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林军们立即分成几波,一波负责清理地上的尸体,一波循着红四踪迹去追逃窜的黑衣人,一波在驱赶那些野猫。
弓箭手们已经失去了生机,且个个都已不成人样,但野猫们仍在抓挠撕咬,场面令人触目惊心。
御林军们不得不大声吆喝,并手持铁管,凑到猫们的耳边用刀背敲击,发出刺耳的梆梆重响,那些猫才三三两两散开,悻悻地跳上了墙头。
可就算上了墙头,它们也没离去,就坐在那儿,注视着下方的人,一双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莹莹的蓝光。
御林军们一边搬运地上的尸体,一边心有余悸地抬头张望,生怕它们又跳下来发狂。
毕竟手上这些尸体的死状看着也太惨烈了些。
“我再也不敢踢我家那只猫了。”一名御林军不敢直视手上尸体的脸,小声对身旁的人说。
“我媳妇儿的猫要下崽了,我回去后得提醒她给猫窝里铺些软布,要伺候好了。”
……
洛白昏昏沉沉中,感觉到自己被拢入一个宽阔的怀抱,有只大手在将他翻来翻去,手指还在拨弄他的皮毛。
他身上本来就痛,这样翻来翻去就更痛了,于是条件反射地扭头,张嘴便咬上了那只手,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嘶……”他听到了一抹淡淡的抽气声,鼻端同时闻到了股熟悉的味道。
——那是哥哥身上的味道,犹如雨后森林散发出枝叶的清香,其间还夹杂着小坏的气息。
洛白费力地睁开眼,转动眼珠往上看,对上了楚予昭正垂眸凝视的视线。
他一时之间脑子有点懵,不明白哥哥为什么离自己这么近,直到看见贴着的那片穿着黑袍的胸膛,还有那根被自己咬在嘴里的手指,这才反应过来。
这是正躺在哥哥怀里,还咬着他的手指呐。
洛白张嘴松掉手指,庆幸自己还没有用力。他忐忑地去看楚予昭,见他不似要发怒的模样,又伸出舌头在刚咬住的位置舔了两下。
还好,没有尝到血腥气,只有一排牙印。
“嗷……”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啊对了,我不能这样叫,会暴露自己的。
洛白身上很痛,但还是强自忍着,很敬业地学了声猫叫。
“喵嗷……”
楚予昭低头看着这只雪白的小豹,看它无力地躺在自己怀里,明明都痛得站不起来,还能在检查它有没有伤痕时,反头一口咬住自己手指。
警惕心还挺高。
只是它可能受伤太重,只用那排小尖牙在指头上磨了磨,就无力地松嘴,又虚弱地叫了两声。
后面那一声听着有些怪,好像在学猫叫?
远处传来脚步声,红四他们已经回来了,齐齐单膝跪地,道:“陛下,属下无能,让那群刺客跑掉了两个,而已经活捉到的,什么都还没来得及问,便吞毒自尽身亡,请陛下责罚。”
楚予昭神情淡淡的,似乎早就猜到会是这种结果,只道:“无妨,回宫吧。”
“遵命。”红四又问:“陛下是乘车还是骑马?”
楚予昭本想说骑马,但看了眼怀里恹恹的小豹,改口道:“乘车。”
一共两辆马车,楚予昭开始乘坐的那辆车顶已经掀开,显然没法再坐,便上了后面那一辆。
成公公也爬上车架,坐在了车夫身旁。
卜清风急忙要往车厢里爬,被横伸过来的一把剑挡住。他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红四,只得往车头走,想和成公公一起坐在车夫旁边。
但那位置只有两个,他正犹豫着是不是要上去挤挤,红四就一剑鞘抽到马屁股上:“起驾回宫!”
车轮滚动,禁卫和御林军都上了马,跟着马车向皇宫的地方奔去。卜清风跟着一众士兵在队伍末尾小跑着,心里将红四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而墙头上的野猫们,目送着洛白的那辆马车渐渐远去,这才懒洋洋地起身,各自散开。
小猫们还想留下打闹,被母猫叼起后颈带走了。
楚予昭上了马车后,便将小豹放在软垫上。
他脱掉那件沾满血的外袍,扔在车厢角落,仅着中衣,用托盘里的湿帕子擦干净手脸,这才坐下,将小豹重新抱起来。
洛白躺在楚予昭怀里,随着车身微微晃动,舒服地半眯着眼,觉得身上也没那么疼了。
“我认得你,你是那只戴着小玉冠的——猫。”楚予昭说出小玉冠时,见小豹就肉眼见的变得紧张,只当它不喜欢自己是只豹,心念一动,便将那要出口的豹改成了猫。
“你的包袱呢?你身上不是还背着一只包袱?”
