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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奔忙(1 / 1)

新年将至,南祁皇宫喜气洋洋。这是天子头上没了摄政王之后的第一个新年,自然要好好热闹一番。更何况,韩贵妃和王淑妃同时有了喜兆。双喜临门,皇宫上下都在粉刷修饰,各殿的后妃更是各出巧意,要将自己的住处装饰得别出心裁,好吸引皇上的注意。

与各殿的花枝招展相比,皇后所居的丹华殿就冷清了许多,只在门窗之上重新涂饰了一层喜庆的红色,便再也没有别的装饰。皇帝是不常来这里的,也就是朔望二日按规矩来留宿一夜,次日一早也就去了。

“娘娘,周少傅求见。”

“周少傅?”方皇后放下手中书卷,“请。”

“娘娘请周少傅进见。”其实按规矩皇后见外臣应是“召”,用一个“请”字是格外的尊重了。

少傅周凤城朝服银冠,趋身而入:“臣叩见皇后千岁,千千岁。”

方苹颔首端坐:“少傅不必多礼。看座,上茶。”

做为外臣,本不得私入后宫,但周少傅身为未来太子少傅,是超然一些。何况人人皆知,他师出方英门下,也算有通家之好,并且皇后端庄大方,礼范后宫,因此这种本来会引发议论的事,却是个人来也无人置疑过,也要算是一桩奇事了。

“今年春晚,时令虽近,天气犹寒,千岁宫中清冷,更要小心保重才是。”

方苹微微一笑:“多谢少傅关切,宫中尚好。倒是今年大雪,百姓如何?”

“千岁放心,去年减税,且收成颇佳,今冬虽冷,并无大碍。”

方苹点点头,若有所思:“怎么我却听说,军中棉衣不敷?”

周凤城微微叹了口气:“城卫军棉衣皆是旧制,今年又格外冷些,因此……”

“怎么兵部不加过问吗?”

“兵部今年预算饷银大半被护国将军调用,因新春将至,原拟明年再制新衣,不想今年春寒,拖得这般久……”

“是因为城卫将军曾跟随过摄政王吗?”

周凤城默然。原兵部尚书王坊因女为淑妃,格外优抚,加封铁衣侯。爵位虽尊,却失去了兵部尚书的实权,代替他的是护国将军原来的属下,自然军队之事就是护国将军说了算了。城卫军里多数是腾龙伏虎军旧部,连主将也曾是摄政王的人,自然是不招人待见的。

方苹垂下头,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来,递给周凤城。周凤城有些诧异地接过,扫了一眼,面色就是一变:“千岁,这是——”

“是襄国侯送来的。说是转交少傅,给城卫军的。”

周凤城捏住那张纸想了想,收进了怀中。方苹微微笑了一下:“周少傅,你府上那位,伤好了吗?”

周凤城这下真的变了面色:“千岁——”

方苹轻轻摇摇手:“少傅不必着急,这事没几个人知道。不过人不宜留在你府上太久,否则会落人口实。”

周凤城定定神:“千岁是如何知道……”

方苹笑了笑:“也是襄国侯的话。那位夜探襄国侯府几次了吧?襄国侯府上的侍卫有护国将军的人,还是不去的好。”

周凤城面色不定:“千岁与襄国侯……”

方苹摇了摇头:“少傅不要多疑,襄国侯并无恶意。只是当年摄政王留下的宫中眼线,他借来一用而已。”

周凤城沉默不语。方苹等了一会,和声道:“少傅今日既然进来,我倒有事相求。”

周凤城连忙欠身:“千岁请讲。”

方苹静默片刻,缓缓道:“韩贵妃有了喜脉,少傅想必听说了。”

周凤城谨慎地应了一声,等着下面的话。方苹神色之中有些疲倦:“周少傅府上那位,能否出来做点事?”

周凤城面色这次真的变了:“千岁这是什么意思?”

方苹嘴角微翘,笑意却没有进到眼睛里:“少傅应该知道,韩贵妃不能诞下皇子,至少,不能诞下皇长子。”

周凤城沉默。方苹眼中倦意更深:“因韩贵妃孕吐厉害,太后特准她回家调养,后日从南宫门出宫。”

周凤城呼地站起来:“千岁!臣没有听到!”

方苹抬头,目光锐利:“你听到了!”

周凤城双手握拳:“千岁你——这是皇上的血脉!”

