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熙走在宽阔的甬道上,身前是延绵不绝的宫道。
她风姿翩翩,脚下虽在赶路,行得却稳。
皇帝给她的赏赐已经落在了慈宁宫,她正要赶回去受赏。
冷不丁得,听到一声熟悉又陌生得声音——
“明月郡主,留步。”
她定住脚,回过身,恰然寒风轻拂起青丝,她的情绪都藏在声音里:“九皇子殿下不回去领赏,怎么走到这来了。”
听出燕熙语中暗含的冷意,羲宁微微愕然,他上前一步:“恰巧路过,碰见了明月郡主。”
燕熙却冷哼一声:“皇子居在另一个方向。”
羲宁脸上出现了被识破的赧然,他已无心去探究燕熙对他冰冷的态度,而今他的脑海中满是方才姑娘玲珑,梨涡浅浅的景象。
眼前冰糖似的姑娘正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他只好解释了来意:“阿熙,方才父皇面前你的主意同我异曲同工,我正是来问……”
燕熙却不等说完,便打断了她:“方才所言不过是误打误撞,若是有和九皇子相似之处,定是巧合罢了。”
羲宁张了张唇。
燕熙却莫名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令他微有些胆寒的凛然:“明月同九皇子不熟,九皇子便唤明月闺名,实在不妥。”
她似是很不愿的冲他福了一礼:“九皇子殿下慢走。”
说罢,自己便快步离开,独留羲宁一人立在原处,任寒风侵袭。
方才他分明都在她的面前伏低做小自称我了,她为什么不肯多看他一眼。
……
燕熙越走越快,云袖差点跟不上她的步伐。
但见小主子一副不高兴的模样,云袖咬了咬牙快走了几步。
任身前风携着冰冷刺骨的寒意扎在自己的面上,燕熙淡漠的没有一丝感情。
脑海中一张眸带怜悯的脸与方才那人渐渐重合,少年逆光,恍若神祇:“阿熙,随我一起。”
坊间盛传她与林集的两小无猜之情,林瓒妒恨他堂兄,对她也是非打即骂。
她踏进慈宁宫,看见了坐在上首的太后,曾经的一幕如同暗夜席卷了她的识海。
“林瓒待人温和有礼,秉性纯良,可堪良配。”
太后将林瓒的庚帖放在她眼前,在没有告知与她的情况下,钦天监已经算好了他们二人的生辰八字。
燕熙的眸渐红,她恨的不是不能嫁给林集,而是太后既想要她天策之女的身份,又嫌她的身份不配嫡长孙!
原来这么多年代替新城公主陪在她身边,竟一丝感情也没有吗?
出嫁那日,姐姐也来亲礼。望着姐姐分明吹弹可破却故意扮丑画疤的脸,燕熙心中的愧意便涌上心头。
若不是她被太后拿捏在手里,姐姐何用一个人受燕府那群豺狼虎豹的嫌?
她以为嫁到林府,是逃脱了太后厮打的魔爪,逃脱了关于新城公主之死的一切,是逃脱了处处限制她的宫闱,未曾想却是跳入了新的火坑。
林瓒生得也是一副翩翩公子模样,在成亲后的前几日,两人相敬如宾,正想着比宫中那日子轻快多了。
只是因为她在院子里碰上了林集,两人交谈了几句,那温和有礼的公子便变换了一副模样。
对她拳打脚踢,言语侮辱,每每见她那嫌恶的眼神便刺痛了她的双目。
是了,林瓒也是林府有能力的子弟,却从来被林集这个优秀的嫡长孙压得死死,有传言甚称他捡了林集的破鞋,叫他的心中怎么会不怨恨。
她和林集本没什么的。
她的怨是太后,她自小的时日都给了太后,太后却不愿意把最好的给她,皇帝都权衡想她嫁给林集,却被这位生生给拦了下来!。
动辄打骂的日子她深深受了七年!连同曾经太后的厮打!她这一辈子都活在受人欺打的日子里!
七年里,姐姐不只一次来看她,当发现她手上通红淤青的伤痕时,她总是眼神闪躲,只道是摔的,然后在姐姐半信半疑的目光中请离了她。
姐姐和那新科状元的好日子正滋润,她已亏欠许多,不能再惹她担忧了。
以为在后宅漫无天日的寻常日子里,一个来客的造访,彻底将她卷入所有的豺狼阴谋之中。
“阿熙。”
是她在掖庭救出的那个少年。
“我带你走。”
燕熙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日子,忘不了那张面,那段语,忘不了紫薇藤下,少年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可是呢?
皇帝急病突起,皇后嫡子失德,大权旁落,少年也想沾一沾这皇权。
于是她一心扑在少年身上,倘若曾经她是他的救赎,那么如今他即是她的救赎。
她为他筹谋,为他调动天策旧部,甚至为他挡下杀身之祸,挡暗杀,喝剧毒!自己落得个身负百毒,无法育子的状况,终于叫少年如愿以偿。
只是这皇权,沾了又岂有不迷失的道理。
羲宁出身卑微,好不容易享受到万人之上的日子,权力的熏染下,没有人能坚守初心。
他并未册立她为中宫皇后,却将她摆在宫里,先头众人还对她殷勤有加,可渐渐的,受他后头纳的妃子百般欺辱,甚至黄门婢子,都踩她两脚!
“为什么?”
她曾无助的匍匐在年轻帝王的脚下,尽作卑微状。
年轻帝王怀里拥着美人,眼角微微挑起,分明是她平日里最喜见的面容,却吐出蛇蝎话语:“为什么?”
“你太脏了。”
她彻彻底底的愣在原地,冰凉顺着殿上的地砖渗进千肢白骸。
就因为她嫁过人?
还是她的手里染着他父兄的血?
“从前也许对你有过一丝怜悯,那些都只不过是想要利用你罢了。”年轻帝王居高临下,“如今江山定了,薛仰止被朕毒酒赐死,顾家流放,姜家臣服,至于你的老旧家——林府,也被朕满门抄斩!”
他的龙靴挑起她的下巴,旋即踢到一边:“你这个脏东西,没有用了。”
“如今贺续在北面举兵,不过那又如何,而今的江山都在朕的手里,谁也拿不走。”他拍了拍龙袍,那神情异常珍惜,“忘了告诉你,贺续杀了你的好姐夫,带走了你的好姐姐。”
燕熙猝然睁眸,目眦尽裂:“什么?”
贺续,为什么要带走姐姐?
“在此之前,你先为你自己担心吧。”羲宁轻声一笑,十分满意的看着她这副情状,“若是天策大将军知道你为仇人之子作了嫁衣,不知会不会气的从坟里爬起来。”
燕熙震得麻木,她瘫软在地上,不敢去细想羲宁口中所言。
这样的日子折磨着她,却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什么时候结束的呢?
是贺续领兵攻进了京城,战火纷飞,宫闱被焚的那一刻。
小平亲王将姐姐掳回去作妾。
临死前,她在慌乱中只听到这一句,便被无情的利刃捅个四穿,被当作普通的冷宫妃子刺死,死后甚至没有草席。
当她重摔在地上,仰面看着灰蒙蒙的天,往昔所有的一切都像走马灯一样从眼前闪过。
老天爷为什么不眷顾她?叫她这一生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她这一辈子没有人爱。
若有来世……没有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