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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年九月香(1 / 1)

太阳升到中天,来上朝的官员早已走了个干净,只剩下田七和马车耐心地等着。田七抬头看看天色,心想主子这一进御书阁,还不知什么时候出来。正想到这里,忽觉马车一动,李越的声音沉沉自车厢内传出:“去安定侯府。”

马车动起来,李越抹了把汗。带着一个人从御书阁做贼一样溜出来,又不能让人看见柳子丹衣不蔽体的样子,纵然皇城内这一片巡逻的卫士不多,也还是挺辛苦的。柳子丹已经睡了过去,春梦散催起的绯红色总算褪了下去,转为情事后淡淡的粉色,像是玉雕浅涂了一层胭脂,鲜艳动人。只是大约没有清洗,身上不舒服,睡梦中也还皱着眉,敞开的衣领里露出一点吻痕。

李越轻轻伸出手指在那处痕迹上抚摸了一下。女人经常会对自己第一个男人有特别的感情,李越当然不是女人,但柳子丹却是他来到这异世后第一个真正颠鸾倒凤的人,虽然是个男人,但,总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似乎有点什么东西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悄悄生长起来。

安定侯府邸很小,不过一处独院,有七八间房屋,唯有大门上“安定侯府”的黑底金字匾额能将此地与一般民宅分别开来。马车一停,大门里已迎出一个年轻人,屈膝一跪:“小四见过殿下。”

李越将柳子丹裹裹紧,抱下马车,吩咐:“准备沐浴。”

小四轻快地应了一声,脸上没有半点惊讶异样之色,飞快地下去了,临走不忘说了一句:“殿下,左手第三间是柳公子卧室。”倒真是个灵透人物。

院子很小,杂草丛生,连卵石铺成的小径也几乎被野草盖住。廊下也倒也有几株花,可是长得歪扭瘦小,捧着一朵半红不红的小花在风里瑟瑟。只有院墙边一棵大桂花树枝叶繁茂,四周的杂草清除得干干净净,花虽开得不多,却极香。李越注意到树干分岔处比别处光滑,似乎常有人爬上爬下。

院中荒芜,屋中摆设也极为简单,青布衾枕,白纱床帐,朴素不似王侯之家,却浆洗得干净整洁。案头上摆了几部诗稿和文房四宝,李越随便扫了扫,却发现那笔墨都极精致。笔洗是墨色瓷胎,胎壁薄如蛋壳,光洁润泽,外壁均匀布着无数茶色晶点,宛如满天星斗,极似原来时空中珍贵的天目釉。砚台色作深绿,整体雕成一片微卷的荷叶,角上一只欲飞未飞的蜻蜓,蜓翅分开,恰好承笔。荷叶雕工简单,却翻卷生姿,极为形象,蜻蜓则是精雕细刻,连翅脉亦清晰可见,一繁一简,相得益彰。

小四动作极快,片刻便领着几个仆役抬了一只极大的木桶进来,桶中盛满热水,摆在屋中,两个仆役却并不出去,捧了毛巾皂角立在桶边。李越眉头一皱:“怎么还不退下?”

小四怔了怔,道:“一向都是这两人服侍柳公子沐浴的……”

李越眉头锁得更紧,想到这两人的手摸在柳子丹身上,不由心生不悦,道:“把东西放下,都出去。”

小四又怔了怔:“殿下的意思是—”

李越沉着脸道:“我说都出去!”小四不敢再问,使个眼色三人一起退出去了,识相地关上门。

李越轻轻解了柳子丹的衣裳,将他抱进桶中。柳子丹大约是被折腾得狠了,被放进水里也没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呢喃了几句,把脸钻进李越怀里又睡着了。两名仆役捧着的东西摆在桶边,其中还有个小小瓷瓶,李越拔开一嗅,居然是玉露的味道,想起小四说的话,心里忽然极不舒服。快手快脚给柳子丹沅过,抱出来擦干放在床上,小心上了药,用被子裹好,回身去找衣裳。床边便是衣箱,打开来一半是华装丽服,精工细绣,颜色鲜艳如新,另一半却是极朴素的布衣葛裳,颜色也多为青绿之色,两边泾渭分明。李越琢磨了一会,挑了件青色旧衣给柳子丹换上,而后开门,小四果然还站在门边候着。

两名仆役将浴桶收拾下去,李越看着两人背影,向小四道:“这两人伺候多久了?”

小四恭恭敬敬道:“回殿下,是小四进府时亲自挑的,有两年多了。”

“沐浴也要这两人伺候?”

