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却丝毫不信,只摇头道:“你这厮定在胡说!
自古以来,《周易》之书,极其玄妙,断尽天下吉凶,使人知所趋避,故龟所以卜,蓍所以筮。
听汝之言,无凭、无据、无依、无仗、无道、无理,怎可妄言祸福,扇惑人心!”
行者道:“殿下莫忙定论,等我说与你听。
你本是乌鸡国王的太子,你那里五年前,年程荒旱,万民遭苦,你家皇帝共臣子兴修水利,秉心祈祷。
正无点雨之时,锺南山却来了个道士,他善呼风唤雨,点石为金。
君王爱民敬贤,遂与他拜为兄弟。这桩事有么?”
太子道:“有是有,可这事举国皆知,不足为凭!你再说说其它。”
行者便接道:“后三年不见了那全真道士,殿上称孤的却该是谁?”
太子道:“果是有个全真,父王与他拜为兄弟,食则同食,寝则同寝。
三年前在御花园里玩景,被他一阵神风,把父王手中金厢白玉珪,摄回钟南山去了。
听近侍说,至今父王还时常思慕那道人才能。
因是在此痛失贤良,父王此后再无心去御花园赏玩,只把园子紧闭了,已过去三年矣。
你说,做皇帝的不是我的父王又能是谁?”
行者闻言,哂笑不绝。
太子再问,他却不答,只是哂笑。
太子怒道:“你这厮当言不言,话说一半吊我胃口,着实可恶!
如何有脸在此当烂人哂笑?”
行者强道:“其实我口中还有许多话哩!奈何左右人众听不得天机,此地不是说处。”
太子见他言语有因,于是将袍袖一展,教军士且退。
那驾上官将,急传令,将三千人马,都出门外住札。
此时殿上无人,太子坐在上面,长老立在前边,左旁立着行者。
待本寺诸僧皆也告退,行者才正色上前道:“殿下,化风去的其实是你生身父王,留下见坐位称帝的,反是那位祈雨之全真!”
太子惊得后退几步,圆睁双眼道:“胡说,胡说!
自全真去后,国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全,不赖君上尽心,官员用命,百姓勤劳?
照依你说,只因这些日子气候安逸些,那高位坐的便不是我的父王了?
我年孺心慈,容得你满口胡言。
若我父王听见你这番话,管拿了你去,定被碎尸万段,魂……”
行者听他说得过分,于是咄的一声将话喝了下来。
只听他说道:“好个歹毒的人啊!这是你父王做的事吗?三年前,你生身父亲会把人碎尸万段?
艰难困苦中尚且秉持善良的人儿,为何如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却会了凶残暴烈?”
太子闻言,一时瞠目结舌。
行者便转头对唐僧道:“何如?我早说他不信,果然,果然!
如今你拿那宝贝进与他,而后倒换关文,往西方去罢。
毕竟是他家之事,那枉死的是他亲爹,前后与咱何干?”
三藏轻叹口气,即将红匣子递与行者。
行者接过来,将身一抖,那匣儿卒不见了。
原来这匣子本就是他毫毛变的,被他收上身去。
又将白玉珪双手捧上,献与太子。
太子见了道:“好和尚,好和尚……我明白了!
你这妖人!五年前本是个全真,来骗走我父王的宝贝!
如今剃了头发,却又妆做和尚来挑拨离间,坏我江山社稷!”
于是高叫:“来人!护驾!护驾!
速拿下这伙贼子歹徒!”
一声传令,把长老唬得忙指行者道:“你这弼马温!看你出得好主意啊!如今撞空头祸了,怎么办?怎么办啊!”
行者哈哈一笑,随手便将涌上来的一众悉数拦住,道:“休嚷!莫走了风!
我其实不叫什么‘立帝货’,还有真名哩。”
太子见他厉害,只得色厉内荏怒道:“好!你报上个真名字,好送法司定罪!
即便今日我死你逃,这天下海捕也漏不过去!”
行者随意摆摆手道:“小太子啊,你真犟得可以。
如若不修养提升,待到以后登基称帝,这方百姓可要遭罪!
你不知,我是这长老的大徒弟,名唤悟空孙行者。
因与我师父上西天取经,昨宵到此觅宿。
我师父夜读经卷,至三更时分得一梦,梦中见到你父王被那全真欺害,推在御花园八角琉璃井内,全真变作他的模样。
满朝官员皆不能知,你年幼亦无分晓。
而后那妖便禁你入宫,关了花园,也都是怕漏了消息。
此前你父王特请我降魔,我却担心那不是妖邪闹了误会。
待到自空中看去,才确认他果是个妖精。
正要动手拿他,不期你出城打猎。
你箭中的那只玉兔,便是俺老孙。
老孙把你引到寺里见师父,诉此衷肠,前后句句是实。
除了那妖孽后,这王位按理只能由你继承。前后又与我们有甚好处?
你既然认得白玉圭,怎么不念鞠养恩情,替亲报仇?”
那太子闻言,心中惨慽,暗自伤愁道:“若不信此言语,他却说得有鼻子有眼睛,似含三分儿真实;
若信了,怎奈殿上见的却不是我的父王?”
这才是进退两难心问口,三思忍耐口问心。
行者见他疑惑不定,于是又上前道:“殿下不必心疑,请殿下驾回本国,问国母娘娘一声,看他夫妻恩爱之情,比三年前如何。
只此一问,两相印证,便知真假矣。”
那太子回心道:“正是!人皆可能欺我害我,可母亲定然不会!
