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春夏立在洞口水边,闭眼再睁,双目血红,手静静扶在长恨剑柄之上,她扭头去看叶殊。叶殊知道她可以驭使长恨飞剑而出,此刻,只有她可以出手,在玉棺被开启之前,杀掉庄周。
叶殊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头,何春夏长吸一口气,如此长的距离,她没有把握。
长恨出鞘,破开薄雾,在石桥上飞速掠进。
庄周察觉到杀意回头,长恨已然掠至身前,他不慌不忙的将手中的凤凰玉琀送入口中,而在下一瞬,长恨便要穿心而过!
一声嘹亮的凤鸣响起!
长恨砸落在石桥上,冲势之下拉出一道长长的水纹,滑到庄周面前。
海云珠灯的幽光之下,阴水不可入侵,长恨静静停在石桥上的复杂火纹上,庄周拾起剑来,解下腰带再系,将长恨别在腰间。他叹了口气,目光扫向闭上双眼,被刚刚那声凤鸣激得心神不稳,七窍流血的何春夏,开口,凤鸣声穿透两界,越出石桥。
“何春夏本就有一缕精魄遗留在长恨之内,魂元有损,我刚才那一声伤及魂魄本源,三个月内,不要再动驭剑的念头。”
这声音异常古怪,众人根本听不懂凤鸣声中的任何一个音节,然而当庄周发出的尾音结束,刚才的话犹如一行小字般,书写在众人的心头。
庄周说完,竟然躺倒在地,他好像对面前的巨型玉棺没什么兴趣,只是怔怔地看向天空发呆。
草场上的近千名弟子已然从欧青孟被杀的震惊中缓和过来,太乙玄武门的其他弟子们都携带着随身法器,拂尘,五行旗,拷鬼棒,天蓬尺等,大多数是各式灵木制成。
由玄武门中的内门弟子组织整合起这些木质物件,垫在鞋下绑高,可以涉水,为保险起见,又做了几个仅能承载一人重量的小木筏,由几个符法造诣高些的内门弟子站上去,划上石桥去为掌门报仇。
其他的武当弟子们见了,也想去伐些木头过来扎木筏前去探宝。此刻天色已然全黑,月光被崖顶遮蔽,众人只能凭借柴火堆和火把照明,草场上热热闹闹的,一众弟子们都在各自忙活,干劲十足。
“上清玄派弟子!”道易明哭丧着脸,不住摇头,“切莫再参与到此事之中,欧掌门死于妖邪之手,此乃极阴之地,天色已晚,阴气侵人,修为稍低些的弟子怕是会损了元气,速速回去,明日再议此事。”
“道掌门。”岳劲松皱了眉头,“我平日里素来与欧青孟不对付,可他有多少斤两我心知肚明,竟然如此轻易死在一个外来少年的手里,此事也太过诡异。如今那少年身怀三件至宝,将要开馆,怎么说走就走,这事,你不管我管!”
“紫霄神剑门弟子!给我守住这里!断然不能放此子离去!”
一来一去,无人愿意错过此等奇景。
那几个上桥的弟子对于庄周的黄豆手段有所防备,都备好五行伞慢慢转动向前。庄周自那几人上桥便已经察觉,依旧躺倒看着天空,懒懒开口,又是古怪的凤鸣声响。
“今日我造了杀孽,有些悔了,待我做完所有事,数日之后,自当将人头送去太乙玄武门赔罪,此地凶险,几位还是回去罢。”
那几名弟子互相看看,神色均有些犹豫,其中一位咬咬牙开口,“我太乙玄武门的掌门宗师,岂是你一个鼠辈小贼的命能相抵的,诸位同门道友,随我杀上前去,先拿下这狗贼的性命,再开棺取宝,振兴我太乙玄武门!”
几人一听取宝二字立刻提上劲来,一股脑地向前冲去,庄周叹了口气,只是轻声一喝,凤鸣声起,那几人便怔住,难以维系平衡,翻落水中,静静沉入黑暗。
“妖...妖...妖...”
