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魜偶蛇(1 / 1)

曲陵南一声“蠢货”话音刚落,纵身一跃,右腿踏上水边凸起石笋,借力打力,跳了开去。与此同时,水潭深处卷起漩涡,水声大作,漩涡越卷越快,一个女子的头颅自地上显出。她面容娇媚,艳丽异常,长长的乌发直垂而下,笼着一张小脸精细又楚楚动人。那女子眼睛流光溢彩,仔细瞧去,竟不是黑色或褐色瞳仁,而是宛若日光下闪烁的两粒宝石,随着转动角度不同,折射出摄魂夺魄的神采。

小姑娘一与之对视,登时身形一晃,宛若有尖刺狠狠刺入脑仁一般疼痛,险些站不住。就在此时,她耳朵里听见那女子的声音,同样宛若尖刺,锲而不舍地钻进她的耳膜中去,“小妹妹,姐姐适才好意想帮你,你怎地反倒出口伤人?”

这声音柔媚婉转,有说不出的撩人心肝,若一般修士听见,怕不得要情不自禁地心生怜爱,便是女修士得听,也会倍感愧疚,似自己真个不分好歹,做了冤枉人的坏事一般。

这声音的主人靠这把勾魂夺魄的声音,不知已迷惑多少意志薄弱之人。眼见曲陵南脸色发白,似乎支撑不住,这声音更加哀婉动人:“小妹妹,你如此误解姐姐的一番好意,可让人伤心,罢了,你年纪尚幼,我不怪你便是,过来,让姐姐瞧瞧,这两年可长高了不曾。”

她如此说话,倒似与曲陵南相识许久一般,曲陵南目光有些迷茫,心里模模糊糊地,也觉着眼前这个女子应该是打小便认识的熟人。她慢慢抬起脚,木呆呆地往前迈进,走到距那漩涡一丈之地便停下,直直盯着那漩涡中的女子,一言不发。

女子笑得越发柔美,轻声道:“过来啊,莫怕,到姐姐这来。”

曲陵南一动不动。

“你怎的不过来?傻孩子,姐姐这给你留了好东西呢,你来瞧啊。”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盈盈,朱唇轻启,柔声道,“来啊。”

曲陵南偏了偏脑袋,问:“我适才说你的话,你没听清么?”

女子一愣:“什么?”

曲陵南耐心地对她解说道:“我说你是蠢货,意思就是你已经被我看穿了,可为什么同样的伎俩你要用俩次?看来,你比我想的还蠢。”

女子脸色一变,骤然间长大嘴,一条长长的血红色舌头瞬间卷了过来。曲陵南就地一滚,反手抽出系在要后的匕首,猛地一挥,那舌头灵活地自半空翻转,反身啪啪数下又缠了上来,瞬间缠上曲陵南的腰肢,就如青蛙觅食一般,将曲陵南整个卷了起来,瞬间回缩,就要将她当成点心吞进肚子里。

曲陵南一把揪住那缠着自己的舌头,触手粘滑得不易甩开。她冷哼一声,催动丹田处那一小团暖阳迅速燃起,瞬间冲往手掌的经脉处,将手自黏液中挣脱开,另一只手挥起匕首翻下便狠狠扎了进去。女妖疼得凄厉地惨叫一声,叫声震天,顷刻间将岩洞都震裂了几下。曲陵南被这等叫声震得心神一荡,喉咙口涌上一阵甜腥。她深吸一口气,将这阵甜腥气强行咽下,目光一沉,握匕首的手掌凝起“青玄心法”所聚全部灵力,再次用力扎入那女妖舌部。

女妖疼痛异常,舌头左甩右甩,试图将曲陵南拍死或撞死在岩洞石壁上。小姑娘被拖着撞了好几处,肩骨、肋骨,均传来不同程度的痛感,尤其是肩骨处疼痛剧烈,想来那处骨头应是受损。

但曲陵南打小自己琢磨出一个道理,那就是越到紧要关头,便越是不能松懈。她连喊痛都懒得,面无表情地再度举起匕首,大叫一声用力挥下,这一下力道似乎连着丹田处的暖阳,登时整个右臂几乎都燃起一层淡淡的蓝光。嚓的一声过后,女妖舌头断成两截,一股腥臭温热的血液喷了她满脸,剩余的半截舌头迅速被缩了回去。

