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寂然中,尼克市长的话语宛如刀子一般一下下戳了过来。
洪三提着剑,身体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哪怕尼克市长就在他面前一臂之远,他有绝对的自信和把握,以自己的身手,暴起发难,顷刻间就能让对方人头落地。
哪怕他可以义正言辞地怒斥对方的举动,攻讦对方的居心,甚至抓住对方话语之中的破绽,进行诅咒和质问,以至于指出对方的冷血、残忍和疯狂,以离间和动摇市长身后那些各界人士的信心。
可那都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就算杀了对方,后果更为严重,不仅残存的民兵全都要死在城墙上,天地会剩下的老弱妇孺们也要悉数死绝,连康德都要被连累陷入险地。
更何况市长一死,缺少强力人物统合全城,瓦伦坦在精灵兵锋之下只会破得更快,这一城之中,不知又要多出几许死亡与悲苦。
至于以言语辩驳回应……有用处吗?
大乱之世,言辞再利,又有何用?有用的是刀啊。
市长为什么敢于公然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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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为此地出了洪三一行人,就是城防精兵,再就是社会各界代表,那些法师、豪商、贵族与军人,本来就是守城的中坚力量,本来就是有许多牵挂在城中的上等人,又怎么会在意渣滓和废物的生死?
甚至,他们也认同市长的想法。
发自真心的认同。
甚至不考虑立场,这也是很简单的选择题。
敌人攻城,火力凶猛,谁来被动承受第一波攻击压制,以试探敌人的军力强度并且对远程力量进行消耗?是一无用处的乌合之众,还是敢于对精灵强敌亮剑、甚至结阵能与精灵正规军抗衡的城防精锐?
连三岁小孩子都能做出的选择。
洪三根本无话可说。
退一万步讲,天地会中,有震旦人,也有歌德人,尼克市长作为本城乃至周边地区的最高长官,征发民众守城,是题中应有之意,就算残暴不仁,也有歌德法律制裁,他这个震旦人根本没有任何立场进行指责。
而队伍中的那些震旦人……
既然连本国人都可以利用和牺牲,外国人又算什么?
况且,洪三看到了先前尼克的犹豫,他分明还有一段话没说,但似乎看在康德的面子上,最终没有说出口。
但洪三能够猜到对方想说什么。
——震旦被异族侵攻,失土失地,中枢动摇,你们国家有人在拼死抵抗、延续国祚,而你们则远渡重洋、至此逃难,一群抛弃国家、狼狈逃难的懦夫,在拼死一战的我们看来,就是废物中的废物!
一群弃国而逃之辈的性命,怎么会被对方放在眼里?
对此,洪三依旧无话可说。
他望着尼克市长,眼神激荡,身子颤抖,手中的剑晃动不休。
明明鼓足了勇气,为另一群人发出怒吼,却发现自己无法压服对方,甚至无法说服对方……甚至无法从容站在道德的高地上。
并且很茫然。
服从强者,逆来顺受,卑躬屈膝,换取平安,这是他这些年一直在做的事情,是他这些年赖以生存的原则,主人天生尊贵,仆人天生下贱,有些人生来高高在上,有些人至死贱如尘土,他这些年见惯了这些事情。
他应该早已经习惯了。
而他也一直觉得自己习惯了。
直至今天,战争酷烈,天崩地裂,生灵如草芥消散,贱民的性命被挥洒牺牲,这并非来自长官的残暴与无情,而是来自于不得不为的抉择,道德上的指控在残酷的战争面前如同笑话。
但……那些可怜人就该死吗?
洪三觉得心中慌慌的,他大口喘着气,他茫然,这些年的处世哲学告诉他,是这样的,上位者就是可以随意摆弄下等人,在强权面前,卑微的平民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这世道就是一座塔,上面的人掌握生杀大权,下面的人最受累也最受苦,一直如此,从来如此。
他读史学古,听老师授课,入耳入目,全是此理,不管王朝如何更迭,总是百姓横尸千里,十室九空,满地白骨,总是百姓终日劳作,酷吏盘剥,勉强度日,若经天灾人祸,动辄转死沟渠。
他们被课税,他们被征役,他们被欺辱,他们被盘剥,如今城上死守,作为炮灰,被强敌屠杀摧折,又起止这异域,又何止瓦伦坦一城,东方神州大地,千百年王朝更迭、攻杀兴复,这种事情还少吗?
强者统治一切,强者掠夺一切,而弱者只是猪狗,只是牛羊,可以被肆意掠取,可以被随意欺侮,这是定数,是世间运行的法则,千百年来恒固的道理,没有谁能够改变,是天命,是宿命,人生来受苦,只是前世犯了罪孽,行善积德,只求来世投个好胎——除了这样,还能怎么办!?
