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赵枝枝爽快答应了。
在哪跳不是跳,坟头跳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不退钱,一切都好说。
既不用再苦恼教舞的事,又不用为五万刀币的事愧疚不安,赵枝枝十分高兴。只要她去坟头作舞,就不欠季公的了!她不喜欢欠人东西,季公的提议非常合适。
赵枝枝大方表示:“除了《绿袖》,我还可以另作一支舞,总共做两支舞。”她特意添一句:“不收钱。”
季衡客气地拒绝了:“不必了,就跳《绿袖》。”
赵枝枝:“行。”
今日姬稷回云泽台的时候,照常掀开车帘,准备朝他的赵姬招手。
建章宫台阶上,除了赵姬外,还有一个人。
隔得远,那人站在赵姬身旁,比赵姬矮一截,要不是他眼力好,还以为是哪个十岁的小童。
姬稷蹙眉,季衡怎么还没走?
马车在建章宫台阶下停好,台阶上两个人早已经等候多时,姬稷跳下来,先看赵枝枝,牵了她的手,低低唤了声:“心肝儿,今日可有想孤?”
赵枝枝红着脸看了看旁边的季衡,挪着身子背过去,踮起脚在姬稷耳旁悄悄答:“想。”
姬稷低着脑袋好让自己的耳朵送到她唇边,学她的语气悄悄问:“想了几遍?”
赵枝枝悄悄道:“想了五遍。”
季衡重重咳几声。
虽然他听不见这两人说的悄悄话,但他能猜到这两人在说什么。
当他是死的吗?
殿下当真不厚道。
姬稷将赵枝枝牵到左侧,柔柔与她对望几眼,一天的烦闷全化在她美丽多情的黑眸中,内心舒缓过后,这才转过眼睛去看右侧的季衡。
姬稷公事公办的态度端出来:“季公,何事在此待孤?”
季衡微笑:“过几日臣想接赵姬出去,特意与殿下说一声。”
姬稷不悦:“出去?去哪?”
季衡仍是微笑:“去周南子的坟头作舞一支。”
姬稷惊骇,还来不及说什么,季衡已经作揖告辞,迅速攀上轺车:“臣急着回府,就不多留了。”
话音刚落,季衡便像一阵风似地乘车远走了。
姬稷愣愣地看着远处逃跑的季衡,须臾回过神,呆呆地望向手边的赵枝枝:“他刚才说什么了?”
赵枝枝:“季公想让我去周南子的坟头作舞,我已经应下了。”
姬稷:“……”
他叹口气,哭笑不得,这种事怎能应下?
早知道他就不让季衡入云泽台了。
姬稷这时猛地反应过来,敢情季衡一开始就不是奔着学《绿袖》来的?
季衡若是直接向他提出,让赵姬去坟头作舞,他肯定不会答应,可若是赵姬自己答应,那事情就不一样了。赵姬许出去的承诺,他怎好让她打破誓言。
姬稷又气又无奈,想让人将季衡请回来重新商议,哪还有季衡的影子?早就跑得没影了。
“心肝儿,不就是五万刀币吗,孤是帝太子,孤有的是钱,孤替你退给他,咱不去坟头作舞啊。”用完夜食后,姬稷将赵枝枝抱在腿上坐,一边亲她一边哄道。
天气冷,裙子半掀后立刻放下,赵枝枝哆嗦一下,搂住姬稷脖子,嘴往前一努,刚好够到他的额头。她啵啵啵在他额头上糊口水,他亲得她痒痒的,她更用力地亲回去。
“为何不能去坟头作舞?”赵枝枝坚决贯彻绝不退钱的原则,“我已经应下季公了,我不想言而无信。”
姬稷一提,让她自己颠簸起来:“赵姬愿意作舞给死人看?”
赵枝枝想了想,道:“因为不是别的死人,而是周南子,《绿袖》本就是他作出来的,我学了《绿袖》,算起来我也是他的徒儿,徒儿给师父跳舞,天经地义。”
姬稷搂着她滚到软席上去:“你倒想得开。”
赵枝枝甜甜笑:“五万刀币呢!赵姬能想不开吗!”
姬稷伏下去:“小财迷。”
赵枝枝忍不住抓住他头发:“殿下日日算国库的账,殿下是大财迷。”
姬稷声音含糊不清:“孤做了大财迷,以后你就不必做小财迷了,到时候整个天下的钱都捧给你,好不好?”
赵枝枝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因为她又开始大声叫了。
季衡定下的日子很快到来。
赵枝枝穿得普普通通地出门了,跟她一起出门的还有太子殿下,以及太子殿下的浩荡仪仗。
季衡看着周围黑压压一群人,连连摇头:“上个坟而已,殿下何必带这么多人来。”
姬稷面无表情:“给赵姬壮胆。”
完全不需要壮胆的赵枝枝一脸茫然,小声问:“殿下不是说要去启明堂吗?”
姬稷低眸睨她:“待会就去,你作一支舞也就是半刻钟的事,待你作完舞,孤送你回去,你回了云泽台,孤再去启明堂也不迟。”
季衡凑近笑:“各国君都已回去这么久了,殿下还不放心啊?”
