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时属阴,太阴将满而未满,加之自古亡命于流沙之地者不计其数,此间惯来是怨气冲天……”
“是以,今夜子时,恰是本月‘极阴’之时,而此地,亦正是这喀勒玛拉的‘极阴’之地——”
“盛阴之下,鬼气外溢,即便是从未修习过眼法的寻常人亦可面见鬼魂。”
“二哥,你今儿算是真赶上了。”慕惜辞杏眼微弯,一面将手上诀子打了个飞快,慕修宁闻此却不由惊恐又迷茫地瞪大了眼:“什么叫……”
什么叫没修行过的寻常人也能见鬼啊喂!!
你不要把这么恐怖的事说得这么简单轻松啊老妹!!
少年的脑筋不受控的打了结,他的本能告诉他快跑,可那双腿这时间却像是无端被人浇上了铅。
他定定瞅着小姑娘那双掐诀近乎掐出了虚影的手,下一息她掌上的手诀收势,阴风刹那翻卷那杆杵在沙上的军旗,又带起百丈成雾作霾的黄沙。
疾风吹闭了少年人的眼睛,浓沉如夜色的煞气骤然贯通了天地,猩红的血气翻涌间撕扯出道道丈高的狰狞鬼影,鬼号顷刻充斥了他的七窍,阴煞霎时钻透了他的骨缝!
那沙粒裹挟了风劲儿,打在脸上便似是那无数道割面的刀子,待慕修宁挣扎着费力掀开眼皮,却见那风沙之内,为首的厉鬼嘶嚎着奔向那单手攥着旗杆的玄衣姑娘!
“小妹!”少年见此一惊,下意识反手抄了背上长戟,张口便是一声暴喝,孰料不待他冲上前去,一道稍显柔和的内劲就先将他向后荡开了三尺。
“无妨。”慕惜辞淡声收手,漫天呼啸的阴风之下,那单薄清瘦的姑娘却宛若修竹矗立其中。
她抬眸静静凝视着鬼物那双被怨煞盈满了的赤色眼瞳,直到煞气吹展开那面被厉风绞成拧的军旗,那被人精心绣成的、盘银错金的“慕”字,就这样倏然暴露在了霜月的清光之中,原本还汹涌翻动着的鬼气,亦随之陡然一滞。
“还有将军,老将军他带着兄弟们安然冲出去了没有?我记得我们误入流沙的时候,老将军他们行的是另一条线——他们应该没事了吧?”
由是慕家历代折损于这大漠蛮荒之地的精兵良将不计其数,仅他祖父在世之时,便有不下万人,命丧西北。
“好,好,都是好孩子,快起来,都是咱们乾平的好孩子——”
可怜他慕小公爷生平第一次活见鬼,哪怕这些鬼魂都是他慕家军中老前辈们英魂,他这一时也是真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们相处。
事到如今,就算慕修宁的脑袋再是一根筋到底,也能明白眼下究竟是般什么境况——
“只是现下是长乐年间,并非长宁年岁了——昭成皇帝(谥号)已于二十八年前崩逝了。”
小姑娘的嗓音干净清越,少年人见状亦忙不迭跟着她拂衣屈了膝。
然北境天寒而少耕地,扶离北省又是广漠连山,是以西商每每逢遇荒年,必会起兵东南,攻下了九玄就要进犯他们乾平的西北宁关。
一众或老或少,穿着或新或旧、或春或冬的乾平戎|装的将士亡灵呼啦啦围上了慕氏兄妹,慕修宁在他们饱含善意的炽热目光中,不争气地僵硬了身子。
那被他小妹用符箓与印诀招来的,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寻常的冤魂厉鬼,而是这上百年来,乾平被西商人困杀于这流沙之地的、慕家军战士们的英魂!
……但他委实没有想到,纵然星河斗转、人间弹指百年,纵然当初那些为国效命了一辈子的将士们已被怨煞折磨成了厉鬼,他们仍旧能一眼便认出慕家的军旗,他们仍旧能一眼就认出他们是乾平的兵!
“乾平慕氏第六代掌军慕文敬之子慕修宁,与小妹惜辞,见过诸位前辈——”
“不过,祖父后来于长乐三年,不幸遭袭,战死于北疆——两位姑祖也先后战死了。”
“若您方才问的是长宁二十七年的那场漠北|战|役,那场战事我朝确乎是得了胜,祖父亦成功带着那四万五千余大军走出了喀勒玛拉。”
他似是惊喜又似是犹疑地端详着那军旗上的花纹,良久后才试探性地出了声:“是……乾平慕家的人?”
“哦对了,你们瞧我这脑子——”那厉鬼说着抬手抹了把脸,萦绕在他周身的血煞散去,露出男人一张沧桑的面容,“光知道发问,也忘了喊他们几个收收那通身的鬼气!”
他话毕转头,朝着身后刚奔袭而至的鬼影们招了手,声调中洋溢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喜意:“别摆着那副鬼样子了,这是自己人,这是咱们乾平自家的人——”
“这样……这样啊。”那厉鬼喃喃,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虚化的脚尖,面上似有些不知所措的怔忪,“三位将军都战死了呀。”
那鬼物闻言不受控地震颤了身形,许久方带着点哭腔地连道了两声“好”。
“前辈,乾平如今国富民强,一切都好。”
少年人仰头行礼,出声时他眼眶不自觉泛上了红,尾音亦不自觉地带上了几不可查的抖。
“乾平……乾平如今怎么样了,可还是长宁年间?陛下的身子还好吗?”
——喀勒玛拉是天成之险,这无垠大漠既是他西商之人最为忠诚的守护者,又是他们乾平无数战士迈不出去的埋骨之地!
九玄小国乃四地通衢,建国不足百年便已然被人踏平了十数次皇都。
“小妹啊……”少年揪着自家小妹的衣角,悄咪咪地压低了音调。
他放开了嗓子,鬼影们应声纷纷化回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闭嘴站好。”慕大国师假意虚咳,而后十分大方从容地一一回答了那厉鬼先前提出来的问题。
“是。”慕惜辞闭目颔首,继而招手示意慕修宁上前,衣摆一撩,单膝落地,拱手朗声,端端正正地给那厉鬼行了个军中的礼——
“你们……是乾平的人?”那厉鬼的声线干涩而沙哑,开口时四下里尚流淌着阵阵寒风。
“乾平慕氏第六代掌军慕文敬幺女慕惜辞,携兄长修宁,见过诸位前辈!”
“你们几个老东西赶快收敛收敛,仔细等下再吓着了孩子!”
“那……小公爷应该还好吧?”他放轻了语调,眼中盈满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迫切与希冀,“就是你父亲。”
“他还好吧?”
“他很好,”慕惜辞闻声微微勾了唇角,“家父接下了祖父的衣钵——”
“而今已是我朝边境的第一道防线了。”
我的眼泪不值钱,妈的,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