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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各有路(1 / 1)

中元宫变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柳子丹正坐在皇宫花园之中。天气已经转冷,可乐却还是精力十足地要出来玩,他就坐在一边微笑看着。侍女总管对此十分头疼:公主都要订亲了,却还是这般野,将来还是要嫁给中元的皇长孙,这可怎么好?

内侍送上那每日一碗的药汁上来时,柳子丹刚听完侍卫附耳报告的消息,脸上微微浮起一丝笑意。内侍见他并未像往日一般去端那药碗,等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皇上,该用药了。”

柳子丹笑了笑,看了如意一眼。如意端起药碗,看也不看,一手就泼到了内侍脸上,随即将碗摔在他面前:“拉下去!”

内侍被还热烫的药汁泼得怔住了,直到被侍卫拖倒在地,才猛醒过来:“你,你敢——”话没说完,柳子丹冷厉的目光已经跟了过来。他在宫里当了多年的差,神经之灵敏有时不可思议,突然之间就明白了什么,立刻改口,“皇上,小人这里有曼陀散的解药方子,小人这就把它献出来,只求留小人一条狗命!”

柳子丹微微一笑,转头看如意道:“其实泼了也挺可惜的,养颜草还是好东西。”

内侍张大嘴巴,呆在原处。片刻之后,像杀猪似地叫起来:“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如意忍他很久了,挥挥手:“五十宫杖,死不了算他走运,死了是他罪有应得。”

侍卫一声答应,将瘫倒在地的人拖死狗一般拖了出去,骇得四周的侍女内侍都是面色惨白。柳子丹目光从他们面上逐一扫过,淡淡笑了笑:“你们都退下吧,召刑部尚书裴礼、工部尚书谭运和将军郑学诚进宫。”

裴礼、谭运和郑学诚,在西定后来的史书中称为辅政三臣,因为他们一同辅佐了西定史上出身最寒微的一位帝王柳辰。这位帝王在登位时已经十六岁,按说已经不必有辅政大臣,但因他出身是西定皇族旁系极远的一支,且势微已久,连爵位都快要没有了,家里更是穷得无隔宿之粮,突然身居高位,难免不能服众,因此上一代帝王仍然为他指定了辅政之臣。这三臣中,除了郑学诚出身将门世家外,裴礼和谭运都是寒素之辈,新近才提拔起来的。三人年纪都不甚大,谭运更是只有二十六岁,但皆是精明能干,新帝继位之后,他们亦是忠心辅佐。后人读史时常有议论,认为这三位辅政大臣的挑选颇费心思:身居枢要之位,忌刚愎,忌结党,尤以后者为最。而这三位大臣中有两人根本没有根基,当然谈不上结党;而郑学诚虽是出身世家,却世代只知刀马不知弄权,在朝中一向不得势的。这三人均是在上一代帝王手中才提拔起来,士为知己者死,自然鞠躬尽瘁。而因三人并无党派,也无法挟制新主把持朝政,反因无党之故,不得不时常自省,不敢落人话柄。恰得新主出身寒苦,并无普通皇族子弟骄纵奢华之气,对臣下之言颇能虚心纳谏,因此君臣相得,虽称不上一代盛世,却也能使国民太平安乐。

至于柳辰之前的那一代帝王,是西定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君主,总共只有九个月。这九个月中,他诛杀两位老臣、四名权要,举西定国库之半修缮两河水利,与中元长皇孙、亦即是后来的中元新君联姻,并挑选了一个穷小子接替皇位,直接稳定了朝廷、民生和国家的未来。关于他的倏起倏落,正史上说是“操劳国事,体弱失调,登基九月,积疾难返”;而野史对此说法则有无数版本。有的说他曾是南祁摄政王之禁娈,当年被摄政王折腾得狠了,淘虚了身子,因此才短命。有的却说他与摄政王情投意合,早有为之殉情之意,故而国家安定之后便自尽身亡。还有的干脆说他其实只是死遁,因他只好男风,又在人之下,既难有子嗣,又碍于帝王之尊不能尽欢,因此来了一出金蝉脱壳,与一个侍卫四海逍遥去了。最后这个版本是从宫中传出来的,据说传话的人也是宫中内侍,发现这位君王下葬之后,皇宫中一个行踪本来神秘的侍卫也随之不见了。因为有内部消息,所以这个版本虽然让人觉得荒唐,反而是流传最广的。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至少当柳子丹布置完了一切准备带着如意北风便装出玉京的时候,他还不知道竟会有如此大胆的传说,而且竟然把他和北风扯到了一起。不过,即使他知道后世会有这样的传言,也只会一笑而已。他的路在前面,未来正等着他,至于身后有什么传言,就随他去好了。