曲陵南单膝着地,匕首朝下支撑着身子微微发抖。她肩膀的疼处已转为麻,并伴着火辣辣的痛感,曲陵南心下暗道糟糕,这怕真是骨头受损。这洞里要啥没啥,师傅又体弱多病,自顾不暇,她要受重伤可不划算。

小姑娘这里还没想完,那边只听见惊天动地的吼声,她抬头一看,只见深潭水骤然涨高,一个人面蛇身的怪物长着血盆大口冲她扑来。那怪物蛇身足足有十七八丈长,腰身有浴桶般粗,破水而出,力道当真势不可挡。

曲陵南瞳孔微缩,抄起匕首就要扑上去迎战,可就在此时,却见潭边四下突然银光闪烁不定,每一处发光的石头都剧烈抖动起来,怪物颇有忌惮,翻身欲逃,可此时银光已闪成一片,一张银色巨网从天而降,将那怪物牢牢罩住。那怪物见势不好,嘶吼着在网中拼命挣扎,然而那巨网却越捆越紧,紧到怪物蛇身于网眼中节节凸出,巨蛇挣脱不出,随即飞起乱撞,一时间洞内碎石乱飞,轰隆不绝。

“还不去宰了这玩意?”自家师傅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曲陵南顿时笑了,一颗心稳稳地从嗓子眼落到肚子里,她干脆地应了一声,把匕首往裤子上擦了擦,抄起家伙就要冲上去。

“等等,”孚琛轻咳两声,问,“急什么?你知道往哪下刀子吗?”

“不晓得。”小姑娘摇头。

“不懂不会问啊?”孚琛恨铁不成钢地道,“快问快问。”

“是。”曲陵南转身,用昔日哄她娘亲高兴的法子,顺着她师傅的意思往下问:“师傅,这是什么妖怪啊?”

“魜偶蛇,水系凶兽,人面蛇身,生性狡诈,擅长以音魅人,这条魜偶蛇已至完型期,至少有数百年修为,大概等于人间修士金丹前期修为。”孚琛叹了口气道,“幸亏为师未雨绸缪,于此处早早布下法阵,不然今日可没那么便宜就过去。奇怪,我在此修炼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完型魜偶蛇,怎么今日就被你撞见了?”

曲陵南道:“我只是来宰虫子,水里扑出来是虫子是蛇可管不着。”

孚琛转头看她:“你来宰虫子?”

“嗯。”

“宰来孝敬为师?”

“嗯,”曲陵南吸了吸鼻子,不以为意地道,“可不是全给你,我琢磨着脑子给你留着,身上的肉试试能不能烧了吃。”

孚琛目光有些深邃,他知晓这个二愣子徒弟别的优点没有,惟一是不撒谎。她说来宰虫子,便是真的来此守株待兔地想宰伛偻虫。

可这个傻徒弟却不知道,这碧潭下的伛偻虫这么些年早让他宰得七七八八,便是上次的两头,也是孚琛等了许久方等到的猎物。

而这深潭彻骨寒冷,深不见底,水下凶兽不知凡几,他以神识扫过,却竟然扫不动那潜伏水底的高阶凶兽品级如何。这地方危机四伏,以他金丹后期修为,虽说不惧,却不得不防。

然这什么也不清楚的小丫头,却因一无所知而一往无前。

他这几日在小丫头跟前示弱,原是想做一番试探。琼华派挑选门人,除天赋能耐外,还挑品行,且进门后规矩繁多,门规森严,赏罚有度,又有元婴老祖亲自开坛授课,讲究修德修道,故琼华派门风严谨正派,非一般见利忘义,品性鄙陋的修士可比。

即便如此,门派弟子每次历练,也总有利欲熏心,自相残杀的事端发生。盖人性本恶,修士问鼎的大道遥不可及,然每个人却无时无刻不处在想将诸种天地宝材,灵石灵药据为己有的私欲当中。故虽每个修士都知道恶念越滋生一道,金丹期后进阶的心魔便越重一分,却仍抵不住种种诱惑,做出种种事。皆因大道太远,当下却真,贪嗔痴一上来,便顾不得那许多了。

孚琛收曲陵南为徒不过机缘巧合,却并见得真心,他由己推人,便认定曲陵南拜师约莫也是权宜之计。他故意示弱,又佯装不经意,让曲陵南见着自己腰间别的储物袋。金丹后期修士的私藏,放眼整个玄武大陆,若不眼红的人恐怕不多。孚琛以利诱之,又与她创造了点地利人和,心底是做了这丫头弑师夺宝的准备。

