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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戏(1 / 1)

礼部尚书方英的府第在京城之内是出名的简朴窄小,比之普通的民居大不了多少,以至于若是朝中官员络绎不绝地来探病,就得排队进入,然后在屋里稍稍一坐就退出来,让给下一位。

尚书府上不多的几个仆婢忙得团团乱转,觉得这些人真是麻烦。其实探病这种事,如果不是很亲近的人,那简直不亚于打扰。你想啊,一个人进来,总算是客吧,你就不能躺在床上不理,怎么也得坐起身来跟人家寒喧几句,等人家走了再躺下。幸好自家老爷官职既高,又是当今皇后的父亲,否则来个高官,还得更衣哩。这么折腾一遍再折腾一遍,恐怕没病也该有病了。这一天从早折腾到晚,连仆役们也累得够呛,因此看到又一辆马车到了门前,简直眼睛里都能迸出火星来。

马车停下,走下一人。尚书府的仆役们虽然也算宰相家人三品官,但看看来人身上金红色绣吊睛白额虎的正服,就是有什么火气也只能吞到肚子里去,谁活得不耐烦了敢跟这位不敬?这可是襄国侯啊!

卫清平走进方英的卧室,扑面好一阵浓重的药味,方英半倚着床头,看见他进来欠了欠身:“襄国侯——”

卫清平欠身还礼,然后稍稍侧开一点,对着床帐后深施一礼:“卫清平见过皇后千岁。”

方苹从床帐后走出来,家常服饰,淡施脂粉,轻轻一摆手:“襄国侯免礼吧。”

卫清平退开一步,方苹在椅子上坐下:“周少傅有信托本宫带给襄国侯。”

卫清平接过信看了一遍,默然片刻,道:“其实周少傅不必写这封信,太后那里,已经传了懿旨了。”

此话一出,连方英都微微坐起了身体:“太后和皇上已经——”

清平回手把信凑到旁边的蜡烛上,看着信纸飞快地卷曲起来变成一团黑炭:“过几日臣要跟随护国将军出征东平。”

方苹与父亲对看一眼,都沉默了。清平轻轻松开手,最后一点纸角带着火焰落到地上,化为灰烬:“周少傅现在……”

方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正在往京城赶,大约三四日便可到京城。”

“那云州边关……”

“是周少傅府中那位暗中镇守。”

卫清平迟疑片刻,终于道:“周少傅不宜来得太快,只怕皇上反而多心。虽然此时还要倚重周少傅,但若疑到千岁,便不好了。”

方苹笑了笑:“疑不疑我,又有何区别?皇上虽然年幼,总算还知道周少傅并非结党营私之人,加以出身西定,将来是擢是绌,都只在皇上一念之间,绝无尾大不掉之虞……若非如此,又怎会如此倚重?”

卫清平微微松了口气:“千岁看得明白。其实齐将军是个人才,只是皇上不肯重用。”

方苹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忍不住终于道,“其实襄国侯为何不让齐将军知道……”

清平自嘲地一笑:“这又何必?”大错已经铸成,这些小恩小惠,又何必让人知道?难道还在图什么?只怕齐帜知道了反而会唾骂吧。

方苹神色也微微有些黯然。卫清平迟疑了片刻,犹豫道:“臣此去不知能否回来,有句逾矩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苹轻叹道:“襄国侯有什么话就说吧。”

清平垂着目光:“千岁还是应当……有个子嗣。”

方苹怔了一怔,脸上微微红了一层,神情却十分大方:“此事恐怕非人力所能左右。”

清平苦笑:“这其中利害,千岁必然明白,不必臣多说。但此事之后,南祁急需休养生息,千岁有了子嗣,国内才能安定……臣这里……有一点东西……”

方苹的脸终于禁不住烧得透红,转开眼睛不去看清平放在桌角上的东西。清平把东西放下,微微躬身,退了出去。方苹抬起头来,看着他孤单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将桌角上的东西收入袖中。方英看着,忍不住道:“苹儿——”

方苹回头笑了笑,面色疲倦:“爹爹,襄国侯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方英皱眉:“可是这些东西,你身为皇后怎么能……”

方苹伸手轻轻按了按眉心。大婚不过一年,她眉心已经出现了两道细纹,无论如何抚按也消之不去:“爹爹,只怕这皇宫之中,再无圣贤立足之地了。”

方英怫然不悦:“苹儿,你怎能如此说话?为父多年教导,你又是饱读诗书,难道这仁义廉耻都忘记了不成?”

方苹低头不语,半晌,淡淡一笑:“爹爹,女儿不曾忘,可是不忘又怎样呢?”

这句话问得方英也哑了,父女两人面面相觑,发起呆来。

卫清平的马车刚刚驶出方府所在的街口,迎面就几乎撞上过来的一队人马。车夫急忙勒住马缰,抬眼一看,不觉暗叫晦气,怎么又撞上了城卫将军?

