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马听了悟空的话后微微点头,四蹄转瞬疾如电闪踢踏,飕得一声飞窜出去。
那师父手软勒他不住,只好伏低身子紧抓缰绳,即便生气狠了,却也只能回头闪瞪那俩不孝徒弟一眼。
小白龙撒欢畅快,直到狂奔上山崖才辿步徐走。
玄奘喘息始定,抬头远见一簇松阴,内有几间房舍轩昂,但见:
门垂翠柏,宅近青山。几株松冉冉,数茎竹斑斑。
篱边野菊凝霜艳,桥畔幽兰映水丹。
粉泥墙壁,砖砌围圜。
高堂多壮丽,大厦甚清安。
牛羊不见无鸡犬,想是秋收农事闲。
那师父正按辔徐观,又见悟空一众追到。
悟净叹道:“师父好臂力!一路颠簸,竟也不曾跌下马来……”
长老喝指着行者道:“悟空!你这泼猴!
刚吓死我了,可要吓死我了!
你把马儿惊了,我万一骑不住摔下来,却怎了得!”
行者陪笑道:“师父莫光骂我,方才是猪八戒说马行迟,我才催他快些赶路。”
那呆子因赶马走急了些,此刻正喘气嘘嘘,口里唧唧哝哝闹道:“罢了!罢了!
着了师兄的算计!
连日行路牵马,直累得我肚瘦腰松,沙师弟担子沉重挑不上来,他却反更弄我俩奔奔波波!”
朱小杰摸出把上好黄豆,躬身伸臂递到马儿嘴旁,心道:可不能把我家小马儿给饿瘦了!你不比那几个家伙强横,可得吃点零食补补。
长老道:“徒弟啊,你们先莫耍闹。
且看那壁厢,像是有座庄院,我们刚好借宿去也。”
行者闻言,就是一惊,方圆千里他早望过,却根本没什么屋舍更别提庄院之类。
也因如此,他此前才故意调侃,想先泼泼冷水,浇一浇那呆子的过剩期望。
不料眼前竟冒出个庄院,抬头举目,果见半空中庆云笼罩,瑞霭遮盈。回思此前种种,料想这儿也是个佛仙点化圣人居所,才放下心来。
而后悟空却没泄漏天机,只道:“好!好!好!今夜刚好修整,咱们这便借宿去吧。”
经过悟空的火眼金睛核验,长老便也放下心来。
朱小杰翻身下马,果看到座门楼,乃是垂莲象鼻,画栋雕梁。
沙僧歇了担子,八戒牵了马匹道:“观这阔气楼宇,想是个富实之家。”
行者顺步要进去,三藏忙拉着他道:“不可!你我皆是出家之人,不请而入之事不当做的。
即便稍后见这主人,大家也该注意避去嫌疑,莫闹了误会。
咱且叫叫门儿,等他有人出来接应,咱再以礼求宿,方可。”
闻说,悟空只好讪讪敲了敲门,便退了出来。
八戒在一旁拴住马,斜倚在墙根之下。三藏坐在石鼓上,行者、沙僧坐在台基边。
可等去许久,却始终无人出来应门。
行者性急,跳起身,探头往入门里看处:
原来里面有向南的三间大厅,帘栊高控。
屏门上,挂一轴寿山福海的横披画;
两边金漆柱上,贴着一幅大红纸的春联,
上写着:丝飘弱柳平桥晚,雪点香梅小院春。
正中间,设一张退光黑漆的香几,几上放一个古铜兽炉。
上有六张交椅,两山头挂着四季吊屏。
行者正探头探脑偷看时,忽听得后门内传来脚步声。其后走出个半老不老的妇人来,娇声问道:“是什么人?竟擅探我寡妇之门?”
慌得大圣喏喏连声,缩头道:“老菩萨,俺自东土大唐来,奉旨向西方拜佛求经。
一行五众,路过宝方,天色已晚,特奔老菩萨檀府,告借一宵。”
那妇人笑语相迎道:“长老,却不知其余四位大德在哪?请来。”
行者赶忙回头高叫道:“师父,主家请咱们进去耶!”
三藏才与逍遥子、悟空迈步,八戒牵马、沙僧挑担而入。
只见那妇人出厅迎接。八戒饧眼偷看,你道她怎生打扮:
穿一件织金官绿纻丝袄,上罩着浅红比甲;
系一条结彩鹅黄锦绣裙,下映着高底花鞋。
时样鬘髻皂纱漫,相衬着二色盘龙发;
宫样牙梳朱翠晃,斜簪着两股赤金钗。
云鬓半苍飞凤翅,耳环双坠宝珠排。
脂粉不施犹自美,风流引尽少年才。
那妇人见了后来几人,便更欣喜,客气邀入厅房,一一相见礼毕,请各叙坐看茶。
那屏风后,忽有一个丫髻垂丝的女童,托着黄金盘、白玉盏,香茶喷暖气,异果散幽香。
那人绰彩袖,春笋纤长;
擎玉盏,传茶上奉,对他们一一拜了。
茶毕,又吩咐办斋。三藏合掌道:“阿弥陀佛,还不知老菩萨高姓?又不知贵地是甚地名?”