他与曲陵南虽有师徒之名,却没师徒情分,而曲陵南出身山野不知深浅,若真见宝起意,没准真敢不自量力地动手。

若果真如此,这徒弟便是再有用,不听话也得除去。

可他没想到,小丫头根本不认得那个东西叫储物袋,便是认得,对她而言,那也是旁人的东西,与她何干。

而小姑娘晓得他旧疾发作,第一个反应却不是假惺惺嘘寒问暖,而是若无其事转身,隔天却来这蹲守想帮他取伛偻虫丹疗伤。

她是真想师傅身子骨好转。

孚琛忽而觉着,这徒弟也不是那么没用。

就是太不修边幅,没点女修该有的矜持娇羞,打个架也能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幸而此处没琼华派其他门人,不然传出去,真是丢他文始真人的脸。

孚琛生性好洁,嫌恶地瞥了她满头满脸的血污,转过视线掩饰过去,他重新打量着网里挣扎的魜偶蛇,道:“这东西一身皮倒是能炼法衣,其兽丹嘛,也有些用……”

“能吃吗?”小姑娘高兴地问,“师傅不然你就将就一下,今儿个别吃虫子脑,改吃这个吧。”

孚琛忍了忍,终究忍住了将这个傻徒弟抛天上摔地下的念头。

他顿了顿,脸上堆起惯常的温和笑容,对徒弟轻声细语道:“小南儿啊,为师教你,杀这魜偶蛇最忌讳的,是想当然取其七寸下刀。”

“啊?”曲陵南正举着刀子对着那扭来扭去,挣扎不已的美女蛇比划,闻言忙收了刀子问,“那朝哪下刀?把她的头割下么?”

孚琛摇头道:“小姑娘家,割首级这等事,往后还是少做。”

“为何咧?”曲陵南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但凡飞禽走兽,割了脑袋便必死无疑,原本割咽喉也成,但有些东西不一定有喉管,像虫子之流,我觉着还是割脑袋最保险。”

孚琛原本想说些天下女子哪个不以容貌仪态为重?女修中谁站出来不是矜持若冰玉,端庄如姑射仙子之类,然一瞥小姑娘蓬头垢脸,满脸血污也不以为意的模样,便将话咽了下去。他动了动眉头,也懒得再跟小姑娘废话,不然又不知得被她拉着扯往哪去,直接道:“刺她头顶,一刀自上而下,又干净又好。”

“是。”曲陵南摸了刀子上前。还未挨近,便险些被魜偶蛇一尾巴甩中。

孚琛手探出,隔空做了个收的手势,那银网越发缩紧,魜偶蛇困入其中,撞来撞去许久,渐渐没了气力。

“师傅,这蛇脑今儿个归你啦。”曲陵南清叱一声,一跃而上,揪住那网中美女的头发,举刀就要扎下。

就在此时,原本已奄奄一息的魜偶蛇突然睁开双目,射出一道五彩光芒,直直映入曲陵南眼中。曲陵南只觉眼中一阵激烈刺痛,宛若有人骤然间拿钢针用力刺入一般,一时间疼得脑壳发麻。她本能地一闭眼再睁开,却发现眼睛一触光线,即疼得不得了,刺激得眼泪成串落下。

“小南儿,莫要被摄心魂,速速动手!”

师傅的声音听着有些着急,曲陵南心忖,这怪物大概会趁自己目不视物的瞬间张嘴反噬,果不其然,鼻端瞬间闻到一股腥臭之气,曲陵南听风向侧身一避,只听得身边一声巨大的撞击,伴着碎石迸射,料来自己避得及时。她右手尚揪住那怪物长发,此时用力一挽,顷刻间将魜偶蛇的脑袋攥到手底,另一手持匕首狠狠一扎,也不管是不是扎到那怪物的致命要害,反正先扎一刀回来再说。

魜偶蛇口中发出凄厉惨叫,那叫声宛若千万根丝线,牵扯住她脑中用力拉紧。曲陵南闷哼一声,隐约当中,竟然在脑袋里听见一个声音道:“乖宝,乖宝。”

是娘亲的声音。

曲陵南一愣,那声音霎时间越发清晰,哭泣道:“乖宝,你不听娘亲的话么?”