齐帜将马一勒,冷眼看看马车,再看看街口。街道很窄,一车一马要并排过去就有点挤,而且襄国侯的马车特别宽大,就更没法过去了。齐帜拨转马头:“走,从那边街口绕。”还没调过头去呢,马车帘子一掀,传出淡淡冷冷的声音:“齐将军,对面见了本侯连马都不下,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齐帜怔了一怔,转头回望。他对襄国侯有意无意的挑衅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来都是对方隐忍,万万想不到今天自己要绕路了,此人反而开始挑刺儿。不过城卫将军的品级与侯爷至少差了一级,更不必说是襄国侯,按规矩他见了襄国侯是必须下马行礼的,关系好一点的话依照差一级行个揖礼,若是真论起这“襄国”二字的封号来,那还得行大礼的。从前他在朝明街口不给襄国侯让路,毕竟二人没有面对面,不行礼也说得过去,但现在明明是碰到了马前,再不行礼,确实就是个被人抓得牢牢的把柄。可是要他下马见礼,那还不如杀了他。两人面面相对,四道目光在空中碰撞,看不见的火花四溅。车夫只觉背后冷飕飕的,居然硬是不敢回头去看看自家平素温和的主子,只恨不得把自己缩到没有,别挡在这两人的视线中间。过了半晌,终于是齐帜咬了咬牙,先移开了目光,抱拳道:“末将甲胄在身,请恕不能行全礼。”

卫清平左手搭在车窗上,手指轻敲:“不能行全礼,连下马也不行?这是京城,不是边关,齐将军难道是有什么军命在身?”

齐帜肯说这种话,已经是极其让步了,料不到卫清平居然得理不饶人,还逼上来了,登时双眉就竖了起来。身边亲军一看不好,连忙拉他。自家这位将军本来因为出身摄政王旧部的缘故不得皇上重用,再跟炙手可热的襄国侯正面起个冲突,前程还要不要了呢?

卫清平微微冷笑,就是不开口,摆明了今天不狠狠挫一下齐帜的锐气是不算完了。

正在僵持之时,前面忽然又是马蹄声响,齐帜的亲军回头一看,连忙下马:“是护国将军。”

果然是韩扬。他身边带的亲军不过二十人,却是个个黑衣劲服,腰弓挎刀,英气勃勃,格外的与众不同。这些都本是他的家卫,从韩家军里千挑万选,一手调教出来的,算是精锐中的精锐,自然不是普通军士可比。百官中私下议论,怕与当年摄政王身边的十二铁卫相比,也不遑多让。

韩扬到了眼前,一看对峙的两人,大声笑了出来:“齐将军,襄国侯,这是做什么呢?”

他这一笑,倒是缓和了一下气氛。卫清平叹了口气,欠身道:“将军怎么过来了?”

韩扬笑道:“自然是探望方尚书。襄国侯已经去过了?”

卫清平脸上沉了下来,只点了点头,转向车夫道:“还不给护国将军让路?”

韩扬却一勒马缰贴到他马车旁边:“襄国侯这是要回府?”

卫清平苦笑一下:“是。”

韩扬微微一扬眉:“襄国侯饮酒了?”

卫清平一怔,抬了抬右手,手里果然有只银制小壶:“天寒,饮一口驱驱寒气。”

韩扬笑道:“这酒有什么好的。长定街上有家酒坊,酿的青梅烧那才是真的好酒。冬天酿制,到如今三四个月,正好入口。走走走,去喝一杯。”

卫清平迟疑一下:“将军不是还要去……”

韩扬笑道:“这么晚了,方尚书也要休息,来来回回的反而打扰。齐将军,你也是去尚书府吧?替本将军问方尚书一声吧,改日再去探望。”

酒果然是好酒。卫清平一杯杯地喝,却很少开口。韩扬眯着眼睛看着他笑:“襄国侯一向谦让,今天怎么跟城卫将军闹起来了?”

卫清平自嘲地笑笑:“想必是酒上了头,一时冲动。”

韩扬给他又倒一杯:“方尚书病情如何?”

清平握着酒杯的手紧了一紧,咽了口气才道:“没有什么,不过是风寒而已。”

韩扬察颜观色,微笑道:“怎么,襄国侯似乎不太高兴?”

卫清平闷头喝酒,没有说话。又猛灌了几杯,眼里渐渐上了醉意,推杯道:“多谢将军的酒。不过家母还在家中等候,在下要告辞了。”

韩扬为的就是把他灌醉,当然不能让他走,一把拉住笑道:“急什么,天色还早,再饮几杯。”他手劲不小,卫清平又有了几分醉意,被他牢牢按在座位上。这一起一落,酒意上冲,眼神立时有些散了,手扶着头喃喃道:“在下真的不能再喝了。”

韩扬笑笑,倒了两杯酒,递一杯到他手里:“有道是借酒浇愁,管有什么天大的烦心事,喝两杯下去,包管全消。”

卫清平似乎真是酒冲了头,居然真的接过来一口灌了下去,将酒杯往桌子上一拍,冷笑道:“借酒浇愁?今日醉了,明日还不是一样?”

