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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父女(1 / 1)

四天之后的前半夜,被韩青用木炭和泥土改变了颜色的马车,停在了窦家堡窦里正家的侧门口。

那窦里正因为女儿被人拐走,小舅子又跟定安县第一大户周家结了仇,正烦得天天摔杯子砸碗,忽然听家丁前来汇报,有远房侄儿带着妻子前来投奔,顿时火冒三丈。

“到管家那支一百个钱,打发他们走。就说老夫不在家。老夫又是什么豪门大户,哪里来的那么多远房侄儿?”

“东家,那,那人说有个信物,让给您看一下。以验明他的身份不是冒充!”家丁被喷了满脸吐沫星子,却不敢躲闪,低下头,将一个紧密包裹的布包,小心翼翼地交给了窦里正。

“信物?”窦里正久居乡间,难得听到这么文雅的词,愣了愣,迟疑着接过布包。随即,三下两下拆开了缠在布包外的绳索。

一把三寸长,尾部系着红缨的飞刀,迅速出现在了他眼前。刀刃在油灯下,闪闪发亮。

窦里正的眼睛立刻也亮了起来,赶紧命人打开侧门,将“远房侄儿夫妇”和马车一道引入了院子深处。

家中很少来客人,因此,窦里正的妻子和小妾,也很快被惊动了。迟疑着走到窗前,从窗子缝隙偷偷向外观望。

待看到窦蓉挺着大肚子,被一个满脸胡子的男子从车厢中扶了出来。没等窦里正开口说话,他妻子已经放声大哭,“我的女儿啊,你可受苦了!”

“娘,阿爷,女儿不孝,让你们担心了!”平生第一次离开父母这么久,忽然重逢,窦蓉的感情也控制不住。踉跄着向前跑了几步,双膝软软跪倒。

“起来,起来,有话进屋去说!”窦里正注意到了女儿的肚子之时,原本还怒火中烧。待看到女儿双膝及地,心中的愤怒立刻变成了怜惜。

上前几步,他双手拉住窦蓉的胳膊,就往屋里扯,“窦庄,窦亮,去关门。传我的命令,谁也不准靠近这边。今晚的事情,也不准任何人往外传,否则,我请族老们一起,将他开除族籍,死后也不准入祠堂!”

后半句话,是对管家和家丁头目喊的。被点到者,立刻明白,窦里正需要封锁消息。因此,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一声,分头去将命令付诸实施。

说话间,那窦里正的妻子,已经从屋里冲了出来,抱着女儿,哭成了泪人儿。

窦里正想要安慰妻子和女儿几句,却插不上话。想要问女儿这些天去了哪?也不知道该跟谁问。急得搓着手东张西望。

转头间,恰看到同样闲在一旁,没有人搭理的韩青,顿时再度怒火上撞。

“姓韩的,老夫一直当你是个饱读诗书的正人君子,还让儿子将来学你。”不顾自己身体老迈,他一个箭步窜过去,劈手就抓韩青衣服领子,“你,你居然拐走我的女儿,还,还欺负她!你,你简直就是一个衣冠禽兽!”

以韩青的身手,想推开他轻而易举。却因为他是窦蓉的父亲,不便动手,只能一边解释,一边连连后退,“世伯,窦世伯,您误会了,您听我说!”

“我误会什么,你这个缺德的王八蛋!你,你……”窦里正连抓几次没抓到目标,当着如此多人的面儿,又不好明说女儿的肚子已经大了起来,直气得胡须飘飘乱颤。

“阿爷,没有,韩大哥没有欺负我!”好在窦蓉及时听到了父亲的咆哮,赶紧挣脱了母亲的拥抱,起身过来拉着父亲的衣袖劝阻,“韩大哥是个好人,阿爷,你先住手,哎呀……”

不小心,又被窦里正带了个趔趄,她站立不稳,藏在外衣下用来欺骗沿途关卡的枕头,瞬间掉落于地。

这下,不用任何解释,误会就自行消失了。

院子里的家丁看得两眼发直,想笑又不敢出声,想离开也不合适,一个个将头转到旁边,憋得好生难受。

窦里正肚子里的怒火,瞬间就没了一大半儿。愣了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般,上上下下重新打量窦蓉。

待发现自家女儿身材毫无变化,只是脸瘦了一些,皮肤晒黑了一些,扭过头,继续对韩青怒目而视,“姓韩的,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打什么鬼主意。你这种人,老夫当年见得多了……”

“老爷,孩子刚进家,连口热水都没喝呢。”窦蓉的母亲担心丈夫下不了台阶,赶紧走过去,轻轻扯住窦里正的胳膊,“先安顿下来,有事慢慢说。小蓉娃能全须全尾的回来,已经是老天开眼了。你还想怎么样?”