洪三自认为看透了,觉得世情不过如此,不如舒坦活着。
他曾经笃信这一套,生死有命,仅此而已。
可在城上经历了生离死别,望着平素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孔被战争摧折践踏,性命如草芥消散,他感到了巨大的悲伤、痛苦以至于无助。
他认识那些人,他所熟悉的人们,那一张张脸庞,他们期待而信任的眼神,熟悉的呼唤……然后他们一个个死去。
他们也是人,有家人,有自己的悲喜,胆小怯懦,只想活下去就好。
哪怕活得很卑贱,也无所谓。
可是连这种小小的愿望都满足不了。
“不对……”
他摇着头。
不该是这样的。
全都不对。
事情绝对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哪怕是再卑贱的人都不应该死的。
他的处世哲学和根深蒂固的观念渐渐地发生了动摇。
没有新的哲学和观念取而代之,只是动摇和疑问,在看到熟悉的人们一个个无助地死去,他的心中生出了巨大的困惑和不安。
他只是觉得,一个人的性命不应该如此草率地结束,完全不该是这样的,他觉得这个世道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却说不出来,却讲不明白。
他只是本能地感到不平和痛苦。
为那些生如草芥、死若尘土的,弱小的,卑微的,身不由己的人们。
咣当一声。
手中的长剑坠落地面。
洪三后退了两步,身子晃了晃。
他吃力地转过头,看着康德,似乎想说什么,但脸上只有悲戚和迷茫,从进城直至今日,所有的事情挤在一起,所有的期待和压力全都落在这并坚定可靠的身子上,一切在这惨烈的伤亡和巨大的困惑中猛然爆发。
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然后仰天倒下。
康德抢上两步,将洪三扶住,他急忙检查脉搏,还好,只是昏过去了。
尼克双手高举,第一时间说道:“我什么都没做。”
康德平静地说:“我知道。”
他抬起头来,目光越过尼克市长一行人。
落在了城墙上的天地会众人的身上。
洪三吐血昏迷,第一时间将他扶住的,只有康德而已。
陈鸿鹄,宋保义,黄金统,叫不上名字的两个歌德头领,乃至其他的几百号民兵,望着洪三吐血,望着洪三昏迷。
都只是远远地看着。
他们木然,他们恐惧,他们都被吓破了胆,目睹同伴之死伤,精灵之威犹未散去,在真正的精灵军势面前,他们终于意识到了己方与真正军队之间的差距,也明白了,洪三先前的胜利,只不过是小打小闹。
所以此时此刻,他们对洪三的观感很是复杂。
因为对方显然无法保护自己,他并不是无所不能的。
甚至洪三与更有权势和力量的市长争吵,并且吐血昏厥,他们远远看着,还以为是爆发冲突,更是不敢上来。
其实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
——但无论是哪国的人,无论是哪个世界的人,无论强大还是弱小,无论是勇敢还是怯懦,生而为人,是要知道好赖的!
他的目光如鹰如虎,令天地会众人纷纷低头。
哪怕先前对这个军师有所非议和好奇,但现在,都不会了。
因为大家都看得分明,相隔不远,在城上的所有人都被精灵打得像乌龟一样不敢冒头时,当精灵的骑兵已经冲上城墙的时候,当这座城市即将陷落的时候,是这位军师劈头盖脸地将可怕的精灵骑兵拍了回去,雷霆火爆,杀伤甚重,并且亲手拉开了击退精灵的序幕。
康德冷然。
并且说出了身为地球人本不该说出的两个字。
“——贱民!”
这其实是他第二次说了。
第一次是在辉沙的那个夜晚,整个镇子的人为了塞缪尔的赏格蜂拥而去,从淳朴甚至卑微的平民瞬间化作凶残的饿狼,农民拿个粪叉,农妇拿把菜刀,竟然就敢出来追杀——为了塞缪尔那个反复无常、视小民如尘土的王八蛋所抛出来的一块肉,就像狗一样的争抢。
他将洪三负起,背着他走下城墙:“让路!”
对于这位尼克市长……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所有人好像都有苦衷,所有人都是逼不得已,所有人都在做错的事情,但这些事情,在他们看来,都是对的。
所有人都像是王八蛋。
这异界,这世道,简直就是个大粪坑。
市长犹豫了一下,终究是让开了路,一句话都没说。
他身后的各界代表们也纷纷让路,还有城卫军。
康德还看到了普雷斯顿,对方是尼克市长的弟弟,也是一名地位颇高的军官,他望着康德,神色有些尴尬和黯然。
显然,他敬佩康德的勇武,也感念他力挽狂澜之举,可如今已经无法恭贺言欢了,他默然片刻,涩声道:“董先生。”
康德停下脚步,侧目而望。
普雷斯顿轻声道:“其实我哥哥说错了,这场战争,性命其实没有高低贵贱之别,所有人都有职责,所有人都可以死,而我兄长的职责,就是让每个人的死都获得最大的效果和最大的意义。”
康德不言语,听了就走。
年轻人在背后说道:“董先生,你会明白的。”
于是在众人的目送下,本次城战最大的功臣背着洪三走到城墙阶梯。
陈鸿鹄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起身挪动脚步,迟疑着想要跟上,康德漠然回头:“干什么?市长说你们可以走了?”
