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
吱——
踏裂雪层的碎响一路从远处响到近处。
一步一步,带着点探询。
……对方是拥有起码的视力和感官的。
果然,它不是无目的的漫游。
做出简单的判断后,江舫轻轻拿出瑞士军刀,挑出其中一把平口刀,缓缓拉开,并用指尖谨慎掩盖住刀锋掀出时折射的薄光。
但他刚动作到一半,就被南舟轻戳了戳侧腰。
他朝那双腿的方位点了一点,又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江舫一挑眉。
……南舟的想法没有错。
一双腿不可能拥有视力。
那么,鉴于他们之前遭遇的半身女还能小跑、还能大跳的特性,南舟大概是想到,这些怪物如果在被解体后也能具有活性,那细微的零部件,或许也有各自的活性。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江舫食指与拇指交叠起来,对南舟眨了眨眼睛。
南舟知道他想做什么,犹豫片刻后,略一颔首,表示认同。
江舫一手攥紧刀柄,将手指举到耳侧,找准时机,打了个漂亮的响指。
这一阵正是顺风。
按距离估算,风足够把响指声送到那双腿那里。
但双腿并没有任何确证猎物的存在后加速奔来给他们来一顿剪刀脚的打算,也没有赶快跑走报信的意思。
它挺心平气和地一步一步地往折射着强烈月光的镜子的方向走来。
懂了。
没带耳朵出门。
两人迅速更改了行动方案。
南舟将光线指链扣上了右手。
为避免引起对方注意,他将手掌微侧,尽由月光折射入雪中,任雪吞没。
在月华灿烂的地方,光线指链的功用已经被发挥到现有的最大。
无数道银丝在南舟掌心穿梭。
他轻轻挪动手指,就像是操纵傩偶的掌上丝。
但0级道具就是有0级道具的样子。
现在折射出的光丝虽然有实体,但持续不了一分钟就会溃散。
南舟把丝线穿插入眼前松软的雪堆中,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尽管对方没耳朵,但他们都考虑到了说话时难免会呵出的浓重白雾。
这可是眼睛看得到的东西。
江舫在南舟腿上轻轻写字:“第一次用,会吗。”
南舟淡淡扫他一眼,神情冷冽,回复的内容却相当不严肃:“我半夜偷偷玩过。”
尽管致命的踏雪声已在十米之内,江舫仍是忍俊不禁,往岩石上一靠,扫向南舟的眼尾余光都尽是温柔和笑意。
南舟有些纳罕。
……江舫为什么总是对他笑?
他自觉很冷很凶,相当不好亲近。
像银航那样始终不敢太过靠近的样子,或是干脆的无视,才是别人对待他的常态。
南舟轻轻舔了一下嘴唇,才想到江舫刚刚摩挲过那里。
他又自作主张地偷舔了两下,只品出了雪霜的滋味。
那种温暖的感觉被风带走了。
但南舟知道它是真实存在过的。
腿终于靠近了他们。
一只眼球悬荡着,装饰物一样用一根线拴着,蝌蚪尾巴似的悬挂在双腿破破烂烂的多功能腰带上。
灰白的、结着一圈微红薄冰的瞳仁,随着双腿跋涉的幅度一晃一晃,紧盯着那折射出薄光的镜子。
所幸腿并没有带鼻子。
否则一定会嗅到生肉的气息。
眼睛麻木地收集着周边的信息。
镜子不远处有浅浅的脚印出现,尽管被风雪掩盖了不少,但残迹犹存,应该是有人经过过这里。
在眼睛四处寻找有没有离开的脚印时,一阵雪雾骤然升起,瞬间遮蔽了它的视线。
南舟把光线迅速编织成了一把简单的雪铲,深入雪层。
趁它靠近岩石,他穷尽全部力气,回头泼了它一头一脸。
这个动作,耗尽了他刚刚积攒下来的全部体力。
他就势跌坐在地,把场子交给了江舫。
兜头兜脸被淋了一头雪沙,那只眼睛的视力一时模糊,失去了方向。
但腿并没有过于慌乱。
它在雪原上跋涉过不知道多少遍,熟悉这里的一石一木,可谓稳如老狗。