方苹讥讽地一笑:“皇上和太后比少傅你还清楚呢。”

周凤城脸色发白:“这么说皇上和太后……”

方苹微微一笑,目光又变得倦怠:“这件事由我来做,太后自是高兴。所以我才想借助少傅府上那位,做完了就走,落得干净。说到底,我个人不足道,却不能连累了父亲。”

周凤城垂下头,慢慢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忽然低声道:“千岁,我宁愿你当时不曾入宫。”

方苹看着他走出去,笑了笑:“我也宁愿如此……”

周凤城拖着沉重的脚步,还没走出丹华殿,就听见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似乎在唱歌,声音极轻,翻来覆去的就那么几句。丹华殿里一向安静,忽然听到这种若有若无的声音,幸好是白天,若是晚上更吓人。送他出来的侍女见他面带疑惑之色,忙道:“这是高贤妃。少傅放心,她只是唱几句,没有别的举动。”

周凤城心里咯噔一声,更沉了下去。当年京城之中闻名遐迩的两大才女,如今齐聚一殿,却是这般情景……

他茫茫然的走,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空虚。想当年,摄政王在位之时,那是什么日子?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想着要怎么与他斗,怎么样打压他的不臣之心,怎么样为南祁和西定百姓谋些福利。那样的日子,虽然时刻有掉头之虞,却是充满斗志、活力十足的。然而现在……明明皇权已经稳固,明明西定已经重新得到盟友的地位,明明……明明生活是比以前显赫了许多,却……空虚了。

出了宫门,眼前一花,险些撞到什么东西上,抬头一瞧正是护国将军韩扬,骑着高头大马,居高临下望着他笑:“周中书,想什么事如此出神?”

周凤城定定心神,拱拱手:“原来是韩将军。”

韩扬翻身下马,哈哈一笑:“周中书进宫了?”

周凤城点头:“方尚书身体不适,下官替他进宫探望皇后。”

韩扬似乎并不在意他进宫做什么:“听说周中书上了个折子,请求皇上审核兵部银钱用项之事?”

周凤城微微抬高下巴:“不错。兵部用项开支不小,如今国库虽比前丰盈,却——”

韩扬笑着打断他:“周中书误会了。本将军正要找中书大人解释一二:大人可知,东平王驾崩了?”

周凤城微惊:“东平王驾崩?”

韩扬含笑点头:“皇长子王皙阳继位,正准备立皇后呢。”

周凤城诧异:“这就立后——”突然明白。皇帝驾崩,新帝继位,若不在百日内立后,则三年守丧,不可再论婚姻。

“据说立的是林下洛家之女。”

“韩将军之意——”

“此时不用兵,再无用兵时!北骁残兵被王皙阳逼于万山之中,全军覆没,两国联盟正是不定之时,此时出兵,北骁必不会相助!何况新帝初初继位,年纪尚轻,经验不足,又在丧中,正是绝好的机会!兵部开支虽大,却是用在了刀刃之上。”

“将军三思。我国连年征战,休养未久,现在又用兵,只怕……”

韩扬脸上露出笑容:“这倒无妨,本将军担心的却是,西定会否在此时出兵,攻我后方?”

周凤城面色一变:“将军这是何意?既然担心,为何又要出兵?”

韩扬摇摇手:“少傅不要发怒,本将军并不是怀疑少傅,只是觉得云州边关终是要紧,本将军在东平征战,西边也得有人把守才是。”

周凤城扬扬眉:“韩将军难道是要下官前去把守云州?”

韩扬微笑:“周中书曾在岭州制服逆贼陆韬,把守云州数月,应是不在话下,何况,西定也未必会出兵。”

周凤城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为国效力,凤城岂有不从?但不知几时出发?”

韩扬笑得更是灿烂:“自然愈快愈好。”

周凤城眼色深沉:“既然如此,凤城明日便行。”原来这世上热爱权力的人,并不只有一个……

中元国土广大,自来皇子成年后都有自己的一块封地,另在京中有住宅,平日里多半住在封地,年关节下则回京团聚,也算享一享父子一堂的天伦之乐。

长皇子元文谨的封地在栾州,离着京城上霄比较远,因此每年都是提前两月便动身,路上还可从容些。他今年已经三十六岁,文质彬彬,可吃不消骑了马没命地跑。

青镇是从栾州到上霄的必经之处,四通八达,人来人往。元文谨府上素来安静得过头,偶尔到了热闹的地方也会有些留连忘返,放慢了行程,在客栈安顿下来,然后携一个随从上街去走走。

青镇这地方叫卖什么的都有,街道两边是一溜的摊子,什么布匹水果、书画水粉,应有尽有。这些东西自然比不上皇宫中的精致,可是这份讨价还价的热闹却是深宫之中绝对没有的。元文谨慢慢走着,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看。有个摊子上卖的是竹刀木剑之类男孩子的玩艺儿,元文谨一眼看过去,脚步不由慢了下来,怔怔看了一会,才往前走,不防着一头撞在一人身上,那人倒是没动一步,元文谨自己反而倒退了两步,幸好被那人伸手拉住了。随从跟在后面,只当自家主子被人撞了,连忙上来喝斥:“你怎么走路的,不长眼睛——”后面的话没说完,那人抬头一眼扫过来,随从只觉后背一凉,情不自禁倒退一步,下面的话竟然自动咽了回去,险些将自己噎住。那人一言不发,扶元文谨站稳了,掉头就走。

