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片黑红,太阳神像从云端掉落,坠入无尽的火海里,看不出原本面貌的一团焦肉在岩浆中挣扎扭动,不时传来它歇斯底里的嚎叫。
“吾乃神、噬神者...定要付出代价!”
“狡诈的人族修士...”
它似乎越来越不清醒,诅咒的内容渐渐没有章法。
“欺我...该死的...不公......”
“不公......”
“......”
最后一点形体也被熊熊烈火吞噬殆尽。
“咔——”
有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响起。
像石墙碎裂、或是瓦缸陶罐摔破那般,不清脆也不算沉闷,仅仅是几息之间的响动,再之后,“轰隆隆”,烧灼不息的火焰挣开了禁锢。
这一方逼仄的幻境化为齑粉,火龙烧尽了虚幻,来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娘滴个乖乖!”
“夭大寿了,嘎!”
“这是要烧死它老子哟!”
......
前几日,图伽城里的魔气突然一窝蜂地朝山顶的神庙涌去,城里四处咆哮躁动的禽鸟走兽也都潮水般,全都挤进了神庙里。
渡鸦在城外大树上躲了好几天,每天都小心去河边偷摸照照水面,眼睛真的不红了,魔气消失了!
今日便是它鼓起勇气,扑棱扑棱飞进城里,落在先前谢朝雨兄妹落脚的那处小院墙头上。
它嘎嘎叫着,把不大的院子翻了个遍,也没发现那些人类的踪迹。
弘平小秃驴?
蟹爪鱼?
顾白二傻子?
渡鸦在沾满干枯血迹的石板上磨磨爪子,垂头丧气,怪它那天跑的太快,这些家伙现在都死了...
鸦群也不见了,人类喂饭扫屎的小弟也没了,鸦生再无可盼,渡鸦伸头蹬腿,摊平,晒太阳。
入秋了,太阳晒着也不暖和,冷不溜秋,格老子的。
唉。
树叶枯黄,凉飕飕的风一吹,烂叶子到处飞,烦人得很。
渡鸦因全世界只剩自己一只活蹦乱跳的东西,而倍感孤独烦恼。
烦着烦着,它入了眠。
梦里有巨大的饭盆,里头装满了怎么啄也啄不完的喷香白米饭,笑眯眯的秃驴还殷勤地给它拍拍毛儿,“施主慢些吃,莫要噎着...”
唔,热腾腾的饭,真香啊。
就是这样暖暖的感觉,有时候加菜,还有肉香...就像现在一样的肉香。
“嘎!!!”
“啷个杀千刀的放火烧山!”
图伽城一片火海,大火从山顶的神庙席卷而下,渡鸦摊在石板上的翅尖儿被滚烫的热度灼伤。
眼看着那火就要烧到外城,渡鸦凄厉地嘎嘎叫唤,扑腾着朝远处逃窜。
开了灵智的鸟,能感应到空气中的灵气变化。
渡鸦飞落在远方一处山崖边,惊觉灵气急速减少,越来越稀薄,它惊骇地朝身后望去。
只见图伽城上方,突然出现了一道黑红的大洞,这些火焰正是从那洞里烧起来的。
“嘎?”
那是啥?
渡鸦眨着小眼睛盯着洞口,有东西掉出来了!
是一道小黑点,那黑点出了洞口,周围便迅速凝起了巨大的灵力旋涡,渡鸦感觉整座城的灵力都被抽空了,那旋涡还在胀大,最后形成了庞大的灵气壁垒。
“咦...咦咦咦?!”
灵力中心突然飞出一物,闪着光,朝渡鸦所在的山崖疾速而来。
渡鸦赶紧闪避。
“咣!”
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直直地插进了崖壁。
渡鸦小心地睁开紧闭的小眼睛,“嘎!”
竟是谢朝雨。
她被绑在半截戒尺上,身上到处都是血,脸鬼白鬼白的,渡鸦凑过去听听胸口,没声儿了!
身体还是热的,也不知是火的温度,还是她暂时没凉透。
“呜呜呜蟹爪鱼...”
从谢朝雨衣襟里钻出个绿色的小人来,这家伙呜呜地哭着爬到谢朝雨头上。
渡鸦发现,先前绑着谢朝雨身体的,就是这东西的枝条。
“嘎!!那是什么???”
远处的大洞里,骤然冒出了粗壮的金红色闪电来。
小树人抹眼泪,“是那个人的雷劫”
“雷劫这么厉害,这要把人打死啊!”
“那个人很强,他能撑过去,蟹爪鱼情况更不好,你身上有水吗,我们树要死了的时候喝水会好一点...”
“嘎?”
渡鸦赶紧翻翻自己翅膀,它都是在那里藏东西的。
“嘎。”
小树人眼前一亮,“呀!是灵液,来,你帮我喂给蟹爪鱼”
小瓶子晶莹剔透,里面的液体虽然不多,但是没有一丝杂质,“品质真好,你怎么会有呀?”
渡鸦指谢朝雨,“她给的,让我留着修炼”
“喔,蟹爪鱼的呀...也不知道她喝了还能不能给你还呢...”
