨他的意思,李越已经道:“你没什么感觉?”
文程讶然道:“什么感觉?”
李越缓缓道:“酒醉欲睡的感觉。”
文程眉头一皱。他刚才就觉得头似乎有点沉,像是喝多了。但他平素酒量不小,这几杯酒根本放不倒他,因此也不以为意,只当是喝得急了点。现在李越一说,这头晕的感觉当真越发清晰起来,而且身上也越发乏力,当真是醉酒欲睡的感觉。他目光往旁边一看,见北风和周醒脸上都有些古怪,莫愁更是脸泛红晕,脚下已经有些虚浮,不由一惊:“你,你在酒菜里下了什么?”
莫愁只觉眼皮沉重,但神智还算清醒:“酒菜是我准备的……”
李越微微一笑:“东平有种醉神草,本身无毒,可是服用之后再饮酒,就会迷醉欲睡身软乏力。”
他说了这几句话,文程等人瞌睡之意更沉,莫愁眼睛已经睁不开了,靠在壁上,渐渐滑坐了下去。铁骥脸色微微一变,上前一步,终于又退了回去。众人中只有莫田无事,连忙扶住了她,一探呼吸倒是平稳悠长,与睡着无异。李越叹口气:“不用担心,只是睡觉而已。醉神草无毒,只是让酒力发作更甚,让人好好睡一觉而已。”
文程强撑着眼皮:“你,你为何无事?”明明大家是吃一样的菜喝一样的酒……
李越拈起一根筷子在桌边上敲了敲:“药下在筷子上。”而他和柳子丹的筷子,已经用热茶冲洗过了。
文程恍然,但还有事不明白:“你几时下的?”
李越微微一笑:“就在你们以为我洗澡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