这里是一处小院,是通过北风悄悄购买下来的,坐落在城北,除了几个心腹,没人知道。平日里北风出宫与中元东平来使交接消息,都在这里,现下正好做了他们出京的中转站。玉京正在举丧,全城挂白。因是国丧,停市三日,禁丝竹管乐一年,故而到处都静悄悄的。

柳子丹好心情地在屋中收拾东西。他准备过了停市这几日再走,一来不引人注目,二来也防备朝中万一有个什么。他从宫中带出了自己幼时用过的几件东西。此次离开西定,就是永远离开了。死去的皇子还可以回来,但死去的君王就不可能再复生一次了,所以带几件东西,也算是个念想。

门上轻轻响了几下,如意在外面轻声道:“公子,东平有人来了。”

柳子丹微微诧异。东平在西定皇宫中安插了四个人,他在离宫的时候都打发走了。虽然东平算是为了他掏尽了老底,但毕竟西定才是他的祖国。莫不是这时候,东平找人过来跟他算帐了?

“让他进来吧。”

如意推开门,门外那人却不急着进来,只道:“我要跟你家公子单独说话。”

如意一扬眉,正要说话,柳子丹已经讶然开口:“让他进来吧。”这声音,竟然是王皙阳。

进来的果然是王皙阳,一袭大斗篷从头裹到了脚,拉下风帽才看见脸,风尘仆仆,显然是刚刚赶过来的。柳子丹抬手示意他坐,一面提起茶壶倒水一面淡淡道:“你怎么扔下政事跑到这里来了?”

王皙阳没有立刻说话,默默坐了下来,半晌,轻声道:“卫清平要成亲了。”

柳子丹早想到他要说的无非是这种事,但乍一听到,仍是不由惊了一下:“什么?他现在不是北骁大巫神么?”大巫神也能成亲?

王皙阳苦笑:“不错。这桩亲事是托明亲自做的媒,娶的是托明新寡的侄女。”

柳子丹只觉得不可思议:“大巫神,也能成亲?”

王皙阳笑得讥讽:“第一代大巫神是成婚后才自愿入圣山的,虽然后来的大巫神不曾听说有成亲的,但也没有规矩说大巫神就不能娶妻。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消息是我派人打探来的,并不是卫清平的人送来的。”

柳子丹微微挑挑眉:“这是什么意思?”

王皙阳苦笑:“还有什么意思?他这个大巫神,做得太风光太扎眼了,北骁幼主继位国运未定,岂能容他活动太过?这成亲,恐怕只是个幌子,他现在断了联系,我只怕他……已经被软禁了也未可知。”

柳子丹淡淡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去告诉李越?”

王皙阳低头看着茶杯中微微动荡的水面,半晌,缓缓道:“你不明白是为什么?”

柳子丹向后一倚,淡淡道:“我倒不知,你们几时这般交好了?”

王皙阳瞪着茶杯,半天,抬起头来笑了笑:“你是玲珑心肝,我骗不过你。没错,这事,我还没告诉殿下,也不会去告诉他。当真要送信,我猜卫清平也该能送得出来。现在没消息,是他自己不想让人知道。他大约也是怕——被殿下知道了,反而给他带来麻烦,比如说——你又不开心……”

柳子丹不动声色:“你觉得我该很开心么?”