况且它和眼睛不属于一个单元,眼睛遭袭,它不会有什么条件反射。
它甚至还往前稳稳踏了两步。
直到南舟把一个技能甩到了它膝盖上。
【没有冰鞋的后果】。
——功能:让对手百分百滑倒。
这技能没什么硬性规定。
对方有腿就行。
眼前的怪物正好只有腿。
腿一个不防,刚丢了眼睛,就一跤立扑在了雪地上。
摔了个两腿朝天。
借着这个机会,江舫从岩石后翻身滚出,寒光横挥,迅速且精准地割断了连接腰带和眼珠的那条线,凌空一把抢去掉落的眼睛,顺便扯去了挂在他腰带上的丝线,将眼睛捏在掌心,就地捧了一团雪,把眼睛团在中心,发力握雪,不消几秒,就用掌温和掌力把雪球攥成了一只坚硬的冰球。
他反手把这个冰球抛给了南舟。
南舟接了个正着,马上把这只眼睛又滚了几层雪,团成了拳头大小的雪球。
眼睛:……
你们都是狗吧。
江舫并没有马上撒腿跑开。
尽管那双腿再走两步,就足以踢到他的膝盖。
他在仔细观察腿的形态。
现在的腿则很是迷茫。
它们这样解体再搭伙的行动,虽然便利,但也有弊端。
他们并没有一个统一指挥的大脑。
骤然失去了视力,腿焦虑地在原地转了两圈,开始俯下身,小心地用脚尖去寻找眼睛。
江舫和南舟的行动妙就妙在,在腿的视角看来,自己纯属倒霉。
眼睛发现附近有异常的光芒,就过来查探情况。
一阵雪雾,把它的眼睛迷了。
紧接着,它一个不慎跌倒在地,眼睛就给摔没了影。
它也没办法。
手长在上半身,眼珠子又是个放在外头才能派上用场的东西。
为了方便识路,它只能把眼睛别在裤腰带上。
它在附近找了一阵儿眼睛,发现确实一无所获后,就像是一只沮丧的困兽,在附近直打转,拉磨似的踩出了一大圈脚印。
江舫折回了岩石后,对捧着动弹不得的眼睛雪球的南舟低声说:“你看看。”
南舟趴在岩石上,研究起那双腿来。
腿的主人是谁并不难辨认。
他们和那半身女打过交道。
这双腿和半身女体型相似,腰身的断面基本能够无缝衔接。
但是,这双腿怪就怪在,它腰身还算纤细,但腿比例严重不协调,鼓鼓囊囊的。
尤其是上下一样粗的大腿小腿,臃肿地顶着几乎要绽裂的登山裤缝,看起来简直是一根巨大的萝卜。
更重要的是……
南舟扭过头去,托着手里的雪球,问江舫:“这只眼睛,是谁的?”
江舫面沉如水:“我也在想。”
他们和营地中的三个半“人”都打过照面。
……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是少了眼睛的。
而且这只眼睛的虹膜有一些不同,是淡褐色的。
他们见过的登山客里,并没有这样颜色的眼睛。
淡褐色的眼珠子,和这双腿一样,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是它自始至终就躲在登山客们扎营的帐篷里,没有露面?
还是它和这多出来的一只眼睛,在另外一个地方,和另一个人在一起?
坐在岩石上的江舫感兴趣地拧起了眉心。
他用指尖轻轻敲打着岩石表面:“他们,到底有几个人呢。”
南舟则静静看向他们的来处。
……银航他们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他们要面对的追击者,可能不止四个。
腿可不知道罪魁祸首正在它身后光明正大地试图拆他们的局。
滴溜溜打了一阵转后,它脚下踢到了一块岩石,发出了嘭的一声。
正常人用这种力度踢到石块,恐怕小脚趾都得断了。
可腿看上去却是一副找到了想要的东西的样子,兴奋不已,又上脚踹了两下,愈加确定了什么,迈着步子,挑了一个方向,有些趔趄地向前走去。
南舟指尖一动,一条绵软的光线就借着月光射出,穿过了它的多功能腰带,打了个结。
腿没了眼睛,自然是察觉不了,只顾迈着两条萝卜腿,吧嗒吧嗒地往前赶。
南舟说:“跟它走。”
江舫:“不怕它一路去找那个只剩半个身子的女人?”