自来娘亲一落泪,曲陵南就得举手投降,小姑娘呆呆地问:“听啥话咧?”

“好好的女孩儿家,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啊?你让娘亲见了可多心疼?乖宝,你听话,快把刀放下,娘亲给你缝的绣裙呢?哪去了?怎不见你穿?”

“我收着呢。”曲陵南道,“好看,没舍得穿。”

“你喜欢吗?”

“喜欢。”

“那娘再给你做啊。”

曲陵南乖乖地道:“好。”

“再给你梳发辫,戴红花儿,好么?”

“……好。”

“真是乖孩儿,你每日打点这些辛苦了,娘亲给你唱个小曲,你好好地歇一歇,你累了,天黑了,乖宝要困觉了。”

曲陵南顿时觉得浑身有说不出的困倦,她慢慢坐下,抱着膝盖,闭眼中似乎感受到娘亲的手在头顶轻轻摩挲。莫名的,她觉着鼻子发酸,满心委屈,可说不上有什么好难过的,只有种模糊的感觉,似这一幕太美好,美好到不该如此出现。

轻摇篮,唱小曲,缝衣裳,梳小辫,戴红花,多少年曲陵南都觉着这些事费时费力,毫无必要,因为毫无必要,所以它们在自己生命中出现的次数才会那么少,少到想起来几乎只有寥寥数件,比如小曲儿是有,只是娘亲唱得荒腔走板,听得树林里鸦雀乱飞;比如缝衣裳也有的,只是娘亲给她做宽袖长裙,走没两步便得被树杈绊倒,摔个狗啃泥;再比如,小辫也是梳的,只那多是她自家胡乱扎了扎,她头发又黄又少,便是娘亲再爱玩,也玩不出花样。

红花没戴过,山野里有黄的,白的,粉的,紫的花,没红花。

那娘亲怎会说红花二字?

曲陵南猛然脑中打了个激灵醒来,她手中仍攥着那妖物的头发,另一只手仍握着匕首,就在此时,那个酷似娘亲的嗓音仍在脑子里响起,她在唱着一曲委婉动人的童谣:

苍苍黄天,茫茫下土,

凄凄鸠鸣,交交桑扈,

有怀一人,明发不寐,

辗转反侧,我心思慕。

曲陵南眼眶瞬间湿润,她娘亲是爱唱这首曲儿,这也是小姑娘唯一会哼的一首调子。可惜她只会前半段,不晓得后半段,因她娘每唱必哭,侥幸若有不哭,那便是陷入呆滞的回忆中。

一股愤懑之气自胸中升起,小姑娘晓得这是魜偶蛇惑人心智的本事,可这东西死到临头,竟然还敢窥探她内心,翻检出这些便是她自己也翻检不得的珍贵回忆。这狗东西怎么敢?

它怎么敢?

曲陵南大喝一声,腹中那团火热气息瞬息达刀尖,匕首应声而落,如削豆腐般扎入魜偶蛇的脑壳。小姑娘面无表情,一刀一刀狠狠地扎进去,魜偶蛇凄厉叫唤,奋力扭动,小姑娘却始终闭紧双眼,毫不动摇。到最后,她嫌匕首扎得不解气,五指屈起成爪,猛吸一口气,深深插入那怪物已然血肉模糊的脑子中,手一入脑,登时如入软乎乎的豆腐一般,小姑娘将这魜偶蛇的脑子搅得七零八落,最后摸到一颗圆溜溜的珠子,她握住那颗珠子,将手抽出,翻身跃起,一脚踢向那怪物的身子。

她一脚又一脚揣着,几乎要将浑身力气都用尽,过来许久,忽而肩膀被一双手握住,师傅的声音温和地道:“够了,小南儿,它死了,够了。”

曲陵南再踹了两下,胸膛不住起伏,闭紧嘴唇一言不发。

她的脸被师傅抬起,孚琛的手温暖而轻柔,片刻后,只听一阵水声响起,一股冰冷的水流就这样浇到她脸上去。

曲陵南冷得哆嗦了一下,慢慢睁开眼,她师傅那张百看不厌的脸近在咫尺,目光中难得流露出真实的温和。

“才刚于幻境中见着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曲陵南别过脸,她不想说。

“罢了,”孚琛也不追问,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和声道:“去洗个澡,打理下,身上伤哪了?”

