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之时,天色阴沉,飘起了细细的轻雪。襄国侯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前,家人送来了家常的狐裘。此时已是深冬,朝服虽然华贵,却不御寒。卫清平换上家常衣裳,却无意回府,吩咐了马车自行回去,独自一人,在街上闲行。
时已至午,正是茶楼酒肆生意热闹之时,卫清平随便捡了一家进去,只见热腾腾的酒菜,烘托着一张张兴奋的脸,七嘴八舌,热闹之极。酒肆一角,有个说书人手舞足蹈,正讲到要紧之处:“……却说那北骁骑兵,素以勇悍好战著称,又是猝起偷袭,真个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幸得襄国侯,指挥若定,身先士卒,那北骁士兵虽多,在他眼中只如无物,挽弓擎剑,大砍大杀,将北骁那一干不可一世之辈杀了个落花流水……”
卫清平微微苦笑,点了几样酒菜。这些天,怕是全南祁都在盛传襄国侯如何如何苦守北山,如何如何大破北骑,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苦守的是特训军,死伤的也是特训军,而南祁的主力军到时,所做的事却是连自己人带北骁人一起斩杀。
底下人听他说得有如目睹,便有人笑问道:“是你亲眼看见的不成?多分又是杜撰吧。”
说书人理直气壮道:“这等大战,说书人可惜是不曾亲临。但襄国侯少年时便名震皇宫,可不是说书人杜撰出来的吧?”
这话说得众人都连连点头,说书人更加得意,道:“话说这位襄国侯,真是能屈能伸,为国舍身之人。如此少年英雄,谁不爱惜羽毛,竟然屈身为宠,投入摄政王府中,隐忍多年,终于是一朝成功,将摄政王之势力彻底铲除。故而这封号中的‘襄国’二字,实是名不虚传!”
卫清平怔怔听着,杯中的酒忽然变做了苦的,哽在喉中难以下咽。众人却是正在兴奋之时,谁也不曾注意旁边还有个伤心人另有怀抱。有人道:“不过说起摄政王,也算是个英雄人物了,虽然有不臣之心那是罪无可赦,但他在位之时平定东西二国,也是前无古人的壮举了。”
说书人接口道:“这位说的是。摄政王乃是当世枭雄,与众人不同的。否则又怎显得出襄国侯这一段超人之功?”
有人在下面接口笑道:“只可惜英雄难过美人关哪!”
这故事乃是数月来南祁国中最为风行的,一提起个头来,众人纷纷响应。有人便道:“听说当年摄政王府中美人无数,最出色的还不是襄国侯呢。”
那说书人精神一振,指着下面那人道:“这位兄弟敢说这话,其实是个知情的。据在下所知,当年摄政王府中美人,当以西定质子、安定侯柳子丹最为出色。安定侯素有香公子之称,五岁能诗七岁能文,一十六岁文名动天下,休说满腹诗书,那容貌更是画儿上描下来的,真正是天人之姿,天人之姿!说也奇怪,摄政王灭了西定,这位西定质子却偏偏对他情有独钟。摄政王被诛,王府被封,一众侍卫无不星散,朝中同党更是纷纷反戈,唯恐连累了自己。独这安定侯竟敢素衣麻带,在王府门前当街哭吊,后来更是头撞石阶,以身相殉,也算是难得的有情有义之人了。当今皇上也因敬他这一分真心,将他盛殓送回了本国。”
有人听得出神,道:“听说当时这安定侯在长街以歌当哭,说的全是摄政王的政绩,什么西定赈灾啊,北山救驾啊,什么驱除奸细啊,抄斩贪官啊,一样样的,听起来也似乎极有道理……”
说书人连忙嘘了一声道:“这位兄弟,话可不能乱讲。被官家听到,吃不了,兜着走!这些事,虽说是摄政王出头,若没有皇上的旨意,又怎么能成?”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都噤了声。良久方有人道:“如今襄国侯在武将当中是极出色的了,我看这名气,甚至是胜过了护国将军呢。”
说书人摇头笑道:“这位兄弟说差了。论名气自然是襄国侯响亮,但护国将军带兵多年,早年就有先帝敕封的武威将军封号,如今侄女又是贵妃,若说手握实权,还是护国将军。”
旁边一人好奇道:“听说当年皇后乃是得摄政王扶持才登上后位的,如今摄政王倒了,韩贵妃又有如此势力的外戚,皇后的日子怕不好过了吧?”