王皙阳疲倦地笑笑:“不该。换了是我,我也不开心。所以我今天来,就是把卫清平交到你手上,对不对殿下说,你拿主意。”

柳子丹面上神色微微有些变化:“你是来替他出头,还是为你自己?”

王皙阳长长吁一口气:“自然是为我。如今我也不必说虚话。卫清平他已然是放手了,我却还不能。他能放手,你也明白,是因他知道,殿下心中总有他一席之地,是生是死,并无二致。但我没这心胸,也比不得他在殿下心中的份量。不过我也累了,这是最后一次,告知殿下与否,都由你做主。卫清平是生是死,也都在你一念之间了。”

柳子丹嘴角肌肉微微跳动:“你这是来要挟我了?”

王皙阳笑得有几分凄凉:“我敢么?看看中元,我敢对你做什么?”他站起身来,重新把风帽拉上遮住了脸,却有一滴水珠从空隙里落了下来,滴在桌子上。他用手指匆匆抹了一下,低声道:“我走了。你一路回中元小心。”

柳子丹坐着没动。良久,慢慢伸出手,在桌面上未干的水迹中轻轻沾了沾,看着指尖上那一点湿意发起怔来……

中元在皇后发丧之后不久,又开国丧。这倒也省了百姓的事,把前一阵子穿过的丧服再拿出来就是。只是这次事情闹得太大,皇上之死,竟然是因为两个皇子起意谋逆,一个弑父,一个逼宫,生生把皇上给气死了!这种事,中元开国数百年,还真是头一次遇到。虽然是皇子,不可能真弄个菜市口开斩什么的,但查封王府也是热闹非凡,少不得有胆大的去看热闹,一时间街头巷口茶坊酒肆说的都是这些。

元恪被囚禁了一个多月才得自由,迎头而来的就是父亲谋逆已被当场诛杀于宫门外的消息。王府已经被封了,门口零落着抄家时掉落的几本书,被来往行人踩得四分五裂。门上贴的封条划着血淋淋的红字,风吹日晒的有些发暗,如同干涸了的血,刺得他眼睛生疼。元恪呆呆地看着。他这些日子被人捆成一团扔在破屋子里,身上的锦袍早搓揉成了抹布,头发零乱,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哪还有半分凤子龙孙的气势?倒与街头的乞丐差不太多了。他看了一会,突然发疯一样扑上去撕那封条。看守的衙役还真不认识他,哪能让他乱撕,当下就有人过来拎着他的衣领往外拖:“哪里来的小疯子,敢撕皇封,这是死罪知不知道?快滚!”

元恪这些日子一直吃得不好。干粮倒是管饱的,但他娇生惯养,山珍海味的吃刁了嘴,哪里能吃得下那些,只好半饥不饱。此刻身上也没力气,被人提着领子摔了出去,重重跌在地上,手掌也破了,一时爬不起来。他趴在地上,正想挣起来,就看见一双粉底青缎靴子一步步踱过来,在他身边站下。盖着靴面的是秋香色团花袍下摆,再往上是腰间的青玉带,再往上……他仰起脸来,就看见小武的脸,一个多月不见似乎又长高了些,正由上而下地俯视着他。一刹那间,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竟然跳了起来,一拳就对那张脸上挥过去:“你得意了吧?”

小武敏捷地闪开,反而一拳打在他肚子上。元恪本来就打不过他,现在又饿又累,被他这一拳打得眼前直冒金星,不由自主蹲下了身子。小武一手把他拎起来:“上车。”

元恪挣扎着想踢他:“我不是死罪么?有胆子你现在杀了我!”

小武反手给他一耳光:“谋逆之事你不知情,没有死罪!”

元恪怔了怔,已经被他拖上了马车:“为什么?”

小武斜睨他一眼:“你难道想死?”