“肩膀。”曲陵南拉下衣服给师傅看,“肿了,不晓得断了骨头没。”

孚琛瞥了一眼,也没嫌弃她脏,伸手替她将衣裳拉好,道:“青玄心法冲至二层,这等小伤便能自我疗治。”

曲陵南要换往日,听到这么占便宜的事定会高兴一下,可今日小姑娘情绪低落,耷拉着脑袋,半响才呆呆地应了一声。

她师傅摇摇头,拿出一个小储物袋递给她道:“喏,别打蔫了,师傅给你好东西。”

“这么小,可是装糖丸?”曲陵南接过去,并未见有多欣喜,只是惯了哄师傅,勉强笑了笑。

孚琛不知为何,看不惯二愣子徒弟这么不活泼,他屈指敲了小姑娘脑袋一下,笑骂:“没见识的小东西,你不会没见过储物袋吧?”

曲陵南老实地摇摇头。

“小笨蛋啊,看好了,”孚琛亲自打开那个袋子,指点她道:“在这注入神识就能打开,往后它就是你的,里头我放了两套干净袍子,皆为下等法衣,是为师当年穿过的,你嫌弃啊?我还没嫌弃你呢。这还有两瓶练气期辅助丹药及下等辟谷丹,都是你师傅我当年的存货,哦,对了,还有一把短剑,下品法器而已,不用太感谢我。你瞧见这个小镯子没有,这可是好东西,里头有防御法阵一套,飞天遁地符一张,你往后记着,打不过就用这个逃跑,别跟今天似的打不过还往前冲,懂了吗?”

曲陵南抬起头,眼睛里泪水打转,可拼命咽回去。

“又怎么啦?”孚琛不耐地问。

“师傅,呜呜,师傅,”曲陵南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便这么没用地哭了,似乎拿着师傅给的东西,看着师傅好声好气跟自己说话,那些伤口更疼了,那些委屈更委屈了。

“行了行了,赶紧该干嘛干嘛去。”孚琛嫌恶地挥苍蝇一样赶她,“哭哭啼啼的丑态百出,小心为师再摔你屁股。”

“嗯,”曲陵南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几步,忽而想起什么,蹬蹬又跑回来,伸出手,血污的小手掌中静静卧着一颗血红的兽丹。

“师傅,给你补身子的,”曲陵南用力拿袖子擦擦脸,把脸擦得乱七八糟,可她看着孚琛的目光却无比真挚,“我往后会多宰这些东西,师傅,你莫要忧心。”

“我作甚要忧心?”

小姑娘认真对他说:“便是有朝一日,你老了病了走不动道了,我也会养你的。”

曲陵南回自己呆的岩洞后,第一件事便是坐下了盘腿运功。

此处洞中鸟不生蛋,药物一概全无,师傅虽在那,可曲陵南没觉着这事跟他有干系,她打心里觉着,师傅就如娘亲一般,需被照料,而非反过来。

她身上擦伤撞伤无数,肩骨红肿处更是疼得厉害。既然“青玄心法”有疗伤之功,便是这门心法练起来收效甚微,她也别无选择。

人总不能等死。

然此次入定却殊为不易,以往好歹犹若涓涓细流的灵力此时却干涸见底,练了大半天,方察觉气脉当中有细若游丝的一缕,晃晃悠悠开始游走,可一过丹田那团火炙之物时,却如水过热板,顷刻间蒸发得荡然无存。

反倒是体内那团火热气息蠢蠢欲动,似乎又变大了些,曲陵南闭目思忖,这团火气古里古怪,小时候也不见有,自下得山来方初见端倪,最初是吸了傅季和取的那新娘子缠缚过来的藤蔓灵力后便若隐若现,时有时无;其后杀罹鞫猿、伛偻虫、魜偶蛇等怪物,每每危难之际,都靠此神奇气息度过难关。且自练“青玄心法”后,这团东西宛若得滋养一般,渐渐固化形态,且有越变越大之态势。

小姑娘疑心自己练那心法后好容易滋生的点滴修为,都让这团东西吞噬得干干净净。

也不知这团东西到底怎生模样,是圆是扁,曲陵南闭目想着想着,慢慢地忽觉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白色雾霭无边无尽,然雾霭当中,却隐约有金光闪烁,小姑娘有些迷糊,还当自己是做了什么怪梦,梦见了什么仙境。然此处白雾弥漫,除那团金光外再无旁物,小姑娘盯着那团东西半天,忽而恍然大悟,她这是进到了自己丹田之内。