元文谨自己颇觉有些歉意。他虽是皇子,天性温文,且在宫中出身卑微,自来不会盛气凌人,何况今日本是自己走了神撞到对方,当下连忙道:“这位兄台且慢,下人不曾看清,多有得罪之处,兄台切勿见怪。”他本是相貌俊秀,且满面含笑,任谁也难对他生气,那人也果然停了脚步,淡淡道:“小事一桩,我也不曾看见,阁下不必放在心上。”

元文谨借着说话的机会悄悄端详对方:年纪不到三十,五官端正,却也没有什么特别出众之处,左眼角一道伤疤,直伸到耳根,虽然已不是新伤,却也十分明显。刚刚打量了一眼,那人的目光已经对了上来,两下里一撞,元文谨只觉对方目光如有实质,锐利如刀,竟然看得他心头一震,险些也要倒退一步。总算他堂堂皇子,到了这要紧关头自是比下人拿得住,含笑道:“兄台说哪里话?本是在下失礼——”正想着该说几句客气话,忽然身后人喊马嘶,回头看去,却是几个顽皮孩子在街边燃放鞭炮,惊了一匹马,先是将骑手甩了下来,接着纵蹄狂奔,一路撞翻摊子,路人纷纷闪避。偏生前面有个小孩子,母亲忙着卖包子顾不上他,跑到路中间来呆呆看着对街捏糖人儿的摊子发怔,此时众人一闪,就将他露了出来,正在马跑的方向上。眼看马匹狂奔而来,再有几步,就要将他踏于蹄下,元文谨看得清楚,不禁失声叫了出来。

此时街上看见的人同声惊呼,那卖包子的妇人这才看见儿子站在马前,待要去抱哪里来得及,不由惊得腿也挪不开!突然间一条人影闪电般扑到马前,伸手捞住马缰,全力向怀中一带,竟然将那惊马生生拉偏了半圈。马儿惊声长嘶,前蹄人立,向着那人便踏了下去,却见那人一闪,居然翻身上了马背,手中缰绳紧紧收束,勒得马口渗出鲜血,空自跳踉,却是难以前进一步。元文谨看得清楚,正是刚刚自己撞上那人,只见他双臂如铁,死死勒住马缰,断喝一声:“把孩子抱开!”

此时众人才回过神来,元文谨离得最近,当下冲上去将孩子一提,退到路边,由卖包子的妇人扑过来接着,儿呀肉呀的哭叫起来。元文谨犹觉心跳不止,回头再去看时,马匹已被勒得老实了,虽然还在踏着步子,却已不复方才的烦躁。那人跨在马背之上,伸手抚弄马儿鬃毛,又从怀中掏出些东西来喂马,片刻之间,便将马儿安抚了下来。而那人倨于马上,居高临下,竟是一派的英风豪气。

元文谨本人是个书生,但男人天性,最向往的便是纵马挥戈的豪气,此时乍见这陌生人化险为夷,镇定自若,不由得便生出一分钦慕之心,有意结交,上前挽住马缰,含笑道:“兄台真是身手过人,若非兄台,几生不测。在下平生最敬英雄,今日得见也是缘分,可容在下作东,小饮三杯?”

这个勒定惊马的人自然就是李越。青镇是元文谨入京的必经之地,文程早就安排在这里教李越去跟他搭上话。李越其实不喜欢这种骗局。搭话本没有什么,但拿着人家丢了孩子的伤心事来钓鱼,就有些不厚道了。但是要打探元文景的王府,又非找个人在中元站住了脚不可。因此虽然是不大情愿,到底还是来了。不过这惊马之事倒是个意外,尤其意外的是,元文谨看来文弱,居然敢第一个上来将孩子抱走。按说这世界,身为皇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对自己的命向来看得比什么都重,似元文谨这般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身履险地的,倒也少见,让李越对他的印象大大改观,听他出语相邀,欣然同意,微笑道:“英雄万不敢当,在下本有几斤蛮力,理当出手。倒是阁下方才在马蹄前将孩子抱走,才是勇气可嘉。”

元文谨被他一句话勾起了心事,轻轻叹了口气,道:“兄台有所不知。并非在下胆气过人,实是曾有一子,也是这般年纪,被人拐去,从此天涯海角再无消息。在下每每见此小儿,转忆失子,一时冲动,实担不起勇之一字。”

李越倒被他说得心里一沉。本来按文程的意思,正要在言谈之间引他来说丢失的儿子,才好将小武献宝一般露出来,此时元文谨自己提起,该是中了下怀才对。李越本不愿如此,打定了主意不去提孩子的事,谁知有此一段枝节,元文谨又是语气苍凉,情真意切,禁不住就接了下去:“阁下丢了儿子?”

元文谨低低一叹。儿子丢了十年,他也早不提此事,只是今日陡然遇上这一场变故,十年忆子之情不由一时涌上心头,竟然压抑不住,想要找个人诉说一番:“此事,说来话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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