元恪心里一疼:“为什么不杀了我?我爹死了,家里人都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

小武看他一会,突然干脆地点头:“好,我成全你。”元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按倒在马车里,掐住了脖子。他张着手乱抓,脖子上那两只手却如铁钳一般扼得紧紧的。直到他眼前发黑,胸口几乎要爆开来,那两只手才突然放开。空气涌进胸膛,他剧烈地咳嗽,大口喘气。小武一把把他拖起来:“还想死吗?”

元恪虚弱地护着自己的脖子摇头。他眼前还有些发黑,只能勉强看到小武又冷又亮的眼神,耳边听到他的声音:“听好了,没死过,就别说想死!”

小武说话的时候,眼神不由自主地往远处飘去,语气也放缓了些:“你父亲有罪,你不知情,不算死罪。以后跟着我,我会照顾你。”

元恪喘匀了气,怔怔道:“你照顾我?为什么?”

小武瞪他一眼:“哪来这么多废话?要不然我把你扔在这,你街头要饭去!看你脏成什么样了?侍卫刚把你救出来就乱跑,再被人抓了,死了也别埋怨!”

元恪怔怔坐着。他毕竟还年少,突然遇到这样一连串的打击,完全懵了。呆了半天,才突然发泄一般地哭了出来。小武板着脸坐着,直到元恪哭得嗓子都哑了,才终于伸出手,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行了,别哭了。哭有什么用?”

元恪跟他向来不合,但此时身处落难之中,就是一点点温暖也无比珍贵,当下不由自主往他身边靠了靠,带着哭腔道:“去哪里?”

小武看他一眼,用衣袖擦了擦他花猫一样的脸:“跟我回家。”转念一想又换了念头,“不,去李越家!”

元恪怔然:“为什么?”

小武恨恨道:“不为什么,就是别让他过得太快活!”

小武说的“他”,自然是指李越。其实李越这些日子并不能说过得快活。虽然皇位传给元文谨是顺利得到了百官的承认,而元文谨自觉对不起他,对于继位后便以身体不适为借口传位给小武的事全部答应,但要处理的事情远远不止这些。元文鹏的母家亲戚,元文浩的封地势力残余,都不会甘心失败,明里暗里还有无数风浪。李越带着文程莫田等人文的武的忙成一团,就连柳子丹回来也没有多少亲热的时间,哪里有小武想的那么快活。因此小武带着元恪跑到他的院子里来的时候,只看见他在伏案写着什么,旁边有个磨墨的,却不是柳子丹。小武见李越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心里反倒舒服了些,左右看看,轻轻嗤了一声:“怎么,柳公子不在?”

李越实在忙得不轻。元文谨读书是好手,理政却不怎么样,而且此时国丧,他得到处执礼,也顾不上。下面那些大臣,有很多都与元文鹏和元文浩有瓜葛,暂时还不敢重用,因此他不得不又拿出在南祁做摄政王时的劲头来,幸好这回有文程等人帮手,他要处理的主要是元文浩封地叛乱的军务。但因他实在想尽快处理完中元的事好跟柳子丹远走高飞,所以恨不得所有事情一天就能干完,听见小武问,没好气地道:“没见我忙着么!捣什么乱?有这工夫,跟文程学理政去!”

小武碰了个钉子,张嘴想说话,但转念又压了下来,看看屋子里确实没有柳子丹的影子,转身走了。李越莫名其妙地看一眼他的背影。他太忙,没时间去揣摸半大孩子的心理,又埋头到军务之中。这一干直到掌灯时分,柳子丹派人过来请他去用饭,这才算把他从成堆的折子里救出来。

桌上的饭菜并不奢华却样样精致。柳子丹给他摆好筷子,又盛上汤放到一边,默默坐到他对面。李越端起碗来扒了一口,对他笑笑:“闷了吧?过了这几天就好。等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们就走,剩下的小武也该学着自己去作了。”

柳子丹端起碗夹了几颗饭粒,米饭正松软,他却如哽在喉,半天也没咽下去。李越疑惑地看着他,担心地伸手过来探他额头:“不舒服?”

柳子丹摇摇头,将饭碗慢慢放下,终于轻声道:“东平送来消息,卫清平——要娶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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