此等内视神识,原本需练气期后期修士方能具备,盖心息依虚,养先天一气至一定阶段,修士成内视之目,以心息相依,神气合一之道,由内而外,可视八方。至筑基、金丹、元婴、化神,等级越高,神识越强,高级修士足不出户,闭目之间,则方圆千百里内能遁地入天,无所不感,无所不知。道法三千六百门,各家各派功法秘诀层出不穷,然万变不离其苗根,此神识威神之力,便好比外于三千六百门的子玄关窍,不着色身,却于虚无中求得。

然曲陵南不知深浅,不明就里,却稀里糊涂地神识初具而不自知。

她还觉着眼前这层迷雾碍事之极,心忖得走近些,更近些,方能一窥那团东西是什么。

未及近前,迎面却一股夹杂着冰寒的炙热之气。冰寒处若寒潭怪物中伛偻虫、魜偶蛇一类之气息;火炙处则有若热浪袭来,势不可挡。这样寒热交替,却融成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小姑娘好奇心起,神识直取那团光物核心,就在此时,火光迸发,一阵锐痛直达脑中,瞬间遍布全身经脉,浑身上下每寸脉络均仿佛被放火上烤,被浸冰里冻,曲陵南浑身颤抖,牙关不住打战,浑身经脉顷刻间凝结出一层薄冰,可薄冰未来得及形成,一股蓝色幽火于冰下徐徐流淌,所过之处,薄冰寸寸断裂,咔嚓声不绝于耳。

在这等交替折磨中,小姑娘耳边却莫名其妙地听到一曲歌谣,仔细辨认,正是娘亲当日自唱自娱的那首:

苍苍黄天,茫茫下土,

凄凄鸠鸣,交交桑扈,

有怀一人,明发不寐,

辗转反侧,我心思慕。

那并非记忆中娘亲的歌喉,曲陵南的娘什么都好,就是五音不全,她绝无可能将这首歌谣唱得如此刻耳畔这般起伏承和,委婉动人。听了许久,曲陵南忽而明白,这个声音其实就是她的,是她自己在唱,在这个痛苦难耐的关头,几乎就如本能一般,她为自己唱这首曲子缓解痛感,安抚内里。就如小时候在山里熬过的那些受伤生病的时刻一般。她往伤口上涂上自己捣的青草,服下自己煎的药汁,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便是裹紧薄被,蜷成一团,静静等待病痛过去,等待明日阳光普照,又是新的一天。

那些夜晚里,小姑娘也是这般低声给自己唱歌,没办法,有时太难熬,难熬到想掉泪,可掉泪又有什么用?于是曲陵南每每便是哑着嗓子,小声地唱这首歌谣。

苍苍黄天,茫茫下土,

凄凄鸠鸣,交交桑扈,

有怀一人,明发不寐,

辗转反侧,我心思慕。

这到底唱的什么意思,下一阕又怎么唱,完整的调子是怎样,这些都无关紧要,她只是需要唱首歌,像舔舐伤口的本能动作,唱完了,她也就好了。

随着歌谣重复,曲陵南渐渐地也不那么痛,那烧灼着的蓝色火焰也不再肆虐无顾,火光越发趋向柔和,汇成一股暖流,缓缓冲刷她全身。经脉在这一冲刷下,以目之可视的速度慢慢变宽变厚,随即,火光偃旗息鼓,逐步止于经脉之下。那股青玄心法的娟娟细流又再度重现,绿色的气息宛若潺潺溪水,静静游走全身,再归入丹田,于那团火气周围凝成雾状。

曲陵南这下看清那团东西到底长什么样了,状若鹅蛋,大小也相仿,此时安静卧着一动不动,全然看不出刚刚折磨得她要死。

小姑娘心中充满说不出的惬意和舒适,她睁开眼,动了动筋骨,再度发现身上的伤势基本痊愈,拉开衣襟看肩头,已无红肿,仿佛从未受伤。

曲陵南闻得身上一股臭气腥气,实难再忍。她站起走下蒲团,行至取水处,脱下衣裳舀水洗净,搓了半天才将肌肤原本的颜色显出。这一次入定也不知过了几天,师傅吃了那蛇脑,也不知身子好点没,曲陵南一路想着,一路将自己洗刷干净。洗完了,才发觉原来那套衣裳已残破不堪,且污秽无法清洁,看来是报废了。