洛白开始在和那群弓箭手打架时,包袱就已经掉了,但他现在根本无心去想自己没有衣服穿的问题,只紧紧抿着嘴,爪子也紧张地蜷缩起来。
“你能听得懂我说的话?”楚予昭又低声问。
洛白身体更加僵硬,却像听不懂似的,两只眼睛乱转,就是不去瞧面前的人。
“还挺通人性。”楚予昭似是低笑了一声。
马车里点着灯,很是明亮,楚予昭打开厢侧的木匣,从里面取出一只精致的小铁盒。
成公公会在马车里放着药品,以备不时之需,除了一些清脑醒目的晕车药丸,还有外伤用的药膏。
他揭开铁盒盖子,清冽中带着辛辣的药香溢满车厢,又将盒子放在腿侧的软垫上,开始拨拉小豹的皮毛。
刚才他粗略翻看了小豹一遍,但并不仔细,现在离皇宫还有段路程,马车上也没有其他人,倒是可以好好再检查一次,涂抹点伤药。
当他将小豹躺在腿上检查时,小豹也很温驯地任他摆弄,四肢和身体摊平得像张白色的圆饼。那覆盖着一层浅浅白毛的肚皮还在柔软地起伏,隐约露出下面粉红色的皮肤。
他拿起小豹的前腿捏了几下,想看骨头有没有受伤,却见那粉色的肉垫,随着他动作也一下下分开又合拢,似一朵舒张的梅花。
于是他又多捏了几下,才不动声色地松手,小豹爪子就软塌塌地落在他大腿上。
楚予昭继续往下检查,目光落在某一处时,唇角勾起一个轻浅的弧度,伸出手指拨了拨,低声道:“哦,是个男孩儿。”
洛白本已经舒服地闭上了眼,却因为这下,浑身一个激灵睁开了眼,两只耳朵也竖了起来。
楚予昭继续翻弄他时,他便有些别扭地伸出爪子去挡,特别是两只后腿要被分开时,他用力夹得紧紧的,遮着那颗粉红色的小花生。
娘说过,小丁丁是不能让别人看的,不然臊都要臊死。若是夏天抓住他光屁股下水,还会拿藤条抽他。
楚予昭也察觉到这只小豹很抗拒检查它隐私部位,便也没有继续,只用手指蘸起一小团药膏,探进柔软的白毛,涂抹在它背部的淤青处,再轻轻化开。
清清凉凉的感觉在背上蔓延开,疼痛也消散了不少,洛白觉得很舒服,半眯着眼,趴在楚予昭腿上小声哼哼。
“没有内伤,只有一些皮外伤。”楚予昭低声道。
他将小豹撞伤的地方都涂上了药,刚抬起手,小豹就伸出爪子抓住他手指,又重新放回身上。
楚予昭:……
手指在柔滑似锻的皮毛间又按揉了一会儿,楚予昭冷酷地结束了小豹惬意的享受时光,用帕子将手指上的药膏擦净,再将它从腿上抱起,放在旁边的软垫上趴着。
马车有节奏地摇晃,空气中除了药膏味,还有楚予昭身上那让人安心的味道。小豹往前蹭了蹭,用脑门试探地去触碰他的腿,还抬起眼偷偷打量。见他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又得寸进尺地将下巴搁了上去。
舒服,想睡觉。
要是天天都这样靠着哥哥就好了。
洛白正在昏昏欲睡之际,脑中突然掠过那个鬼娃娃的样子,瞌睡瞬间就飞得无影无踪。
他一个哆嗦,连忙抬起头,还好,只有哥哥一个,并没有那只鬼娃娃。
楚予昭正看着马车的一个角落怔怔出神,眼睛里已卸下了平常的冷漠,看着有几分茫然和落寞。
洛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察到他心情又有些低落,便伸出舌头在他手上安抚地舔了一下。
嗯……再舔一下。
再舔……
啊呸,啊呸,呸呸呸,舌头好辣!