那妇人道:“此间乃西牛贺洲之地。
小妇人娘家姓贾,夫家姓莫。幼年不幸,公姑早亡,与丈夫守承祖业,有家资万贯,良田千顷。
我夫妻命里无子,止生下三个女孩儿。
可祸不单行,前年再遇大不幸又丧丈夫,而后小妇居孀,今岁服满。空遗下田产家业,再无个眷族亲人,只是我娘女们承领。
孩子们也曾想嫁去别家,可相依为命久了,却再难舍家业亲情。
适承长老下降,便是天意使然。小妇娘女四人,便欲坐山招夫。
我观这位公子相貌堂堂贵气逼人,自看不上我等扶柳粗鄙。
余下您四位恰好,不知尊意肯否如何?”
言毕,这妇人不忘恭恭敬敬对逍遥子深施一礼。
朱小杰摆了摆手,笑道:“小姐们个个菩萨慈悲,玲珑心肠。
这位大小姐看着面善,似我的一位老友。
还有主母灵慧内敛,多有道家风骨。
这事儿我便不瞎掺和了。
哈哈,你们继续,继续!”
闻说,主母对逍遥子再施一礼,才踱莲步到玄奘身前。
三藏见这美丽妇人走来,赶忙推聋妆哑,瞑目宁心,寂然不答。
那妇人道:“长老莫虑婚后生活。我家舍下有水田三百余顷,旱田三百余顷,山场果木三百余顷;
有黄水牛有一千余只,况骡马成群,猪羊无数。
还有东南西北,庄堡草场,共六七十处。
家下堆积八九年用不着的米谷,十来年穿不着的绫罗,一生使不完的金银。
胜强似那锦帐藏春,说甚么金钗两行。
你师徒们若肯回心转意,招赘在寒家,而后自自在在享用荣华,却不强去往西劳碌?”
三藏依旧如痴如蠢,默默不言。
妇人又道:“我是丁亥年三月初三日酉时生。故夫比我年大三岁,今年四十五岁。
大女儿名真真,今年二十岁;
次女名爱爱,今年十八岁;
三小女名怜怜,今年十六岁,俱不曾许配人家。
小妇人虽然丑陋,却幸得小女们俱有几分颜色。且女工针指,无所不会。
因先夫无子,我便把她们当儿子看养,小时也曾教读些儒书,如今俱晓得吟诗作对舞文弄墨,当个文伴抚琴吹箫红袖添香岂不美事。
我母女虽居住山庄,却不是粗俗之类,料也配得过列位长老。
若你肯放开怀抱,往后长发留头,与舍下做个家长,便可以穿绫着锦,胜强如那瓦钵缁衣,雪鞋云笠!”
三藏坐在上面,好便似被雷惊着的孩子,又如雨淋了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翻白眼儿打仰。
八戒闻得这般富贵,又见到这般美色,眼珠子咕噜噜一转,转头看了眼正笑吟吟的逍遥子,又看了看屏风后躲躲藏藏的这家女儿,心中便有计较。
只见他忽有些异动,坐在椅子上似针戳屁股般,左扭右扭好不安分。
可场间众人却没谁理他,于是这呆子便走上前,轻轻扯着三藏衣袖道:“师父!这菩萨告诵你话,你怎么佯佯不睬?
答应,不答应,总该有个说法不是?
你将禅心说清道明,才好做个理会!”
那师父猛抬头,咄的一声喝向八戒道:“你这孽畜!
我等是出家之人,有大宏愿持大决心,定要普度众生!
岂能以富贵动心?怎可因美色留意?
莫非是你动心了?说得个甚么道理!”
八戒瞅了瞅年长的大女儿,心中忽然充满委屈,一时半会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旁边那老妇人笑道:“可怜!可怜!你们做那出家人,却有何好处?”
三藏反问:“女菩萨,你在家人,却又有何好处?”
那妇人道:“长老请坐,等我把在家人好处说与你听。
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春裁方胜着新罗,夏换轻纱赏绿荷;
秋有新蒭香糯酒,冬来暖阁醉颜酡。
四时受用般般有,八节珍羞件件多;
衬锦铺绫花烛夜,强如行脚礼弥陀。”
三藏微微摇头道:“女菩萨,你在家之人得享荣华,受富贵,有可穿,有可吃,儿女团圆,果然是好。
但不知我出家的人,也有一段好处。
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从前欲望堂。
外物不生闲口舌,身中孕育好阴阳。
功完行满朝金阙,见性明心极乐乡。
胜似在家贪血食,老来坠落臭皮囊。”
那妇人闻言大怒道:“这泼和尚无礼!
我若不看你是东土远道而来,这便该叱你出去。
我客客气气真心诚意,要把家缘招赘汝等,不料你反倒将言语伤我!这便是你出家之人的与人为善?
你也不想想,没了我等在家之人的供奉香火,你这些不事生产的出家人倒吃烟喝风去哩!”
玄奘摇头道:“阿弥陀佛,施主认识偏颇了!
且不说我出家之人多有耕作之事,就是我等弘扬善念,为难者开导心结,为困苦施以援手,为伤心主持法事,为不安超度亡魂,著经立说传承思想,却都不好说是不是生产的。
我自幼便随师父进了佛家,此生立誓钻研佛法,永不还俗!”
那妇人弯着眼喝道:“你这和尚糊涂!即便受了戒,发了愿,永不还俗,又能如何?
你肯,可你手下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百般心思,怎越俎代庖不问他们意见?
我家也招他们做婿。你虽是师父,也不好这般执法!”
三藏见她发怒,只好颔首低头,者者谦谦叫道:“悟空,要不你留在这里罢。”
行者忙摆手道:“师父诶,俺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打从小便不晓得干甚男女情事。
八戒曾娶过亲,你还是教他留在这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