说书人笑道:“这位便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皇上当年选妃之时,挑上的其实不是皇后,也不是韩贵妃,而是王淑妃。只因淑妃年幼,按我朝规矩,不宜立为皇后,所以才选了方氏为后。这方皇后虽是摄政王一力扶持的,但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有名的诤臣,哦,就是如今周少傅的恩师,并非摄政王一党。如今周少傅一个文臣,竟然独身平定了岭州的叛乱,正是尊荣无比的时候,对皇后自然也是个靠山。现在皇上尚无子嗣,怎么就封了周中书做少傅?就是为将来皇后诞下子女,交由周少傅教导。再者皇后胸怀宽大,礼范后宫,韩贵妃在礼仪上一向失当,当年还曾怂恿皇上北山纵马,致使遇险,险些就不能入宫,所以虽然外戚势大,在后宫的风评却是远不如皇后。再者外戚坐大未必是好事,皇后要的是温柔敦厚,没有外戚,现在反而是好事。当然将来论到立储之时,那就另有说法了……i”
卫清平静静听着,一杯杯灌着苦酒,等到众人将这些事都嚼说得烂了,他已经要醉倒在桌子上。眼前景物有些旋转,耳边众人的喧哗声也似乎远了,恍惚有人在他耳边说着什么,随即被人架了起来。走出门外,被冰冷的空气一激,他有些清醒过来,看看身边,扶着自己的是自己的家人,正边走边担心地看他:“侯爷,您怎么喝这许多酒?”
卫清平笑了笑,轻轻按按一跳跳作痛的太阳穴:“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们先回去吗?”
“老夫人担心侯爷,让我们出来侍侯。”
卫清平带几分醉意地笑笑,随他们上了马车。
襄国侯府里冷清异常。虽然府第是赐给了襄国侯,但服侍的家人却只有四五个,而襄国侯和老夫人都住在东偏院,以至于有些院子都顾不上打扫,花园荒芜,家具上积了一层薄灰。
因为眼睛已不太灵光,老夫人从不出门。卫清平一走进屋子,就看见母亲安静地坐在窗下,黯淡的天光落在象牙黄的脸上,缺少血色的嘴唇紧紧闭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听到了脚步声,才微微露出一点笑容:“是平儿吗?”
卫清平走过去,依着母亲的腿坐到她脚边:“是。今日回来晚了,让母亲担心了。”
卫老夫人微微笑了笑:“去哪里了?”
卫清平目光黯了一黯:“去茶楼里坐了坐。”
卫老夫人轻轻道:“又去听他们说书了?”
卫清平沉默。屋子里静了半晌,卫老夫人轻轻咳嗽了几声,道:“平儿,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别人愿意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说吧。如今你是襄国侯,谁敢当着你的面说这些?至于背后,又何必去听。倒是有件事一直是娘的心事,你,是该娶妻了。”
卫清平惊悸:“母亲!”
卫老夫人静静道:“平儿,我知道当初你并不愿意进摄政王府,所以会来,全是为了为娘……唉,若你父亲当年不去插手太子与羽亲王的事,或者也就不会有这一场变故。这些年,实在是委屈你了。不过好在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你也算报了仇,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卫清平心如刀绞,尤其是听到“报仇”二字。有谁知道,他真的不想让这些事过去,奈何,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已经过去了,永远过去了。
老夫人听不到儿子回答,以为自己说中了儿子心中的痛处,声音更加慈爱:“平儿,大丈夫能屈能伸,一时之辱不算什么,也不必记在心上。这几日来家中拜访的官员不少,我听他们的意思,也想与你——”
卫清平猛然站了起来:“母亲!”