楚予昭回过神,低头看见小豹正在往外啐,脸都皱成一团,小舌头也吊在嘴外。
他怔了怔,反应过来自己手指上刚才沾过药膏,就算用帕子擦了,也还有残余,被小豹给舔进了嘴里。那药膏里配有冰片、樟脑和薄荷脑,舔进嘴里想来也不太好受。
他微微叹了口气,从固定在车厢壁的小桌上取了只茶杯,倒了半杯茶递了过去。
当茶杯凑到小豹嘴边时,他才反应过来这杯口有点小,若是伸出舌头去卷水,应该不太方便。
楚予昭为了方便小豹喝水,正准备取只浅口碟子重新倒茶,就觉得手上一松,那只茶杯已被接走。
他转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小豹就像人一般坐直了身体,用两只短短的前爪抱着茶杯,仰头大口大口地喝水。
洛白正被辣得眼泪汪汪,一口气喝干这杯茶后,嗦了嗦舌头,发现嘴里已经好多了,这才舒了口气,打了个响亮的嗝。
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的楚予昭,正用诡异的眼神看着他。
楚予昭拿起一条干净帕子,若无其事地对小豹说:“嘴边的毛沾水了,我给你擦擦。”
——然后就看见小豹果真转过脸,将头往他这边凑近,还抬起浑圆的下巴,方便他擦拭。
楚予昭一手扶着小豹后脑勺固定住,一手去擦拭它嘴边的几绺湿毛,小豹就乖顺地坐着,直到他擦干后才转回头。
楚予昭不动声色地将帕子放回原处,心里已是念头飞转。
这只豹超乎寻常的聪明,已经不是普通野兽,莫非是妖?不不不,这世上哪有妖?但是连鬼魂这种东西都存在,妖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他又去看身旁坐着的小豹,只见他已经靠着软垫半躺了下去,两只前爪舒服地分开搭在左右两边,小腹处还扯过毛毯一角给盖住了。
马车已经行至大街热闹处,外面人声鼎沸,绚烂灯火也透进车帘。小豹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就从缝隙往外看,那模样一派天真娇憨。
似乎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视线,还转动脖子往那处瞧,动作时露出肩背处一团零乱的湿毛。因为上药时,尽管动作再小心,毛也会沾染上里面一层的药膏。
楚予昭淡定地想,妖就妖吧,终归是自己养着,别人还能来除妖不成?
是的,他已经打算养着这只豹了,只是没发现,当心里在想这只小豹时,已经从‘它’,变成了‘他’。
车队很快便行至皇宫,远远就看见那恢弘的大门前站了数名官员,正对着这方翘首张望着。在楚予昭的马车接近时,都面露焦急地涌了上来,嘴里高喊着陛下。
显然消息灵通的官员们,都已经接到了皇帝遇袭的消息,立即便赶进宫来。因为太过紧急,官员们大多穿着常服,有些甚至没有穿鞋,只穿着平常在家里的木屐。
但谁也不知道,这些人都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站在这儿,谋着什么样的打算,又有多少人是真的在乎帝皇的生死。
楚予昭撩起车帘,脸上又恢复成一贯的阴沉冷漠,他视线从那些看似焦灼的面孔上滑过,最后落在前方一排禄王楚予垆的脸上。
楚予垆也穿着常服,但却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他向前一步行礼,朗声道:“臣等听闻陛下微服出宫,却有那乱党贼子趁机行凶,皆心急如焚,多亏陛下福德齐天,龙体无恙,不然臣等未能在陛下出宫前劝阻,万死也难辞其咎。”
他这话明面上是在为楚予昭担忧,可言下之意就是楚予昭作为一名皇帝,却悄悄出宫。有些官员听到这话,面上虽然不敢显露半分,心里却也在跟着暗自腹诽。
成公公此时已经跳下车架,闻言躬身微笑道:“王爷可说对了,咱们陛下真的是福德齐天,得神灵保佑的真龙天子。今晚遇袭时,竟有数只神猫下凡相助,将那些刺客尽数击毙,都没有耗费军士们什么工夫。”
“神猫下凡?”
“什么神猫下凡?”
“老夫不知,也没耳闻过。”
众官员听到这话,惊讶地窃窃私语起来。
成公公态度恭谦:“时辰不早了,陛下既毫发无损,各位大人便请回吧,夜里寒凉,别伤了身子。”
有内侍急急过来,将干净外袍送进马车,高喊了一声起驾,马车缓缓驶入宫门。楚予昭将车帘放下,低头穿外袍,从头至尾没有说一句话。洛白好奇地将头凑到缝隙处往外看,被他用手按住。
“坐好,别东张西望。”
进了宫后,便从马车换到了肩舆上,洛白从头到尾都没下过地,楚予昭一直将他抱着。
待到快要到乾德宫时,远处传来一慢两快的打更声:“梆——梆梆!亥时到,平安无事……”
洛白脑里一个激灵,从楚予昭怀里抬起了头。
糟糕,亥时了,到现在都还没回去,元福姨肯定会生气!