他与父王糟糠恩义不离不弃,总比我了解更多。
况,这些年未见母亲,细想着实奇怪得很。
我得去验证一下,待问母亲去来。”
言毕,这太子跳起身,笼了玉圭就向外走。
行者随手定住他道:“慢些儿,你这些人马都回,却不走漏消息,更不害了你们母子?
刚才好不容易屏退左右,你却乱吼乱嚷打乱计划!
如今却只有你乔装打扮后单人独马进城,不可扬名卖弄,莫入正阳门,须从后宰门进去。
到宫中见你母亲,切休高声大气,须是悄语低言。
那怪欺国日久,想来有广大神通,一时走了消息,你娘倆的性命可都要被一齐葬送了。”
太子赶忙谨遵教命,出山门吩咐将官:“稳在此紥营,不得移动。
我有一事,待我去毕汝等再随我归反。”看他:
指挥号令屯军士,上马如飞即转城。
逢君只说受生因,便作如来会上人。
一念静观尘世佛,十方同看降威神。
欲知今日真明主,须问当年嫡母身。
别有世间曾未见,一行一步一花新。
不多时回至城中,果然不奔朝门,不敢报传宣诏,径至后宰门首,见几个皇后心腹太监在那里把守。
见太子来,虽然妆容奇异,却没有阻滞多问。只打开宫门,迎他进去。
好太子,夹一夹马,撞入里面,疾驰至锦香亭下。见正宫娘娘坐在锦香亭上,两边有数十个嫔妃掌扇,可娘娘非但没一丝享受喜悦,却正倚雕栏流泪伤心哩。
你道她流泪的怎么?
原来是四更时她也做一梦,记得一半,含糊了一半,沉沉思想。
这太子翻身下马,跑跪于亭下叫:“母亲!”
那娘娘见儿子竟然来了,忙强整欢容,叫声:“孩儿,是我孩儿!
喜呀,喜呀!
这二三年也不知我求你父王多少次,可他就是不许你我相见。
我甚思量,今日如何得他允准见我一面?
诚万千之喜,诚万千之喜!
孩儿,你怎么……为何面露悲惨?
你父王年纪高迈,有一日龙归碧海,凤返丹霄,你就传了帝位,还有甚么不悦?”
太子叩头道:“母亲,母亲!
儿子问你:即位登龙是那个?称孤道寡果何人?可真是我的父王?”
娘娘闻言骇道:“你这孩子疯了!
做皇帝的自然是你父王,你问怎的?”
太子叩头道:“万望母亲敕子无罪,我才心安;
不敕,我亦要顶着不孝之名强问。”
娘娘爱怜看着儿子,半晌才道:“你我子母家的,有何罪可谈?
敕你,敕你,快快说来。”
太子道:“母亲,你这三年父亲对你如何?
可否是性情大变恍若他人?
这三年你们夫妻宫里之事又是如何?与三年前恩爱同否?”
娘娘见说,魂飘魄散,急下亭抱起,紧搂在怀,眼中滴泪道:“孩儿!我与你久不相见,怎么今日来宫问此?”
太子发急道:“母亲有话早说,不说透,可要误了大事!”
娘娘见儿子认真,这才喝退左右,泪眼低声道:“这桩事,孩儿不问,我到九泉之下,也不得明白。
既问时,娘也不做隐瞒,你父王对我:
三载之前温又暖,三年之后冷如冰。
枕边切切将言问,只推脱老迈身衰事不兴!”
太子闻言,撒手脱身,攀鞍上马。
那娘娘一把扯住道:“孩儿,你有甚事着急,就不能再多陪娘说些话吗?”
太子复跪在面前,哽咽道:“母亲,儿不敢说!却又不能不说!
今日早期,蒙钦差架鹰逐犬,出城打猎,偶遇东土驾下来的个取经圣僧,有大徒弟乃孙行者,极善降妖。
原来我父王死在御花园八角琉璃井内,三年前那求雨的全真假变成我的父王,侵了龙位。
今夜三更,父王托梦,请他到城捉怪。
他来路不明,孩儿遂不敢尽信,于是特来寻问母亲。
方才才说出这等言语,思及这三年的种种细节,此刻那王位上坐的必是个妖精。”
娘娘惊骇道:“儿啊,外人之言,你怎么就轻信为实?”
太子道:“此前儿还不敢认实,可父王遗下表记与他了。”
娘娘问是何物,太子便从袖中取出那金厢白玉圭,递与母亲。
那娘娘认得是当时国王之宝,止不住泪如泉涌,叫声:“夫君!你怎么死去三年,也不来见我,却先见圣僧,害我最后才知?”
太子道:“母亲,这话是怎的说?”
娘娘道:“儿啊,你不知道。我四更时分也做了一梦,梦见你父王水淋淋的,站在我跟前,亲说他死了,鬼魂儿拜请了唐僧降假皇帝,救他前身。
记便记得是这等言语,只是一半儿不得分明真假。
片刻前我也正在此处狐疑,怎知你忽然闯来说这话,又将宝贝拿出。
如此看来,此事十成为真,你速去请那圣僧急急为之。
果然扫荡妖氛,辨明邪正,庶报我与你父王的养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