“嗯,你说得对,老夫先安顿女儿,改天再跟他算账!”窦里正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没资格教训韩青,皱了皱眉,嘴硬依旧。

硬气话说过之后,却又吩咐管家,将韩巡检领到西跨院专门招待亲戚的正房,洗澡休息。并吩咐人准备饭菜,给女儿和送女儿回家的“义士”垫肚子。

转眼间,从衣冠奇兽、王八蛋,又变成了义士。韩青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然而,念在对方是窦蓉的父亲份上,他也不便较真儿。因此,笑了笑,先向窦蓉投了一个放心的眼神,然后快步跟着管家离开。

那窦里正家,在定安县也是数得着的大户。所以,用来专门招待亲戚的跨院,收拾得非常干净。

跨院的正房,陈设也颇为体面。桌椅橱柜,茶几书案,一干生活用具,样样不缺。

正房的左侧,是一间书房。正房的右侧,则是客人的卧室。在卧室背后,还有一个专门开辟出来的浴室,通过过道与书房和卧房相连。只要客人想要洗澡,随时可以请仆人帮忙用热水灌满安置在浴室中央的巨大方形木桶。

韩青自打放孔明灯以来,难得有机会洗一次舒服澡。因此,听管家介绍完了客房设施,立刻顺水推舟地提出了洗浴的要求。、

在他想来,即便窦里正再不喜欢自己,看在自己千里迢迢把窦蓉送回家的面上,也不至于趁着自己洗澡的时候,召集家丁把自己抓了,当做礼物送给周家。

更何况,周家自打周崇死后,走下坡路乃是必然趋势。以窦里正的精明和人生阅历,不会看不出来。

所以,这个澡,韩青泡了个舒舒服服。只是泡的时候,习惯性地将唐刀放在了木桶旁边,以备不时之需。

一直紧绷着的精神,终于得到了片刻放松,待洗漱完毕,又吃了些管家派人送来的宵夜,韩青的眼皮,便开始打瞌睡。

刚刚准备起身去栓了屋门,回卧房休息。屋门却忽然无风自开,有个酷似李源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

“小圆子,你好了?”韩青顿时又惊又喜,一个箭步窜过去,拉住了对方手臂。“赶紧进来,小心外边露水重!”

李源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铁粉”。前一段时间还因为他,差点被刺客一箭射死。

虽然韩青为了给李源报仇,掏了周主簿的老窝,跟张县令等人拼了个鱼死网破。但是,在内心深处,韩青仍然觉得自己亏欠了李源很多。

如今忽然看到李源又活蹦乱跳,韩青岂能不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然而,在将对方拉进门来的一刹那,他却的脸上,却又涌满了失望。

来人不是李源,比李源高,也比李源瘦。好像还练过武,肌肉硬硬的,远不如李源胖乎乎抓起来顺手。

“姐夫,轻点,轻点,疼,你手劲儿太大,抓得我胳膊疼!”来人至少还有一点,跟李源相像,那就是,性子是自来熟,一见面,就开始叫韩青姐夫。

“你是窦蓉的……”韩青被叫得满脸尴尬,松开手,低声试探。

“我是窦蓉的弟弟,我叫窦沙!”来人笑了笑,然后操着江湖口吻,大模大样地向韩青行礼,“姐夫威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小弟倍感荣幸!”

看到他这般模样,再想起窦蓉平时跟自己聊起过的家庭成员形象,韩青立刻相信他不是假冒了。赶紧笑着侧开身子,还了个半礼,“别学这些!我一个逃难之人,能有什么威名?大晚上了,你不睡觉,找我有事么?你姐姐呢,他现在可好?”