其他聚在洞口,正欲划着木筏上前的弟子颤抖起来,这妖人的手段也太过诡异,开始在心中掂量起来,是否要为了那棺椁中的宝物,无端端送去自己的性命。
庄周终于起身,扭头,看向勉强能够将双目重新睁开的何春夏,叹了口气。
“过来吧,总得告诉你们这一切。”
说完便是一声极为嘹亮的凤鸣,穿越两界,响彻整个草场。
草场上聚着的人,就只有何春夏,叶殊,慕容秋敏,李思怡四人没有陷入沉睡。
庄周将海云珠灯中的那枚夜明珠硬生生掰下,握在手中,静静的催动天地灵气轰击手中的明珠,再一伸手,一团极寒阴水飞入手中,与那明珠化成的灰亮磷沫混合成浓稠的光液。
庄周将手贴在棺椁之上,那光液立刻顺着棺椁上的纹路流动起来,忽而间,通体羊脂白玉的棺室微微亮起,九尊金龙口中的夜明珠发出的磷光也愈发明亮。整座玉棺竟如一盏烛火一般,像是一点点燃烧起来,渐渐,玉棺发出的亮光将压在这片水域上的薄雾悉数驱散。
极寒阴水像是有着灵识,自行离去,露出石桥的桥面和桥柱来,这座玉棺发出的光如同一层薄薄的茧壳,将薄雾,阴水皆挡在光外。
众人踏上石桥,向下望去,倒吸一口凉气。
玉棺照亮一方水域,磷光散开,怕是有近千丈远,而在众人往下看时,阴水流开,露出托起这座石桥的桥柱来。这桥柱,竟有近千丈高,不,这只是光所能及的距离,这极寒阴水里,有着一座远超千丈高的青石桥。
众人再看这水,只觉着有一股莫名的恐惧袭来,若是跌进水里,要沉多久,才会沉到水底,刚才那几具尸首...
思索间,众人来到玉棺面前,与庄周会和。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慕容秋敏喃喃开口。
他笑了笑,伸手,指向天空。
众人抬头。
天上有太阳。
两个太阳?日月同天?不,三个...
众人揉了揉眼睛,继续数。
九个太阳。
这微弱的,甚至连薄雾都无法穿透的光,便来自这九个太阳。
无数片巨大的树叶覆盖天穹,九个黯淡的,散发着微光的太阳静静地挂在横跨星河的枝头之上。
树。
一颗挂着九只金乌的擎天之树。
九颗被射灭的,黯淡无光的巨星,在这树枝之上,不过同稍大些的果实一般。
一根树枝,满挂着一条星河。
众人轻轻屏住了呼吸,浩瀚,伟大,远远超出想象极限的场景出现在眼前,在这些巨物之下,人的存在,渺小的,连一粒尘埃都不如。
“通天建木。”庄周笑了笑,“你目力所至的所有尽头,都是这颗树的树干。”
完美,无暇,伟大的无尽之物,众人沉浸在这奇景的美丽中,久久难以从情绪中挣脱。
慕容秋敏喃喃,“这棵树的上面,就是天界?”
庄周摇了摇头。
“生长着这棵树的大世界,我们脚下这片望不尽边际的大水,这些才是天的本来面目,天的上面并不是天界,而是被叫做天外天。”
天外天...
偌大的叶片遮蔽天穹,众人不由得去想,在星河之外,巨树之外,又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终于,众人低下头来,看向环绕在身边的无尽寒水,目力极限的最远处,没有边际,深邃,无尽,未知的黑暗。
九龙玉棺依旧静静的发着光,照亮了一大片水域,只是在这巨树之下,无穷大的水域中间,这一盏灯,不过是这个世界中毫不起眼的,一个比身旁稍微亮色些的针尖一点。
众人站在这光之下,看着九龙玉棺和这浩瀚无垠的黑暗,不由得生出几分悲戚之意。
“这玉棺里的到底是什么?”慕容秋敏在见过这样的世界以后,这件问题在不知不觉中也好似成了沧海中的小小一粟,不再重要,她犹豫许久,还是开口发问。
“我想你猜到了。”庄周看她的神情,点了点头,“这棺椁里,镇压着幽族人的魂魄。”
“你没有骗我们?”慕容秋敏叹了口气,“你可是说过要告诉我们,关于九龙玉棺,关于这世界...”