姬稷咳了咳:“没什么不放心的,季公多虑了。”
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赵枝枝从太子身边跑开。她恭敬地朝周南子的墓碑拜了拜,虔诚地拿出龟卜,照例向女娲祝告后,而后看向墓碑:“赵姬想为先生作舞《绿袖》,不知先生是否愿意一看?”
原本做好准备打卦打出阳卦为止,结果龟卜刚跌地上,第一个卦便打出了阳卦。赵枝枝放心拾起龟卜:“既然先生愿意,那赵姬就不客气了。”
她回头看看正在切磋嘴上功夫的太子和季衡:“周先生准了,我可以开始跳了。”
姬稷立马命人围起三面纸帐为赵枝枝挡风。
季衡拿过越酒,越酒是从赵枝枝那里顺走的,他走到周南子的墓碑前端坐下,一杯酒洒至地上,一杯酒自己喝起来。
前方不远处,支起的纸帐中间,赵枝枝已褪下大裘,她轻盈的身姿在风中似一条扶柳。
众人跪下,有太子的恩典,他们可以抬头看赵姬的舞姿。
赵枝枝开始作舞的时候,众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赵姬衣袂飘飘,从容优雅,像是会飞起来一样。平时的赵姬是天下最美的女子,跳起舞来的赵姬,则是天上最美的仙子。
真是好看!
看赵姬作舞,即便下一刻就要死去,也能让人心甘情愿。
众人皆为赵枝枝的舞姿陶醉,他们的眼中满是惊艳与沉迷,唯有一人,眼中满是哀伤。
季衡抚了抚墓碑上的刻字,发白的双鬓被风吹出几缕潦草的碎发,人前精神烁烁的面庞第一次露出疲倦的老态。
“是不是很好看?”季衡苦涩笑道,“可我还是觉得你的《绿袖》最好看,正如天底下只有一个季衡,周南子也只有一个,别人舞得再好,终究不是你。”
季衡捧一抔雪,在自己脸上抹了雪,往墓碑上抹:“一眨眼,你都死了三十年。也不知道你投胎了没有,你要是找不到人家投胎,你就到我家,我现在也算是个人物了,你给我当儿子,绝对有福享。”
风刮得更大。
季衡叹口气,将剩下的半坛子酒全给浇土里:“我现在才来,你也别生气,谁让你的坟这么难找,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当年逼死你的那些旧贵都被我杀了,你以前说我杀气太重,可我要是杀气不重,能为你报仇吗?算了,不说这些扫兴的话,先生,你瞧,又下大雪了,咱俩继续喝一杯。”
赵枝枝在雪中起舞,可她一点都不觉得冷。
数不清这是多少次作《绿袖》,但这绝对是最奇怪的一次。
她竟然在别人的坟头作舞。
赵枝枝想到季衡跟她说过的《绿袖》由来,她顿了顿,一改之前作舞时的姿态。同样一支舞,有了不同的理解,跳起来就是另一番况景了。
如果是给知己的舞,舞里定藏着所有的美好祝愿。
虽然不知道当年周先生为之作舞的少年如今怎样,但周先生定希望他能得偿所愿,一展鸿鹄之志。
抱着这样的想法,后半支舞,赵枝枝身姿缓下来。鼓舞天下人和鼓舞一个人,是不一样的,鼓舞天下人当壮烈无私,鼓舞一个人,当温柔备至。
季衡喝着酒,余光瞥见赵枝枝的舞姿,他双肩一顿,目光惊愣。
是先生吗?
是先生附在赵姬的身上,来为他作舞了吗?
眼前的《绿袖》,和赵姬在集宴上惊艳天下的《绿袖》不一样,这不是赵姬的《绿袖》,这是先生为他作的《绿袖》。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绿袖》。
季衡颤颤巍巍站起来,不敢相信地往前而去,他伸出手臂,脚步踉跄,就快要碰到赵枝枝的那瞬间,被人挡在身前。
太子冷酷的眼扫过来:“季公醉糊涂了?”
季衡看向太子身后的赵枝枝,赵枝枝也正看着他。少女一双清澈纯真的大眼睛,才眨一下,便令他如梦初醒。
不是先生。
是他糊涂了。
季衡笑了笑,朝姬稷拱手:“臣喝醉了,望殿下海涵。”
姬稷抿抿嘴没说什么,牵过赵枝枝:“舞已作完,孤先带赵姬回去了。”
季衡:“等等。”
姬稷淡眉紧蹙:“季公还有何事?”
“臣还未及言谢赵姬。”
说罢,季衡朝赵枝枝一拱手,缓缓行揖:“多谢赵姬。”
赵枝枝吓一跳,她哪敢受他的礼,晃晃太子胳膊:“殿下,殿下,快拦住季公。”
姬稷才不拦。
季衡这个老东西,轻易不给人行礼,今日大概是魔怔了,所以才向赵姬行礼。
这是好事。
反正赵姬以后迟早得习惯。
姬稷拍拍赵枝枝后背,小声道:“心肝儿,只是承个礼而已,无需惊慌。”
才刚说完,季衡已经板正腰杆,大摇大摆从两人身侧过去:“殿下,臣先行一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