“我三姐很好,刚吃过了宵夜,被我娘拉着问东问西呢!”窦沙非常机灵,立刻按照问题的主次回应。

“我姐怕你担心,让我过来跟你说一声。她真的不咳嗽了,应该三两天之内就能重新骑上马背。”

“我自己也想找你。姐夫,你可能不知道,你的威名,早就在定安县传遍了。大伙都说你会飞檐走壁,翻城墙如履平地。还说你是当世虬髯客,专门杀贪官污吏。周主簿遇到了你,是遇到了天生的克星……”

没想到,自己被官府和黑道通缉,在普通百姓眼里,居然成了与虬髯客齐名的大侠。韩青顿时觉得心中发暖。笑了笑,摇着头打断,“传言当不得真。我哪会什么飞檐走壁的功夫?更不是什么大侠!我抓姓周的,是被他给逼急了,还误以为他派刺客射伤了李源。”

“知道,姐夫,你不用解释。大侠都是这样,得饶人时且饶人。”窦沙显然跟她姐姐窦蓉一样,读唐传奇入了迷,所以,毫不犹豫地点头,“实在被逼到了绝境,才会奋起反击,让恶人死有余辜!”

韩青顿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犹豫了一下,干脆将话题直接岔开,“李源恢复得怎么样了?你最近有他的消息么?”

“差不多大好了。我前天还接到了他的亲笔信!”他不问还好,一问,窦沙愈发兴致勃勃,“他还跟我约定,等他的伤完全好利索了,就跟我一起去找三姐和你。然后,咱们四人,一道闯荡江湖,行侠仗义,提三尺剑,荡尽天下不平!”

“要去你们俩去,别扯我和你姐姐!”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机想把话题岔开,却又被窦沙轻而易举地将话题又兜了回来,韩青气得鼻子冒烟儿。

那窦沙,却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语言行为幼稚。猛地向后退了半步,撸起袖子,露出一条颇为粗壮的手臂,“姐夫,我知道你嫌我本事低微,怕我拖你和姐姐后腿。实话跟你说,我练得可是世间少有的铁布衫。虽然暂时还没炼到刀枪不入的地步,寻常棍子拳头打在身上,却休想把我放翻!”

“我又不是想跑江湖去表演胸口碎大石!”韩青翻了下白眼,没好气的数落。

正准备想办法打消对方心中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屋门口,却又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韩巡检睡下了吗?在下里正窦尚,有事情想要跟韩巡检当面说!”

“您老请,不必如此客气!”韩青闻听,赶紧丢下窦沙,起身迎出了门外。

而窦沙,则一改先前顽皮胡闹。如同见到猫的老鼠一般,贴着墙根儿溜出了门外。还没等窦里正问他来贵客房间的目的,猛地双腿发力,刹那间跑了个无影无踪。

“犬子有失管教,让韩巡检见笑了!”窦里正气得直皱眉,又不好立刻追过去教训儿子。只好陪着笑脸,向韩青拱手。

“窦沙兄弟胸无尘杂,晚辈跟他很是投缘。见笑两个字,真的提都不敢提!”听窦里正说得客气,韩青也只好文绉绉地回应。

二人之间,立刻好像刮起了一阵秋风,吹得彼此脸上的笑容,都开始发僵。

然而,却依旧互相客套着,分宾主走入房内。

待落了座,还没等韩青询问对方来意,窦里正又抢先一步站起身,再度向他拱手,“路上的事情,小女都跟老夫说过了。韩巡检果然是正人君子,老夫刚才误会巡检了。还请巡检念在老夫爱女心切份上,宽恕则个!”

说罢,长揖及地。

“世伯这是哪里话来!”韩青被拜了个措不及防,连忙侧身闪避。随即,又赶紧规规矩矩地还礼,“送蓉妹回来,乃是晚辈应尽的职责,当不起世伯如此大礼。还请世伯,不必客气!”

“应该的,应该的!”窦里正收起身形,笑着补充,“你先救了小女的命,又带着她见识了世面,还为了她的病情,甘冒奇险送他回家。老夫,老夫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说着话,他用右手在左侧衣袖里掏了掏,小心翼翼取出一卷纸状物品。然后,双手捧到了自己齐眉高,“此乃宝大行的兑换凭据,永兴,河东,京西南北两路,还有汴梁,只要见到宝大行的绸缎铺子,都可进去兑取铜钱五百吊,或者等值绢布。只认兑据,不认人。还请巡检笑纳!”

以韩青的两辈子做人经历,在他掏出兑票那一瞬间,就心里立刻亮如明镜。

只是,仓促间,不知道该如何打断,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而随着窦里正的介绍,一股凉意,缓缓笼罩了韩青全身。

他每说一句,凉意就增加一分。

刺透韩青的衣衫,刺透皮肤,刺透血肉,一直刺到骨髓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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