“这些事,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那就先从女娲造人开始说起吧。人是这些古神按照自己的样子所造,女娲亲手用心所捏的,特殊的泥人,便是幽族始祖。后面随意用鞭子占了泥抽打诞生的,就是普通人。”
“可笑吧,人这种东西,从一开始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分了三六九等。”庄周似笑非笑,满脸嘲弄,“人族,一直都是被女娲制造出的工具,用来汲取天的灵气与力量,让天永世不得复苏。”
“你们应该没有想过,余朝的先祖,根本就不是人。”庄周指了指天,“他是通天建木上的一颗星辰,追随过天的一尊古神,他的力量很弱小,所以复苏的最快。”
“余朝先祖建功大余,死伤无数,诛杀幽族,让天的力量复苏,诞生了第一代天机道人,替天斩杀世间大能,到如今已然是末法时代,除了天机一脉,再无人能引天地灵气入体,人间多少年没有大能和道祖降世了?”庄周不屑地自嘲笑笑,“我是个幸存者。幽族的魂魄是女娲赋予的,不属于天,我的命运,自然不能被发现算出。”
“皇帝余谷丰,福王余岩德,镇西王侯余子柒,这些人都没有血脉的传承。继承了血脉的人,余朝最后的王,该是余道木的,他将接过第十四代天机道人的传承,登上皇位,开启一场对上满族人的举国之战,亲手葬送掉整个余朝。”庄周摇了摇头,“结果出了个不在算中的老天机,让余道木没能即位,本该是降世杀星的李青蓝却救下大余。”
“人,怎么配和天来斗呢。”庄周长长叹了口气,眼中是无尽的落寞,“人,最敌不过的就是时间,人这一生不过百年,从天的算计中偷来的十年安乐,对于天经历的万万年岁月,不过是一个弹指罢了。”
“一个弹指过去,那些人自以为能战胜天的人就都死了,真是可笑又可悲。”
众人皆默然。
叶殊和慕容秋敏经历过那个时代,他们都有着波澜壮阔的一生。
往事如过眼云烟般,转瞬即逝,时间,好快,两个少男少女,转眼间一个成了江湖上久负盛名的剑主,一个成了振兴一派的掌门,两人再对望时,彼此的脸上都满是岁月的痕迹。
人,怎么配和天来斗呢。
所有的知情者,以为李青蓝登上天心岛,诛杀了天,斩断了名为命运的枷锁,从此人的路不再由天主宰,人人生而平等,觉醒了名为自由的意志。
原来自由只有十三年。十三年,天的短短一瞬,仿佛咧起嘴角露出冷笑。
“可是天为什么要破坏这座大阵,把这些幽族人的魂魄重新放回人间?这样不是让天的力量更弱了吗?”慕容秋敏不解。
“杀人,用来覆灭余朝,杀更多的人,幽族确实会汲取天的力量,但也是很好用的工具,用过以后,再重新封印起来。”庄周又叹了口气,“这样的事,余朝先祖已经做过一次了。”
“你...我记得,你也想破坏这座大阵。”慕容秋敏陡然回忆起庄周之前的话来,但她不再像之前那般对庄周百般猜疑,一个活过两千年的长辈老者,他在缓缓诉说着这个世界的真相,她用礼敬的语气再去问询,“可否解释清楚?”
“即使是我,所谓的永生也只是个笑话,我的记忆会在魂魄转世时丢失,会随着我从婴儿的重新诞生被尘封许久,等到我能想起来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拥有了另一段美好的人生。过去的经历犹如梦境一般在我的脑海中闪烁。我经常不明白,我到底是一只刚出生的新的蝴蝶,还是最初的那个庄周?”
庄周的话让众人摸不着头脑,然而得知了刚才的事后,众人的样子都有些失魂落魄,他看着其他人自顾自的笑了笑,继续往下说。
“蝴蝶修炼成妖,需要一万年,一万年,不能受天敌所扰,不能受风吹雨打。只有一种解释,那只修炼成妖的蝴蝶,它出生在天外天。”
“一个它永远飞不到边际,可以永远无忧无虑的向前飞,没有天敌,没有风吹雨打的世界。”
“所以我要登上这条天路。”庄周伸手,直直指向天空,“我实在没有办法去忍受这样的永生,我想变成那只蝴蝶。永生嘛,就该有永生的样子,我只想作为庄周,哪怕是蝴蝶也好,只用一个身份,一直一直地活下去。”
“我要破开大阵,只是想来到这个地方。”庄周突然将目光看向何春夏,“和一个恰当的人。至于打开这座棺椁...”他摇了摇头,“我毕竟是幽族后裔,举手之劳,何乐不为呢?”