他从未对母亲高声说话,此时声音一提,竟将老夫人惊得一怔,喃喃道:“平儿?”
卫清平定了定神,才发觉自己竟然对母亲高声起来,不由歉然道:“孩儿有些醉了,母亲不要在意。孩儿想先去休息了。娶妻之事,过些日子再说吧。”
老夫人一急,又咳起来。卫清平连忙停步为母亲轻轻捶背。良久老夫人咳喘方平,叹了口气道:“平儿,娘知你心中郁闷,但……唉,娘这身子,是活不长了,若能见你早日娶妻,就是去,也去得安心。”
卫清平眼眶一热,忍泪道:“母亲不要胡思乱想,太医不是也说过了,只是风寒旧症,好好调养,自然……”
老夫人打断他话,轻声道:“太医说,只要过了明年春天,就不要紧,这里面的意思,你难道不懂?”
卫清平低下头。他自然明白,太医的意思分明是说,人也只能熬到明年春天了。老夫人尽量想看清儿子,眼前却只是昏暗的一片,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平儿,生死有命,无须顾虑。若说为娘,当年就该跟你父亲去了的,若不是太后保全,现在……如今这已经是多活了几年,足够了。若是能看见你娶妻生子——”
卫清平再次轻轻打断了母亲的话:“母亲,孩儿现在只想奉养母亲,不想其他。”
老夫人黯然,慢慢转过身去背对着儿子。卫清平静静站了一会,低声道:“母亲好好休息,孩儿出去了。”
雪下得更急了,天色昏暗,夜色已经渐渐侵上来。卫清平穿过空荡荡的园子,慢慢走进了书房。书房里正有个瘦削的背影,低着头在打扫。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卫清平也不催他,就站在那里等着。这人一面用抹布去擦拭书案,一面不停地咳嗽,不知过了多久,才收拾起抹布水盆,慢慢转身向外走。这一转身,才看见他清秀的眉眼,身上只穿一件夹衣,表情却是冷漠之极,对着卫清平视而不见,只管自己慢慢走出去。
卫清平站在那里,等他走过身边才轻声道:“天气冷了,你多穿一些。”
这人突然偏过头来,眼光如同小刀子一般斜过来:“北山已封,殿下尸骸如今正在卧冰枕雪,如意怎么敢多穿一件?”
卫清平默然低头,如意不再多说,一面咳嗽,一面端着水盆往外走。忽听卫清平在他背后轻声道:“殿下若地下有知,也不愿你如此自苦。”
如意咬着牙道:“殿下如何想法,你不配谈论。”他不愿再多说一句,加快脚步走出去,只留卫清平一人站在书房之中。
书房是少数打扫得纤尘不染的地方之一,里面所有的东西都一如当日,只是书案上缺了那些堆积如小山的折子,换了笔墨素纸。纸铺开着,用淡墨勾了一个背影轮廓。卫清平慢慢滴水研墨,蘸饱了笔,提起来却觉无处着墨。记忆里只剩这一个背影,越是在眼前淡去,就越是在心中深刻。端详半晌,他颓然掷笔,转身又走出书房。
天已经完全黑了,几间房中点起灯烛,一星一点的,没有照亮黑暗,反而多添了幽深。卫清平站在园中,静静望着远处的夜空,身上渐渐被夜风浸得冰冷。他也不觉得,仍然呆望着远处。背后的黑暗中什么地方轻轻响了一下,听来如同枯枝断裂,卫清平却立刻分辨出来,那是特制弓弩机关扳动的声音。头也不回,他陡然侧扑翻滚,闪到园中石桌之后,笃笃几声,原来站立的地方三支弩箭射入地面,几乎尽羽而没。卫清平瞳孔收缩。当年,摄政王曾经要求他们蒙上眼睛,从弓弦的响声和箭支的破风之声中分辨弓箭的种类,此时,他甚至不需要用眼睛去看,仅凭耳朵就辨认出来,那是从前摄政王府中侍卫所用的特制弩箭!一种狂喜突然袭上心来,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谁!”