南舟:“有可能。”
南舟:“可它如果能靠肢体之间的感应就找到那个女人,早就走了,不会在这里绕着圈儿找路。”
说着,南舟走到了腿刚才踢到小脚趾的地带,扫开了四周的积雪。
雪堆下,有一块形状较为特殊的石头,向箭头一样,直直指向南方。
它刚才,是在找它熟悉的标志物。
南舟说:“它现在能去的,只能是它熟悉且信任的地方。”
江舫说:“那它有可能把我们带回半山腰的营地。我们出发的地方。”
南舟:“这也有可能。”
南舟:“但在那个营地里,我们没有看到这双腿,也没有看到有这只眼睛的人。”
他看向江舫,眼神里满是认真:
“如果我是这些登山客,我这样恐惧外来者的入侵,当然会在最重要、真正要看守的地方,安排另一个人,或是一批人。”
这个道理再浅显不过。
只是他们之前被副本“竞速”的概念束缚和影响,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人,包括npc的出发点,都该是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的。
说到这里,南舟抿了抿嘴:“你说得对。的确有很多不确定因素。”
这双腿当然有可能是去找它的上半身,也当然有可能是要下山。
如果是以前,南舟自己就跟着它去了。
但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同。
他并不能很好地履行自己对队友的保护义务,无法承诺自己会在突发危险到来时保护好江舫。
江舫注视着他略懊恼地抿起的嘴唇,笑说:“这不是还有我吗。”
南舟望着江舫,认真摇摇头:“要保护你们,一直是我说的。我不能……”
话音没能落下,就被江舫封印住了。
隔着柔软的防寒帽,江舫对他的额头落下温和有礼的一吻:“偶尔破例,依靠我一下,也可以的。”
南舟一时有些没回过神来。
他抬手,在苏麻作痒的心口按了一按:“……你对我做了什么?”
江舫脸也有些淡淡的红:“我对你造成什么影响了吗?”
“有。”南舟迎上他的眼睛,疑惑道,“我想要听你的话了。为什么?”
江舫爽朗地笑开了,只是这笑里带着他大部分笑容里少见的真心:“这样就很好。”
……
南舟和江舫两人不远不近地牵着腿,宛如在后院里遛自家的狗。
这一幕相当怪异。
但两个人都是一脸的理应如此。
腿要探路,所以走得很慢,很谨慎。
且它靠着对地形的熟知,绕开了许多积雪深而难行的地方。
这省了他们很大的力气。
就连南舟都能挺轻松地跟上他。
南舟甚至有闲心在圆滚滚的大雪球的上面另放了一只小雪球,捏了个掌上雪人,捧给江舫看。
江舫笑着接过来,研究了一下,用一根小树枝、两颗小石子,给它添了点别样的活气。
被封印在雪球里的眼球翻了多少个白眼,他们并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值得庆幸的是,那腿并没有往山下走。
它一路蹒跚摸索,走的是上山道。
这一路都相当平旷,平旷到一览无遗。
这的确是正常登山客会选择的登山路线,却不是这个竞速副本的玩家可以轻易驾驭的路线。
南舟相信,按常规思路,玩家根本不会选择这种前后几公里连个遮蔽物都没有的地方。
轻松归轻松,这隔着一公里开外就能看见有人,简直和找死没什么区别。
大约在风雪中停停走走了将近四个小时后,腿从一片灌木丛边经过时,明显高抬了一下腿。
南舟还想跟上去。
江舫却一把捉住了南舟的手,径直隔绝了他指链投射出的光线。
他抓着南舟的掌心,带他一起闪身躲入一簇茂密却已经枯死的灌木丛旁。
江舫究竟是谨慎,每走一步,都为一切突发情况规划好了退路。
他察觉到,那双腿迈过的,是一条透明的绊线。
这附近有人设下的埋伏。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找到了他们想要找到的地方了。
而就在江舫两人滚入雪地不久后,远处的一顶帐篷,被一只手掀开了。
……仅仅只是一只手而已。
江舫和南舟悄悄探出头去。
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片平阔的、本该位于河滩的宿营地。
只有一片倒掉的帐篷,看起来像是废弃的营地。
宿营地里,密密麻麻地散落着人的五官、肢体。
在看到腿跌跌撞撞地走回来时,那堆支离破碎的解体产物从四面八方汇聚、堆叠起来,从脸开始,慢慢从地上直起腰来,构成了一个人形。
那张破碎的脸,只睁着一只淡褐色的眼睛,另一只眼睛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窟窿。
他把自己刚刚复原的下半张脸,连带着一只耳朵径直卸下来,用一根细绳随便栓在了腿侧边。
它挂在那双腿身边,好像只要这样草草拼接,就能构成一个能共享信息的整体了一样。
那双枯黑的嘴唇,贴着下半张脸的裤缝,冷冰冰地问道:
“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南舟:你对我做了什么【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