完了完了。
他以前偶尔会在外面玩得忘记时辰,回到家时天色已晚,跨进门就会看见他娘沉着脸坐在堂屋里,身旁桌上还摆着藤条。
虽然元福从来没揍过他,就连大声呵斥都没有,但洛白被藤条抽出了条件反射,此时吓得爪子都缩紧,在楚予昭手背上匆匆舔了下,算是打过了招呼,便嗖地跃下地。
抬肩舆的太监们开始看见了洛白,还以为这是皇帝刚从外面抱回来的猫,见它跃下地,嘴里都哎哎地叫着,旁边跟随的人便想去捉。
楚予昭也直起身,却见小豹三两下便钻入旁边的树丛,不见了踪影,又喝住那些追上去的人:“算了,别追了。”
想来小豹在这宫里自有落脚处,既然现在不想和自己住一起,那也不要去强求,一切慢慢来。
这小豹很灵性,非一般兽类,便随他性子好了,只要还呆在宫里就行。
洛白一口气奔到快至玉清宫,远远看见小道尽头有盏晃悠的灯笼,连忙躲进路旁的草丛。只见一人手持灯笼匆匆走来,灯光照出满脸焦急,来人竟是元福。
洛白刚想出声唤他,忆起自己还是豹,连忙钻到一棵树后变回来,又将头探出去,对着元福背影叫了声:“元福姨。”
元福倏地停步,又惊又喜地看过来:“公子?”
“嗯嗯。”洛白使劲点头。
他本来心里忐忑,但见元福表情甚好,正暗中松了口气,却见他的脸色开始渐渐变沉。
不好!
“公子去哪儿了?怎么天都黑了都还不回宫?小的都要去让御林军寻人,怕你莫不是在哪儿贪玩迷路,或者是惹上了什么大人。”元福声音越来越大,调高灯笼往这边照,脸上又露出疑惑:“你还不出来,躲在树后做什么?”
“嗯,那个,嗯,我……”洛白哼哧哼哧地说不出话。
元福进草丛往这边走,洛白怕他见着自己没穿衣服,便绕着树转圈,始终躲在树后。
这下反倒让元福更起了疑心,跟着树转了两圈后,陡然一个回身,将赤条条的洛白抓了个正着。
“你衣衫呢?你衣衫去哪儿了?”元福先是大惊,接着又似想到了什么,一张脸唰地雪白,声音都变得急促尖锐:“你衣衫被谁脱了?被谁脱的?”
洛白想往后躲,但元福抓住他手臂不让动,只得用两手挡在身下,结结巴巴道:“我自己脱的,我自己脱的。”
“你脱衣服做什么?”元福的声音又气又急,“你平白无故脱衣服做什么?”
“就,就……”洛白脑子突然灵光起来,“玩着太热了嘛,我就脱了,脱掉就凉快了。”
元福闻言松了口气,脸色也好转了不少,“那你脱掉的衣衫呢?”