韩扬那杯酒根本没有喝下去,眯着眼只管看他,微笑道:“襄国侯年纪轻轻就身登高位,于国又有大功,皇上封赏无数,还有什么愁事?”

卫清平嗤地冷笑一声:“封赏?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真要封赏,怎么会有爵无权?这样的封赏,换了是将军肯要么?”

韩扬一挑眉:“襄国侯想要什么权?”

卫清平哈哈一笑:“权?那东西我不稀罕!只是想我卫清平熟读兵书,练得一身武艺,就想着军前杀敌,成就男儿不世之功;哪想到如今,虽有爵位,却是屈身为宠换了来的。你道那些官员们,面上点头哈腰,心里也当真敬我?休说他们,就是皇上,若真是看重我,为何不让我带兵?一刀一枪,凭真功夫博个封妻荫子,也好说得出去!”

韩扬目光紧紧盯着他,口气却是漫不经心:“襄国侯这话说的……此次出兵东平,皇上不是特意下令襄国侯随军?这不正是建功立勋的好机会?”

卫清平一拍桌子:“这算什么机会?出兵东平,岂是三日两日能拿得下来?必是旷日持久。我家中还有母亲,身染病恙,只怕……就在这数月之间……皇上此时让我随军,不是让我立功,分明是将我母子分离,连送终也……”说到伤心之处,眼中水光氤氲,勉强才控制住了,低头伏在桌子上。

韩扬眼珠一转:“若是襄国侯不愿前去,本将军去对皇上进言,换别人随军如何?”

卫清平猛地抬头:“将军此话当真?若是如此,在下感激不尽!”

韩扬被他的眼睛盯着,轻咳了一声,强笑道:“本将军倒可对皇上进言,不过……除了襄国侯,如今还有谁能用兵?”

卫清平连忙道:“不是还有齐帜将军么?他正愁没有立功的机会,若是将军将他调换,岂不两全?”

韩扬本就是要试探他,见他这般急切,这才放下心来,皱眉道:“怕只怕齐帜本是摄政王旧部,皇上不肯重用……”

卫清平脸上露出失望之色,又伏了下去,喃喃道:“将军说的是……”忽然笑起来,“他想去而不能去,我不想去,却非去不可……皇上果然是好手段!”

韩扬眼中微微露出笑意,表情却十分郑重:“襄国侯不可胡言乱语,我等臣子,妄议皇上,那可是大不敬之罪!”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卫清平反而激动了起来:“大不敬?无非就是抄斩满门!家母寿数不永,就是抄斩满门,不过杀卫清平一人而已!想当年,先父一心为国尽忠,不还是落个莫须有的罪名,诛连九族吗?如今也不过就是再诛一次罢了!”

韩扬连忙去捂他的嘴,卫清平挣扎着还要去抓酒杯。韩扬眼中带笑,将他连拖带拉拽了起来:“襄国侯,天色晚了,回府去吧。”

卫清平被他架着往外走,口中犹含糊道:“一醉,一醉解千愁,这是何人如此胡说……”

马车还等在外面,卫清平几乎是把自己扔进了马车,大声道:“回府!”他清醒之时断不会如此高声,吓得车夫哆嗦了一下,连忙扬起鞭子,连向护国将军行礼也忘记了。

韩扬眼看着马车摇摇晃晃驶远,嘴角微微露出点笑意。他的亲军一直守在酒坊门外,这时才跟上来,低声道:“将军,属下已去太医院查问过,太医说襄国侯的武功因中途停药,尚未完全恢复,而襄国侯之母病情确实已入膏肓,只怕,过了春天也就……”

韩扬眼中最后一丝疑色这才释去:“好,只要他母亲一死,太后那边也就再没有什么能牵制他了。”

亲军迟疑片刻,道:“可是襄国侯世代忠良,若要他……恐怕他未必会……”

韩扬微笑点头:“自然不是容易之事。不过,皇上对他确实诸多防范,他心里也早有怨气,如今不过是模棱两可之间,只看我们怎么做。”

亲军道:“但襄国侯当年也在风定尘的特训军中受训,纵然武功尚未完全恢复,怕也不可小觑。将军若是将他带在身边,却要多加小心才是。”

韩扬点头:“自然。除非他确实为我所用,否则焉能不防?岭州那边战事如何?”

亲军皱眉:“东平竟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长弓的制作图样,如今百十架长弓守着青州,一时也难硬攻。”

韩扬哼了一声:“这必然是有残余的特训军逃进了东平。无妨,东平如今元气已伤,也守不了多久。后日启程,兵发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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