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照浑浑噩噩的跌宕在梦中。
身下的床似一叶孤舟,于风浪裹挟中,摇摇晃晃的前进。
燕照被淹没在巨大的喜悦声中。
欢庆声无影随行的自四面八方涌来。
她立于高耸的楼阁之上,耳边净是喧哗的吵闹,她的眼眸自高处落下,城门处蜿蜒而来的一支队伍正在过巷。
四方挂上了火红的帷幕,热热闹闹的样子。
天光普照,照亮了少年满身矜绝。
玉砌的阑槛清清冷冷,燕照仿若孤身一人,身边的吵闹与她无关。她的面前仿佛只有为首前行的那个马上少年。
少年逆光而来,似乎唇角带着笑意,不自藻饰,却仿佛占尽了天地间的一切风流。
她听到底下有人唤他:“薛将军。”
薛将军掠过光影,她的眸定在了他的脸上,迷迷蒙蒙却依旧不甚清晰,而那驾马的气势,却好似要拥日月入怀,便是崖边芳草,也不及他。
这样的人,当得上世无其二。
忽然,油幕颠倒,清瑟微凉的秋意里,刺目的红席卷了燕照的眸子。
脚下的江水携着血色汩汩流淌,耳边只有风声,寂静的可怕。
七橫八斜的尸体曝露在峡岸,燕照只能眼睁睁的见人的尸骨沉入江中,随着落下的青枫。
她回眸,浦上只有一人支着剑,呈跪趴状,他的肩微微抖耸着,咻尔他抬起双眸,颤巍巍的掠过这人间炼狱。
燕照惊骇,那个人分明就是薛将军。
她倒退两步,便见众人将鸡蛋砸在他的身上,围众怪诞的神情,对他肆意辱骂。
他生生受着,整个人罩上一层阴暗失落,原本独绝的少年敛去了一身傲骨,浑身脏污,他没有反抗,一声不闻的样子好似一个木偶人。
燕照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位华服女子。
姑娘裹着暖裘,手捧暖炉,就这么静静的立在杂闹中。她从黄色流苏的车盖中下来,红色的鲜衣仿若当日江边一般的赤红。
她眸带怜悯,脸上一道可怖的伤疤从嘴角蜿蜒到了耳根,她没有戴上面纱,行人见此纷纷避让。
他们二人静默的不似这个世界的人。
她,也是。
浮光掠影中,燕照脑海里留下的最后一个场景,是薛将军接过了黄盘子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燕照惊醒,眸子里倒映出的,是最后薛将军唇角流血,一脸释然的笑意。
方才燕照的动静差点唬了帐中人一跳。
燕照身上的衣服也随着她猛然起身的动作落在地上。
好半晌,燕照才看清眼前的场景。
原来方才,不过是一场大梦。
燕照眼眸深透,可其中的喜悦悲痛却实实在在的牵动着她的心绪,她不再去回想那看不清面容的薛将军,目光定在了一边的林集身上。
两人双目对视。
林集手中尚还执着茶盏,他反应过来,猛然咳嗽一声,将茶盏重重掷到桌上,他扶着桌子转头,提醒燕照:“你快换上衣服。”
燕照这才发现,她浑身上下只剩一件里衣,她的瞳孔一缩,赶紧抓起地上的新衣套了上去。
好在她胸前一马平川,林集应当发现不了。
这般安慰自己,但是林集的反应,却让燕照有些害怕。
待她手忙脚乱的换好衣物,林集这才回过身,指着燕照的面容道:“收拾一下头发,现已辰时,大家都在大帐里等你。”
言罢,他便垂首快步离开了帐子。
床边摆着一盆水,水面倒映出燕照头发散乱的面容。
燕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她在营中待了那么久,极少把自己置于昏迷不醒的境地,可偏偏林集才来不过几日,她就撞上整整两次,简直奇了怪了。
燕照赶紧起身,从席下掏出一面铜镜,细细对自己的容貌描摹了起来。
……
白色的围布掀起。
大帐里,许多人坐着。
燕照一眼望去,便见燕熙换了一身青湖色的常服,此刻她正坐在下首,垂着眸不知想些什么。
倒是清河公主一袭大红的骑装,坐在椅子上,一双明眸张望着,见燕照一来,倒是放下了身段招呼道:“这不是燕校尉吗?等你许久了。”
清河拍了拍身旁的椅子,示意她坐在这边。
燕照有些受宠若惊,她不明白清河公主缘何一夜之间转了性子,她垂眸谢过了清河公主,旋即一人立在了一边。
这帐子里都是大巫,她一个小小的校尉哪敢和他们平起平坐。
此时,帐中人的目光都聚拢在燕照身上。
顾云贺站在桌前,看了一眼岿然不动的燕照,随即道:“燕照,你昨日冒死进入山林的事情,明月郡主都已经同我们说过了。”
他的面上带着激赏:“好样的。”
燕照抿了抿唇,面上微红。
连同一向高傲的羲行嘴角也带着笑意:“我已向父皇修书一封细细的说与了你的事迹,封赏不日便会抵达,这次吾十分感念你能不顾自身安危营救明月郡主。”
燕照口中道着不敢当,并谢过五皇子殿下。
燕熙此刻也起身,她面向燕照,脸上挂着温婉的笑意,她敛踞向燕照行了一个礼,缓缓道:“多谢燕校尉舍命救我,燕熙感激不尽,此番也无法尽绵薄之意,若是将来燕校尉去了京城,有需要的地方,请尽量与我开口。”
燕照应是,赶忙鞠躬回了一礼。
众人一番谢过后,清河公主感叹:“要是没有燕校尉,本公主怕是要被父皇与太后揪着皮给扒了。”
“清河。”羲行闻言皱眉,淡淡训斥。
明月身份特殊,而且身负皇命,若是此番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清河剥夺封号事小,未免皇帝拿他顾家做筏,惹得一身腥。
顾云贺也看了清河一眼,旋即对燕照道:“无头尸体我们已秘密运回了大营,连带着那位被你一箭封喉的男子。”他顿了顿,“你是如何得知明月郡主就在无头尸体案的现场的?”