“我忘记脱在哪儿了,嗯,忘记了。”
元福叹了口气,将外衫脱下来给洛白裹上,挑着灯笼往玉清宫的方向走,“走吧,回去了。”
洛白一路小心翼翼地偷看元福的脸色,见他始终没有个笑脸,便从旁边的小树上折了根小指粗的枝条,看了看又扔掉,换了根更细的,递到元福面前。
“元福姨,你用这个抽我吧。”
“奴才哪儿敢抽您啊,您可是主子,小的只是伺候您的奴才。”
“……你还是抽我吧,抽主子,抽。”
洛白小跑到元福面前挡住,撩起一截衣摆,露出半拉屁股,又被元福赶紧将衣摆扯了下去。
“像什么话?你说你像什么话?”元福又好气又好笑。
“我知道元福姨舍不得抽我,那你笑笑,笑笑。”洛白赶紧将手上的枝条给扔得远远的。
“不想笑,笑不出来。”
“那我给你笑,嘻嘻嘻……哈哈哈……咦,元福姨,你笑了。”
“傻笑什么?就跟那——什么似的。”
“我知道,就跟那傻子似的。”
“别胡说,公子才不傻,公子挺聪明,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一团孩子气罢了。”
“嗯,我才不傻,我聪明着呐,嘿嘿……你不知道,我真的可聪明了。”
洛白很少被人夸聪明,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激动得差点把变成豹子帮哥哥打架的丰功伟绩讲出来,好不容易才将那冲动给强行压制住。
两人有说有笑地回宫,洛白还没用晚膳,元福将温在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让他吃,又去给浴桶里放热水。只是沐浴时看到洛白后背的那些淤青,又是盘问了好一阵才罢休。
洗完澡,洛白就被赶上了床,元福见他闭着眼睫毛轻颤,两根指头搓捏着枕头一角,知道这是快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出屋关门。
洛白的确就要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却又想起还没给今天作标记。
他实在是太困,不想动,思忖着要不明天起床后补上,但又觉得今天太重要,不光和哥哥呆一起那么久,哥哥还抱他了。
如此重要的一天,必须得记上。
洛白又起了床,摇摇晃晃地走到书案旁。屋子里虽然没有点灯,但月光很好,什么都看得见。他打开自己那本卷册,用毛笔在那排小梅花下另起一行,画了个很大的豹爪。
——足足有其他豹爪的两倍大。
他这才搁下笔,合好卷册,满足地重新上床。月光清幽,如雾如纱,室内很快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肩舆停在乾德宫前方,楚予昭双足刚落地,就听到台阶上传来一声焦灼的女子声音:“陛下。”
楚予昭在听到这声音后,脸色柔和了几分,看向被两名宫女搀扶着匆匆步下台阶上的女子:“太妃。”
秦太妃嫌宫女们太慢,甩开了两人的手,加快脚步往台阶下走,楚予昭忙道:“小心些,天黑看不清路。”
秦太妃还没站定,就上下打量楚予昭,急促地问:“受伤了没?有没有受伤?”
“没有,朕身边那么多禁卫,刺客都近不了身的。”楚予昭面对秦太妃时,脸上带着很淡的微笑,整个人放松了不少。
“刺客都是亡命之徒,禁卫再多也危险啊。”秦太妃检查了一遍,确定他没有伤痕后,这才舒了口气。
秦太妃虽是已故先帝的嫔妃,年纪看上去比楚予昭也大不了几岁。穿着身半旧的藏蓝色家常衣裙,脸上未施粉黛,清秀温柔,头发松松挽了个髻,只簪着一根素钗。
看上去就像那些平常人家里的年轻妇人。
两人开始往台阶上走,宫女和太监们就跟在十几米远的距离,秦太妃低声问:“刺客抓着了吗?”
楚予昭不置可否地道:“没有活口。不过这是我意料中的事。”
“知道是谁干的吗?”
楚予昭冷笑了声:“你说还能有谁?”
秦太妃低头跨上两步台阶,叹了口气:“你说那娘俩为什么就不能消停片刻呢?从前咱们还住在西园子时,茶水都要用银簪子试了才敢用,你现今都登上尊位了,他们竟然还不死心。”
“有些人生来就是如此吧。”楚予昭淡淡地道:“未达目的就永远不会罢休。那位如此胆大妄为,也是因为他舅舅冷将军,率大军驻守在宁作边境,拿准了朕就算知道是他做的,却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秦太妃叮嘱道:“既然知道人家不达目的不罢休,那你也要小心些,莫再大意,让他们找着了空子。出宫的话,一定要多带些人手,别只带着禁卫,我看那些御林军时常都闲着,把他们都带上啊。”
楚予昭很有耐心地听她絮絮念叨,待她语落后才回道:“韵姐姐说得是,以后我一定会小心的。”
秦韵听到他用上了少时对自己的称呼,就再也念叨不下去了,嗔怪地道:“陛下已是九五之尊,有些称谓就不能再出口,得时刻注意着分寸。”
“太妃教训得是。”楚予昭又道。
秦韵用手挡嘴浅笑了下,忍不住问道:“我今天听人说,凶徒是在城边上的四井子街企图行刺的,陛下去那儿是做什么?”
楚予昭略微停顿,说:“本来只是在宫里待得烦了,听说城外的枫叶正红,便想出去透透气,从西城门回宫时,恰好就经过了那一段。”
“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看枫叶。”秦韵笑道。
上台阶最后一步时,楚予昭伸手扶了扶秦韵肘弯:“我送太妃回长春宫。”
“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你今日虽然没有受伤,也早点安歇休息。”秦韵脸上又露出担忧之色,“这几日痛症发作得频吗?上次从典州请来的大夫开那方子,喝了可有什么用?”