曲陵南叹了口气,打开师傅送的储物袋,自内取出一身洁白的道袍。那袍子质地触手光滑柔软,还有隐约光泽,比当日镇上见着那些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身上穿的绫罗绸缎也不差。曲陵南抖了抖那袍子,垂坠自如,揉了揉,也未见生褶皱。她原本担心师傅穿过的,自己穿必定不合身,哪知一穿上,那袍子便自行调整大小,宛若量身定做一般。曲陵南这下高兴了,她一生中从未穿过这等好衣裳,不仅轻薄细软,且虽身处寒洞,却不觉寒意。

真是好东西。

曲陵南啧啧赞叹,摸着身上的新衣,忽觉师傅以往日子只怕过得不错,这等好衣裳,他随手便给自己,也未见得多心疼。那小储物袋中尚有好些个玩意,瞧着都很值钱,她虽未见过多少修士,也没什么见识,只当日所遇郝平溪、张澹梦二人,那师兄弟二人穿的可不如自己身上这件。

郝平溪送她的匕首,也明显不如师傅给的短剑多矣。

小姑娘喜滋滋地想,这师傅没拜错。

她心下对师傅好感大增,便开始瞎操心,师傅瞧着体弱多病的模样,要不信早陨,她可怎么办?

那不是又跟死了娘亲那会似的,一下孤零零了么?

她绝不愿再经历一次那样的事,这么一想莫名又担心起来,匆忙系好腰带,顾不得绑好头发,蹬蹬地发足狂奔,拐过数个甬道,跑到师傅呆的岩洞那。她从未进去,但此时却有说不出的焦虑,抬足便闯,然金丹后期修士的洞府岂是她这等练气期弟子能进的,还未靠近,就被一股力道阻住,她再三再四硬闯,那力道反弹甚大,砰的一下将她狠狠摔到地上。

“师傅,师傅你在不在?师傅你好些了不曾?师傅你应我一声啊师傅……”曲陵南在洞口大叫起来。

她叫了半天没人管,忽而想起自己闭关入定时,身外诸事是一概不知的,想来师傅也是如此,那她这么嚷嚷,没准会扰乱师傅心神。这么一想,小姑娘不敢再出声,小心地对着洞府道:“师傅,我再去给你宰两头虫子补补啊,你慢慢修炼。”

她转身要走,想了想又不放心,转头对着洞口道:“师傅,我就在那边,你有事喊我,晓得吧?”

她说完便又跑开了。此时洞内孚琛睁开眼,皱了皱眉,然用神识一扫后,又复有些惊奇,不禁喃喃地道,“还真给她练到心法二层了。”

想来天意如此。

孚琛微微叹了口气,再度闭上眼,他因早年不慎落入此处,无法破解上古阵法,只得滞留此处一次次在此冲关元婴期,然这一步之遥,冲了许久却怎么也走不到。

奇怪的是,自莫名其妙收了这个弟子后,他久未有动静的关窍,却隐隐有了松动。

看来是近了。

孚琛心里激动难言,练了几遍清心诀方令心境平和。他自来天纵奇材,于修行路上往往领先人一大截。然修行之路,每进一阶,犹若脱胎换骨一回,修炼到后面,基本已与天赋无关,却与修士的心性、德行、感悟相关,更与其人气运,与天地道法相容相关,早与低阶修士武断臆想的所谓吞丹药、占宝材、炼法器等急功近利的念头南辕北辙。所谓大道三千,各有不同,各凭本事,不然,传说中的青玄仙子,也不会仅凭四灵根却至化神大能。

想到青玄仙子,孚琛忽而气息一乱,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内里的情绪,目光再度睁开已回复平淡冷漠。他伸手一抹,半空中多出一面水镜,镜中一个女孩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容一路奔跑,她身着洁白道袍,身形尚小,却已显来日的绰约风姿。那张脸此刻带有童稚之气,却依稀能辨长成之后的精美绝伦。

相貌是勉强合格做我的弟子了,只是她能不能别笑得这么傻,能不能别跑得这么率性粗野?孚琛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地想,看来要将这小娃儿培养成如他一般惊采绝艳的人物,恐怕是难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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