燕照闻言,将五面青鸟旗帜的事情合盘托出。
“这么说,你们在前几日就已经和那个耶律打过照面?”
燕照应是:“现在看来,耶律就是耶律能了。”
“耶律能?”羲行不可置信,“一个胡族公主手底的护卫怎么会出现在中陆?”
顾云贺这才将大荥中发生的事情同众人细叙了一遍。
清河公主的重点却是在薛仰止身上,她的眸子在听闻这个名字时忽然又亮了一些:“宿国公此时在哪?”
顾云贺答道:“在其原。”
清河公主扁了扁嘴:“好远。”
清河公主喜欢宿国公之事在京城已经不是什么大秘密,反倒清河公主同顾家嫡女为宿国公争风吃醋一事,时常是人们眼中的笑料。
羲行看了清河公主一眼,又将话题引了回去:“胡族在边疆来势汹汹,若要议和怕是还得费些时日,只是战时胡族的能将出现在我天朝的地界,实在不能让人不多想胡族的居心。”
“耶律能两年前也在天朝内出现。”燕照低吟,她张了张嘴,到底还是说了出来,“两年前我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亲兵,手下带了五人,那时作为小队在其原勘测地形。结果在丛林中受到耶律能的迷惑,一众兄弟,只有我逃了出来。”
林集显然没有料到燕照还有这样的过去,他张了张嘴,不知从何安慰。
燕熙的眸底也若有若无的带了一丝心疼。
羲行也在此刻明白,为何那日野原之上,燕照见到耶律能后会是那样的反应。
“两年前,胡族还未侵犯我国边境,胡族的大将里也没有耶律能这个人。”羲行沉思。
清河公主忽然惊呼:“就是去年年宴上跟在胡族公主身边那个其貌不扬的人吗?”
“你有印象?”燕熙搜遍了脑中的回忆,也没想起这个人。
清河难得没有呛燕熙,看向燕熙的目光带着怜悯:“你一直伴着太后娘娘坐着,自然没有注意。”她想起时冷不丁的打了个冷颤,“那个人的声音十分难听,于是本公主便多注意了一些。”
如今的清河对燕熙保持着一股微妙的同情。
等燕熙失踪一事传回京里,不管她是否清白,京城中的悠悠众口都难以相堵。
清河公主突然觉着有些无趣,平日里同燕熙争闹惯了,倒是生出了那么一丝感情,心中竟盼望着父皇压下此事。
她晃动了脑袋将此想法赶出脑海。
真是奇了怪了,她也会同情燕熙。
清河继续道:“本公主当时还奇怪,朵沁那么一个骄傲爱美的人,身边跟着的长得普通也就罢了,连声音都是那么磨耳朵。”
耶律能的声音确实难听的独一无二,大约是从前声带受过伤,否则,没有人天生就是这个音色。
“我们要小心才好,这次他不知为何掳走了明月郡主,他这样丧心病狂的一个人,竟让明月郡主毫发无损的回来,这样的人,心中一定在谋算什么。”林集的手指敲在茶几上。
顾云贺也道:“我已让沈蔺去看过那三具尸体,其中一具有头无腿的被指认确实是他的队友不错。”
“此事,还望在场的各位守口如瓶。”顾云贺淡道。
此时三地会师军心不稳,如果耶律能出现在中陆的事情传出,不免让人人心惶惶,是以明月郡主之事也被死死捂着,当时也只是小范围的在搜寻罢了。
争旗回来的军士虽是一直在赶路,但顾云贺借口有事情需要处理,他们这些直肠子便也没有想太多。
“而今也只能等他自己现身了。”
羲行叹了口气,往茶盏里扔了一叶茶,茶叶在杯中沉沉浮浮,一如众人的心起起伏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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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将军只能在梦里出现了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