众人脸色一变,宋保义强笑道:“军师……”
康德皱眉道:“你喊我什么?”
宋保义一怔,然后说道:“军师,俺们……”
康德冷冷道:“三个问题,第一,刚刚为什么只是呆看,他吐血昏厥之后,为什么半点担忧之色也无?第二,知道刚刚洪三在为谁说话吗?第三,洪三保护着你们直至今日此地——是欠了你们什么吗!”
说到这里,康德已经是声色俱厉。
“如果欠了什么,今天我就替他还清!”
“——说啊!”
正面迎击精灵、败而杀之的威势犹在,杀气毕露,何等威势,陈鸿鹄等人一时失语,其他人也低下头来,停下脚步。
但此等姿态,究竟是恐惧,还是醒悟和愧疚?
康德望在眼里,冷笑出声。
扬长而去。
天地会众人竟不敢再追上去了——所有人都心里明白,这已经不是脸皮厚度的问题了,因为对方显然已经动了杀心。
他们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不知道此时是何种心情。
普雷斯顿毕竟是年轻人,快步来到沉默不语的尼克的面前,低声道:“哥……市长先生,不跟董先生解释一番吗?”
尼克缓缓道:“做都做了,说又有什么意义?惺惺作态,讲什么不得已,讲什么愧疚,讲什么耻辱,连我自己都会吐的。”
他转过头来,对着麾下军官下令道:“选一些民兵,令他们吊着绳索出城,将城下的精灵尸体带回来,没死的砍断挑断手筋脚筋,请牧师和医者吊住性命,下次阵前剐了。”
“死了的剥下衣甲,斩断手足,阉了,挖了眼睛,切了鼻子,拔掉舌头,全都挂在城头。”
各界代表中,有人微变脸色,人群稍稍骚动。
尼克若无其事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说道:“持反对意见者,是心有他念,想要与精灵勾结献城,一律抄灭家族,女眷劳军,男性城头陪挂。”
然后他露出笑容。
“总之,胜利就是胜利,召集勇敢的士兵们,我要进行演说。”
康德背着洪三,走下城墙,因为他此刻散发的气场实在有些可怖,沿途无论军民,也不敢问,城里一片混乱,都是攻城时落在城中的各种魔法掀起的骚乱,救火,救人,有人在哭喊,有人在恐惧,更多的人在交头接耳,在阳台上与邻居们快速地交流着。
清冷的街道上,康德独自走动。
突然,一辆马车驶了过来,车夫正是维达尔家族的老管家。
“这边!”
蕾奥娜打开车窗,探出头来:“你没事就好!咦,他受伤了吗?我们商会有很好的医师和药,之前打仗,这个老叼毛不许我出来,直到赢了之后才有消息传回,说你立下功勋,牛逼啊,怎么跑出来了?”
女孩儿的声音唧唧喳喳的,很好听,也蕴含着担心。
可现在康德不太想说话。
只是冲她勉强地笑了笑。
怎么说呢……虽然没有经过激烈的搏杀,虽然真正的战斗只是那十几秒的决断,但他却感觉很累很累。
女孩儿瞬间安静下来,说道:“上来吧,去天地会吗?”
“不,去你那里。”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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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更新……再说一下吧,铁儿子来了,把精灵暴打一顿,猩猩来了,把精灵全都砍死,大家快快乐乐地去找公主,顺便把看到的精灵军队都砍死,我如果写这种平推的剧情,为什么要写这本书这个题材呢?
ps2:瓦伦坦这一段是个大事件,不仅仅是主角的大事件,也是很多人的大事件,他们和主角一起经历和铭记这件事,并且互相成就。
ps3:这是我想写的故事,至少是这本书想写的故事,哪怕现在书客的读者群体与爱好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认真讲故事越来越吃力不讨好,但随便了,这本书还是该怎么写就怎么写,我能理解有些朋友的想法,爽快淋漓的碾压局自然是有的,但除此之外,我也想写那些不是很容易乃至有着别离和铭记的胜利……
ps4:就是这样,以后不多说了,希望大家再多点耐心——以及求票啊,这些日子都没求票被追上了,明天两更吼不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