小四听出不对,但摸不着他喜怒,迟疑道:“这个—平常是不用的,只有柳公子从殿下府上回来才—”

李越立时明白,眉头紧锁道:“以后安定侯不唤,不用他二人伺候沐浴了。”

小四弄不清他心思,应了一声,道:“殿下,小四还有一事禀报—西定使者昨日到府里来了。”

西定使者?李越眉头一皱:“来做什么?”

“来请公子向殿下求情,赈济西定灾荒。”

“让他求情?”李越沉吟一下,“柳公子怎么说?”

“柳公子说他只是个质子,没有份量左右殿下的意愿。”

“那就是拒绝了?”李越眉头皱得越发紧,西定怎么说也是柳子丹的故国,为什么一点情面也不留?

“殿下—”小四压低声音,“柳公子拒绝之后,那西定使者急了,露出一句话,说柳公子若想回西定,就要帮这个忙。”

“什么?”李越眉梢一挑,“他们要接柳公子回西定?”

小四摇头:“属下看不是这么简单。质子既来了我南祁,那是至死不能回故国的,柳公子每年回国祭扫已经是殿下破例,所以……”

李越眯起眼睛:“所以西定使这样说,证明西定有所异动?”想要脱离南祁的钳制!

小四低声道:“属下也是这样想。再者柳公子虽是皇子,排行最末,不像太平侯,是东平王位第一继承者,所以属下想,西定说不定不会顾忌……”

李越点点头:“那柳公子又怎么说?”

小四摇头:“柳公子此后并未说什么,当时属下身处屋顶之上,虽能听到二人对话,却看不到屋中情形。那西定使者说出此话,似乎也自觉失言,立刻便告辞了。”

李越点了点头:“好。西定使若再来,好好听着他们都说些什么;若是不来,你们只管好好侍候便是。”

小四应声答是,李越点点头,转身出了安定侯府,走到门口想想不放心,回头道:“若柳公子有什么不适,速来报告。”加了这一句,才放心上了马车。

马车招摇过市,李越从窗口看着外面。这还是他来这个世界第一次上街,大是好奇。但见街道上十分繁华热闹,只是来往之人一见他的马车,立刻低头绕道而行,颇有些畏如洪水猛兽之感,不由暗里叹了口气,不知这摄政王究竟是何等样人,举国畏惧若此。但市面如此繁华,似乎也不是一味的暴虐之君;府中铁卫忠心耿耿,想也不是普通昏愦之主;能得莫愁痴心所向,应该也不算薄情寡义之人,实在有些矛盾。

马车忽然微微一顿,田七低声道:“殿下,西定使者!”

李越顺他所指之处看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身上服饰与其他人似乎略有差异,在街上闲走,似乎对街边摊贩之物颇感兴趣,一路慢慢看过来。只是他走得慢,却有人走得快,前面街道拐角处一人快步走来,似乎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与西定使者迎头撞个正着,两人各自倒退了一步。西定使者面带怒色,那人连连躬身似在道歉,并从地上拾起一物双手奉上,西定使者接了过来佩在腰间,似乎又教训了两句,才各自分开走了。

田七轻哼了一声,道:“来求赈灾,他倒有心情闲逛。”话犹未了,李越已经沉声道:“去看看刚才撞他那人,是哪里来的!”田七一怔,道:“殿下是说—”顿时明白,将马车往路边一停去了。李越接过马鞭,将马车赶过几步,横里拦在西定使者面前。西定使者冷不防一辆马车过来,惊得退了一步,正想发怒,李越已经探头出来,微微一笑道:“使者好闲心啊!”

西定使者乍一见李越,惊得面色一变,不过随即镇定下来,躬身低声道:“不知摄政王在此,小使晏平失礼了。”

李越笑眯眯道:“不知者不为罪,使者不必客气,上来叙叙?”

晏平眼珠转动,道:“殿下的马车,晏平岂能轻上?何况晏平今日便装,大有不敬,殿下若有事吩咐,晏平回去换了衣装到府上拜见。”

李越笑了一笑,目光落到他腰间之物上,这便是方才他与人相撞后对方自地上拾起来交还给他的东西,原来是个青丝囊。李越轻笑道:“这个东西倒好看,借本王看看如何?”

晏平脸色顿时一变,强笑道:“这只是个普通香囊,不过,不过却是拙妻做的……”

李越截口笑道:“本王又不是要你的,只想借来看个样子,使者不会如此小气吧?”