“你...”慕容秋敏本想指责庄周助纣为虐,可整合庄周所说,修补好大阵又能如何呢,天自然也会有别的手段,人间注定血流成河,不如把这些魂魄放出来,早早结束这一切。
这就是命运的无奈,他扼住你的喉管,静静看着你的骄傲,你的挣扎,你的不屈,他嘲弄着看着你翻出白眼,咽下最后一口气。
你的所有举动,在天命注定之下,都是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真是太过讨厌的字眼。
“何春夏。你的父亲曾经杀过我一次,长恨剑里,有着属于我的一缕残魄,把它还给我,然后,杀掉我。”庄周的双眼中露出寻求解脱的渴望,他微微昂首,目光向上,笑了笑,“让我的魂魄一直向上飞,飞上天外天。”
叶殊变了脸色,庄周的上一个肉体既然死在李青蓝的剑下,他自然也知道这段秘辛,甚至,他和李思怡之间,也会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叶殊在经历如此大的震撼之下,再没有拔剑争胜的心思,只得由他将此秘密告知何春夏。
“我的父亲?”何春夏怔怔地和庄周对视,满脸疑惑,“长恨剑只有我的师祖李青蓝用过,难道?还有我的父亲?他是谁?”
“你的身上,流淌着天的血。”
庄周静静地看着何春夏的双眼,“你可以使用长恨,你可以修炼二十四长生图,这些都是有原因的,李青蓝,原本是天留给自己的身躯。你的父亲是李青蓝,你的母亲叫婉怡,你才是李思怡。”
这就是叶殊和何小云要努力藏起来的秘密。
何春夏是李青蓝的女儿,她本该叫做李思怡。
何小云和叶殊都知道,何海棠并没有怀孕过,她只是突然抱回了当时的何春夏,小小的,一岁多大的,瞪着大眼珠,肉嘟嘟的小女娃,女娃娃还不会说话,也不会走。
何海棠给她起了个名字,小胖姑娘出生在春夏之交,就叫她何春夏吧,以后,她就是我的女儿。
那,现在的李思怡又是谁?
“一个有着幽族血脉的孩子,这就是狐妖的恶意玩笑。”
“说来话长,就不讲其中的纠葛了。狐妖施了咒,将这个幽族的孩子和李青蓝的孩子相互交换,李青蓝的孩子交给了何海棠,幽族的孩子给了婉怡。”庄周惋惜地叹了口气,“所以婉怡疯了,因为两个孩子的年纪对不上,这是她作为母亲的直觉,她隐约察觉到自己抱着的不是自己的女儿,可她想不通,郁郁而死,这就是狐妖做下的孽。”
“婉怡...”何春夏甚至记不得自己见过何海棠,可她的脑海中,分明有着关于母亲的记忆,那个总是香香的,抱着自己的柔软女人,她记得母亲抱着自己看星星时的样子,是她,那个叫婉怡的女人。
何春夏离开她时太小,还记不得她的脸,红了眼眶,泪混着先前受伤的血一同流下。
“那画舫里的狐妖,它害死了我母亲...畜生!畜生...”
庄周只是默默看着她,等她哭尽。
“要看见光,就得有人站进黑暗里。”
叶殊想了一阵,在画舫时,小狐仙曾经说过这句话。
“畜生...”何春夏气得发昏,还在喃喃自语。
庄周的神情带了一丝悲伤,他依旧默默地看着何春夏,慕容秋敏察觉出不对来,“你想让她做什么?”
聪慧如她,瞬时反应过来,何春夏是李青蓝的女儿,身上流着天的血,曾经,李青蓝出海,踏上天心岛,与天一战,为人间换来十三年的自由。
如今...
“这是李青蓝杀我之前说过的话。”庄周若有所思,“今天我说给你听。”
这世上,
还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