小树人伸长了细细的枝条,用嫩绿的叶子沾了灵液,小心地钻进谢朝雨嘴里。
灵液全都喂进去了,小树人又盘腿坐在谢朝雨耳边。
“嘎?”你在做什么?
“把我的力量给她一点”
小时候,谢息涯教过自己,要是将来遇到不能解决的困难时,可以试着用自己的力量。
很小的时候它就跟在谢朝雨身边,是她陪着它长大的,现在谢朝雨就要死了,它舍不得让谢朝雨死掉,它要救她。
小树人眼泪一直掉,像是本能一样,它将叶片贴在了谢朝雨额头和太阳穴的位置。
浅绿色的微光没入谢朝雨眉心,纯净的力量一点一点温柔地融进谢朝雨体内,滋养着她油尽灯枯的躯壳。
小树人的叶子开始干枯,伸出的藤条也越来越细小,小小的身体上,嫩绿的枝干渐渐粗糙老化,变成了黑褐色斑驳的树皮。
“嘎...”
你要枯萎了...
小树人声音细弱,脆弱地朝它咧嘴:“我不要紧,蟹爪鱼伤的太重了”
渡鸦不知道说什么,它觉得自己有点难过。
“嘎。”
......
“轰隆隆隆——”
最后一道天雷的威力比叶狗蛋预计的更加猛烈。
尽管这雷融合了火焰中谢朝雨的力量,已经降低了对他的伤害,但他抽尽了整个须弥境小世界的灵气,也损失了一身皮肉。
手臂、后背一片焦黑,一头乱发参差不齐,下颌处甚至还在冒烟。
内里的伤已经被他忽略,先前八道雷,虽有剑阵防护,但本命剑与主人心神相连,剑阵受到多大的伤害,他的识海、丹田便都要尽数承受。
雷击还在继续,身上的重压势若千钧,双腿抖成了筛子,狗蛋昂起头,倔强地瞪视着上天,来吧,一次性,都打下来,他还能承受!
偏偏这道雷,像是在跟他开玩笑一样,源源不断,摧枯拉朽般,折磨着他的身体,鞭挞着他的意志。
狗蛋一双冷眼沉静如水,再剧烈的疼痛也不能压垮他的双肩,越是危急时刻,越是冷静。
“唰!”
春风十里的剑光直指苍天,金红的雷电击打在剑身上,银亮的剑刃映照他青筋暴胀的面容,卧剑的手只剩下森森白骨。
意识在剥离。
恍惚间,有声音在拷问。
“为何不屈服?”
“因为有人在乎这条命。”
“何为大道?”
“心安之人,便是我的道。”
“何为正邪?”
“看她。”
“无情有情?”
“嗤!你是在开玩笑,还是真就是个猪脑子?都有了同生共死的女人,还修什么无情道?”
“......”
西南有仙山,其名为曦栊,烟霞生嘉木,万载可成仙。
小树人离开曦栊山,不过短短数十年,以族人传承来看,相较于动辄几万岁的先辈,它还是个刚出生的小孩子。
别说成仙了,不到一百岁的年纪,它就要走向生命的尽头。
“不要哭...我不疼的”
短短一截干枯的枝干,被渡鸦捧在翅膀中间,瑟瑟发着抖,声音苍老又虚无缥缈。
不遗憾的,虽然没能活得长一点,但它过得很快乐呀。
那时候——
“你的叶子长长啦,我给你编个小辫子吧,会很好看的!”
“那我想要凡间小姑娘头上那样的小红花,可以吗?”
“噫!真合适,很好看呀!”
...
“来跟我唱,这是一首温暖的歌,‘我要给你稳稳的幸福...’,快,唱出来...”
“嗷!‘我要稳稳的幸胡...’”
“哈哈哈,你是一棵南方的树吧,是福不是胡...”
“福辣汤,有胡气,福说八道,喝流来...呜哇哇哇我不会!”
...
“下雨啦,我去摘荷叶,快来,给你一片,像这样顶在头上”
“我是树啊,我不怕下雨的”
“快顶好,淋湿了多冷”
...
“今天过年,家里给我送来新衣服了,你看,这是织造掌事给你做的小衣服...”
“我也有吗?树也要穿衣服吗?”
“要,小孩子过年就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可是我的绿叶子配红色会不会太鲜艳?哎呀,还是裙子,我是男孩子呢...”
......
干枯的树身上,缓缓地,开出了一朵洁白的小花。
真开心呢...
“嘎?嘎!”
小树人生命的气息消失了,谢朝雨微弱的心跳声传了出来。
......
“这里要消失了,自己抓紧,我带你们离开。”
白发蓬乱的男人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赶来,他从地上捡起了一颗种子。
“嘎...”
须弥境开始崩塌,大片大片的山脉与原野坠入虚无,天空和大海的颜色都在淡去。
叶狗蛋怀里抱着谢朝雨,白骨手心握着她的魂玉和小树人的种子,渡鸦挂在他破烂的腰带上,春风十里托着他们,一齐朝有生命的地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