晏平无话可说,只得解下来递给李越,手指禁不住微微颤抖。李越接了过来,仔细看看,丝囊做得甚是精美,看似朴素无纹,其实却是以淡青夹银的丝线绣了花,在阳光下翻动便闪烁银光,十分耀目。李越心中暗暗冷笑,他明明记得,晏平在与人撞上之前腰间并无此物。因此物在阳光下会有银光闪烁,离得越远越能看清,以李越受过训练的记忆力,如此醒目之物,那是断断不会记错的。心中冷笑,手上轻轻一拉,已经拉开了青丝囊囊口。晏平惊呼了半声,突然醒悟,紧紧捂住了嘴,脸色却止不住变了。殊不知他惊,李越更惊,因为青丝囊中除了些干枯的花朵外再无别物,发出一种奇异的微香。

两人都是怔了一怔,晏平面色立即恢复,笑道:“这是拙妻装进去的,女人总喜欢些花花草草的东西,非要小人带着不可。”

李越无话可说,笑了笑,将丝囊交还晏平,闲闲道:“使者此来,是为了西定大灾的事吧?”

晏平将丝囊佩回腰间,闻言便拉下一副苦脸道:“正是。小国今年灾荒,颗粒无收,国主特命前来求恳殿下赈济一二。西定已是南祁属国,西定子民亦是殿下子民,还望殿下看顾。”

李越微笑道:“这个自然。听说使者去见过了安定侯?”

晏平做出感激涕零之状道:“是。国主甚是牵挂这个儿子,命小人前来顺便探望,幸得殿下照看,安定侯日子平安,小人也好回去覆命让国主放心。”

李越对着这么一个满口假话之人也实在没有什么好说,远远瞥见田七走来,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使者自便,本王还要回去核算赈银数目,就少陪了。”

晏平躬身道:“岂敢。殿下请。”

李越略一点头,坐回车厢之中,让田七执辔,缓缓将马车驶开。直到走远,田七方低声道:“殿下,那人进了太平侯府。属下打探了一下,说是太平侯偶感风寒,差此人去抓药。”

李越伸出手:“田七,这东西你认得么?”手心里却是一朵干花,正是刚才从青丝囊里偷偷留出来的。

田七细细看了一会,又嗅了嗅,疑惑道:“这香气,却好象在哪里闻到过—”皱眉苦思。

李越道:“可是西定的什么特产花卉?”

田七摇头,突然想起:“不对!此花不是西定花卉,倒是东平一种异花,名为隔年九月香,每年九月间开花,干燥后香气可保持到隔年九月。当时殿下攻取东平后,东平送过十个美女给殿下,身上都佩带这种花制成的香囊,殿下可还记得?”

李越根本没见过这十个美女,当然记不得,只好含糊道:“嗯,你这样一说,倒好象有些印象。”

田七嘿嘿笑道:“属下本来也记不得,只是记得当时东平使者送这十个女子前来,殿下嗅到她们身上香气,随口询问,那使者只当殿下中意,大为高兴,将这什么隔年九月香吹捧一番,说什么此花佩于身上可令肌肤润泽如玉,若烧起来还有什么催情之用。结果殿下将这些女子当场赏了给军中兄弟,令他大惊失色,方知马—”忽然停住,李越接下去道:“方知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可是?”

田七面色大变,似乎就想下马跪倒:“田七大胆—”

李越将手一摇:“随便说话,有什么大胆的,你不必拘谨。这事本王都记不清了,听你说说倒也好玩。”

田七松了口气,道:“殿下日理万机,自然记不得这件小事。这之后东平才知殿下不好女色,为了讨好殿下,居然就把大皇子送了过来,还真是下了本钱。只是太平侯若论容貌—实在也不怎么出色,难怪殿下看不上他,可笑他还整日里硬往殿下身边凑。”

李越微微皱眉。王皙阳论相貌的确不算出色,演技却是一流的,有那双桃花眼在,倒也有几分动人之处。但放眼东平,难道挑不出一个美貌男孩,非要将皇位第一继承人送来供人玩弄?柳子丹虽也是皇子,但母亲出身卑贱,又盛年早卒,何况他本身美若天人,被送来做讨好权要之物倒也顺理成章,但王皙阳既然身份贵重,自然可以避免如此命运,他为何还要前来?更不必自己把自己硬往虎口里送,博一个倒贴没人要的轻贱名声!如此看来,这太平侯,倒似是个忍辱负重的人物。前摄政王不肯要他,只怕,也不只是为了他容貌不美吧?

李越目光微微冷凝:“去太平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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