黑暗之中慢慢走出个人来,昏暗中卫清平认出了他的轮廓,心里突然冷了下来:“田七?”
田七一身黑衣,右臂衣袖卷起,露出一排闪着冷光的短矢,左手扣着扳机,牢牢对着他,脚下虽然有点跛,动作却仍是利落准确,冷笑道:“襄国侯如今身居高位,倒还没忘记在特训军里学到的本事。”
卫清平心里凉凉的,看着他手中熟悉的弓弩,竟然有些惘然。只是他刚才一声断喝,已经惊动了府中的侍卫,纷纷赶了过来,一见竟然有人用弩箭对着襄国侯,立知是来了刺客,呼喝声中已经弯弓搭箭,拔刀提枪将田七围了起来。卫清平刚要叫他们且慢动手,田七却冷笑一声,竟然不管有多少箭矢对着自己,一扳机关,又是一排弩箭对着卫清平射了过来。而且他双臂上竟都装了这种特制弩箭,一排射出,立刻又是一排。这种弩箭每套能发射三次共九支箭,两套就是十八支箭,二人距离不过数十步远,田七大步向前,根本不去理睬周围侍卫的箭矢,只管追着卫清平不断扣动扳机,竟然就是要同归于尽的模样!
襄国侯府中的侍卫眼见这刺客竟然不要性命地追着襄国侯射箭,个个都是大惊,纷纷扑上前来。田七背上腿上立刻中了两刀,却全然不理。卫清平大喝:“住手!”只是他自己正被田七射得狼狈不堪,一干侍卫又怎么敢眼巴巴看着刺客射他?眼看田七又中一刀,终于腿上一软,踉跄向前,只要仆倒在地,便会被乱刀分尸。突然一人自后面扑了出来,两个侍卫还未及反应就被他一掌一个砍在颈后,软软倒了下去。此人夺过一柄佩刀,将田七护在身后。
卫清平翻身从地上站起,只见书房中透出微黄的烛光,照着那人脸上瘦削的轮廓。目光相接之时,恍如隔世。耳边只听田七一声变了调的叫声:“殿下!”就那么带着身上腿上的箭扑了过去。
几个侍卫一见又来了刺客,而且几个兄弟已经被撂倒在地,自然全都围了上去。卫清平厉声断喝:“住手!”声音尖锐,绝不似平日里的温和。一干侍卫方自一怔,来人已突然掷出一件东西,落地开花,不只腾起一团烟雾,而且放出一股无比怪异的味道,熏得众人连连后退,还止不住涕泪俱下。好容易等味道散去,两个刺客已无影无踪,哪里还找得着?侍卫们都觉今夜免不了被治个守卫不严之罪,转眼却见连襄国侯竟也不见了。
卫清平一直追到王府后园。他眼睛被刺激得泪水涟涟,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是听着那微弱的脚步声追踪过来。眼前一片高墙,却没了二人踪迹。他已将这王府全部探过,知道这里是摄政王十二铁骑的灵堂。墙内的陷阱他也已探明,此时看墙外的竹子犹在摇晃未休,知道自己追对了方向,毫不犹豫攀上竹梢一荡而过。赶进灵堂,只见香案已然移开,露出一个入口,卫清平更不思索,俯身钻了下去。地道之中昏暗难辨,他又不曾带个灯烛,磕磕绊绊,也不知碰了多少下。终于走到出口,却只见眼前一条护城河静静流淌,旷野之中一无人踪,只有满天阴阴的云,一重重的压在他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