“这几日似乎要好些。”楚予昭道。
“那就好,也继续寻着其他大夫,最好是能将这痛症根治掉。”
“我明白……”
送走了秦韵,楚予昭回到寝殿。沐浴完毕,穿着白色寝衣坐在凳子上,成公公用帕子绞着他身后垂落的湿发。
“陛下,老奴今夜就留在殿中守着您吧。”
楚予昭垂眸淡淡道:“不必,朕没事。”
成公公没有再说,将已经濡湿的帕子丢到旁边小太监捧着的托盘里,重新换了条干帕子绞发。
“成寿,你对今晚的事怎么看?”楚予昭问。
成公公手下不停,嘴里小心回道:“那全是因为陛下福德齐天,是上天庇佑的真龙天子,所以降下神猫——”
“成寿,你用对他们的那套话来敷衍朕吗?”楚予昭突然出声打断,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成公公连忙往后退了一步,躬身回道:“奴才不敢。”
楚予昭很轻地叹了口气:“你伺候母后多年,是母后留给朕的人,不用时刻那么小心,有什么话就说吧,朕不会怪责你的。”
“奴才明白。”
成公公见那两名小太监已经理好了床铺,挥挥手让他们离开。等两人退出房门后,这才谨慎地开口:“奴才以为,这事可能与那位脱不了干系。陛下要动手的话,只能从冷将军身上开始……”
成公公说完后,寝殿内一片安静,楚予昭垂着眼眸没有开口,神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半晌后,他才道:“时辰不早了,朕累了,公公也去歇息吧。”
“是。”成公公嘴里应声,脚下却没有动,一脸的欲言又止。
楚予昭也察觉到了,转头看向他:“还有什么事吗?”
成公公翕动着嘴唇:“陛下,关于那个邪祟的事——”
“这事公公就别管了,朕自有主意。”楚予昭出声打断了他。
成公公不敢再说,只得退出房,轻轻关好了寝殿门。楚予昭又一个人静坐了会儿,这才上床睡觉。
……
“哥哥,小鱼从这个缺口跑了,我堵不住,快来帮我抓啊。”
“堵不住就别抓了。”
“你帮我抓抓嘛,帮我抓一条好不好嘛……”
楚予昭觉得自己站在一条小溪里,溪水荡漾着金色碎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半眯眼看向对面站着的人,那是名男孩儿,年约七八岁,五官模糊不清,头顶有个用青布挽着的小髻。
“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呀?都不给我抓小鱼。”男孩儿撒娇地扭了扭身体。
楚予昭正在想这是谁,就听到自己开口道:“水里凉,当心冻着,你上岸把鞋袜穿好,我给你抓就是了。”
这道堪堪变声的少年音,充满了无奈和纵容,听上去很稚嫩,但楚予昭知道就是他自己在说话。
他看见对面的男孩儿往岸边走,微张着双臂小心翼翼,走了两步哎呀一声。
“怎么了?”楚予昭听见自己紧张地问。
“哈!哈哈!小鱼在啄我的脚趾头。”男孩儿快乐地笑起来,“哥哥你过来,站我旁边别动,小鱼肯定也会啄你。痒死了,哈哈哈……小鱼啄你了没?肯定是你脚臭,哈哈……”
……哥哥……哥哥……哥哥……
楚予昭猛地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盯着头顶的纱帐。
梦里那一声声奶声奶气的哥哥,还在耳边萦绕回旋,心里的愉悦也没有散去,他摸了下唇,发现嘴角还勾着一抹浅淡的笑。
他动了动身体想坐起来,却发现腹部丹田处隐隐发热。
这是痛症又要发作了吗?
他躺着没有动,但等了好一阵子,痛症并没有出现,那隐隐发热的感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予昭怔怔地看着纱帐,回忆着梦中那名看不清面目的男孩。
他在记忆里搜寻半刻,却找不出关于那男孩儿的一丝一毫。
是予策吧?毕竟除了楚予策,也不会有人叫他哥哥。但在这样认定的时候,隐隐中又觉得不太像,似乎哪儿总不对劲……
哥哥,哥哥,哥哥……
片刻后,他嘴唇翕动了下,用低不可察的声音喃喃道:“予策,是你吗?是你在叫哥哥吗?”
作者有话要说:中午12点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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