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继续进西而去,又有个月平稳。
直到行过乌斯藏界,行者抬头远见一座高山。三藏停鞭勒马道:“悟空、悟能、前面山高,须索仔细,仔细。”
八戒憨憨跑上来笑道:“师傅这边没事儿!
眼前这山,唤名叫浮屠山。
在此山中没有妖怪,却有一个乌巢禅师,常年修行。
俺老猪没遭观音搭救前,也曾会他。”
三藏道:“禅师?难不成也是我佛门中人?不知他有什么不同?”
八戒讲担子换到另一个肩上,抹了把汗笑道:“那禅师倒也有些道行。
他曾看出我心中天魔,想要劝善除恶,招我做个护法。
奈何那魔怪狡诈,一见他面便用遁术远远逃开,才脱一劫。”
师徒们边行边说,不多时,就到了山上。
这儿真个好山!但见那:
山南有青松碧桧,山北有绿柳红桃。
闹聒聒,山禽对语;
舞翩翩,仙鹤齐飞。
香馥馥,诸花千样色;
青冉冉,杂草万般奇。
涧下有滔滔绿水,崖前有朵朵祥云。
真个是景致非常幽雅处,寂然不见往来人。
朱小杰在马上遥观,见香桧树前,有一柴草窝。
左边有麋鹿衔花,右边有山猴献果。
树梢头,有青鸾彩凤齐鸣,玄鹤锦鸡咸集。
八戒跟着望去,忽然眼睛一亮,遥遥指道:“那便不是乌巢禅师嘛!”
于是三藏纵马加鞭,直至树下。
却说那禅师见他们前来,即便离了巢穴,跳下树来。
三藏下马奉拜,那禅师赶忙用手搀道:“金……圣僧请起,失迎,失迎。”
八戒道:“老禅师,蒙你此前那翻搭救之意,虽没成事,俺却承情。在这儿给您作揖了。”
禅师笑着问道:“哈哈,你是那福陵山的猪刚鬣,如今不仅变了模样,还有此大缘。
此番与圣僧同行,岂不比做我护法胜去太多?”
八戒点头道:“多谦,多让,佛法多在自悟自修,引路之人重要不假,可其后却也多赖己身。
俺是有些机缘造化,这才于几年前蒙观音菩萨搭救,随玄奘禅师做了徒弟。”
禅师看了玄奘一眼,微笑颔首道:“好,好,好!”
其后乌巢指行者问道:“不知此位大圣是谁?”
行者见他与自家师弟有缘,便客气笑道:“老禅师怎么认得他,倒不识得老孙名号?”
禅师道:“因刻苦修行不闻不问,所以少识粗鄙耳。”
三藏道:“禅师勿怪,他是我的大徒弟孙悟空,过去有些经历本事所以自傲。”
禅师笑道:“欠礼,欠礼。”
三藏再拜,请问西天大雷音寺该走何处。
禅师摇头道:“此刻问来,却是远,远得很哩!
且前路凶险,路多魔怪难行。”
三藏却是不惧,只点头示意明白,便再追问:“只不知,这路途还有多远?”
禅师其实也没去过灵山,此刻自不好说个具体数字出来。见玄奘有德,便只抓紧推销自家佛法道:“路途虽远,却终有抵达之日,唯恐魔瘴难消。
我有《多心经》一卷,凡五十四句,共计二百七十字。
若遇魔瘴之处,但念此经,就无伤害。
不知……”
三藏本就对佛法有着莫名入骨的追求,且莫说这禅师如此推荐,即便偶遇荒野乡中的一本残破佛典,他也要再三讨要趁夜细读。
于是他赶忙整衣正帽,拜伏于地恳求乌巢禅师可以传授。
那禅师如愿,也见他却是有心,遂没丝毫刁难。其后亲手扶他坐在自己身旁,便一字一句口诵传之。
经名《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其言曰: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无苦寂灭道,无智亦无得。
以无所得故,菩提萨。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唐朝法师本得佛家真谛,又有求证好学之心。于是此刻仅耳闻一遍《多心经》,即能记忆清楚。
其后,该经随西行经历扩散,至今传世。
更有说,此有修真之奥义,是成佛之会门也。”
那禅师传完经文,便踏云光,欲上乌巢而去。
谁料刚刚升起,却被三藏一把扯住。这三藏认死理,硬是要问出来西去的路程情况。
那禅见装不下去了,只好笑云:“道路不难行,试听我吩咐:
千山千水深,多瘴多魔处。
若遇接天崖,放心休恐怖。
行来摩耳岩,侧着脚踪步。
仔细黑松林,妖狐多截路。
精灵满国城,魔主盈山住。
老虎坐琴堂,苍狼为主簿。
狮象尽称王,虎豹皆作御。
野猪挑担子,水怪前头遇。
多年老石猴,那里怀嗔怒。
你这身边人,早知西行路。”
行者闻言,冷笑道:“这个老不修的臭杂毛!俺老孙可可气气待他,这货却不识好歹。
算了,咱们去,问着真叫来气!问他还不如问俺师父!”
三藏还不解其意,那禅师却见势不妙,一把挣脱玄奘拉扯。转瞬化作金光,便躲到乌巢里面去了。
长老不明所以,只又要往上叩拜。
可行者见他竟敢对玄奘无礼,便转瞬大怒。挥手举起铁棒,往上捣去。
只见莲花生万朵,祥雾护千层。
行者含怒使出七成力,直把乌巢捣透穿。
三藏见刚才那禅师在悟空的威势中,被狼狈戳了下来,摔在地上动弹不了。
赶忙上前,扯住要接着揍人的行者道:“悟空,悟空!这样一个菩萨,你却为何忽然捣他窝巢?”
行者气呼呼道:“先前俺和八戒对他恭敬有礼,这货色却得意忘形,不仅受了您的叩拜洋洋得意,其后还骂了我兄弟两个一场。
这便罢了,你诚恳留他说话,哪怕不想说只客气些回绝也就是了。
可他却一点面子不给,一下挣脱将你推开。
俺此番就要打他,也好让他长长记性!”
三藏奇道:“他讲的尽是去西天的注意,何尝骂过你与八戒?”
行者用棒子指着那躺在地上抽抽的禅师道:“师傅哪里晓得,这家伙其实在言语中暗含机锋哩!
他说‘野猪挑担子’,这‘野’字儿便是骂的八戒;
他说‘多年老石猴’,这‘老’字儿便是损的老孙。
你没有联到我们身世遭遇,自解不得其中恶意诽谤!”
八戒却记着禅师之前的搭救之恩,赶忙跑上去拦在中间道:“师兄息怒!息怒!
念这禅师晓得过去未来之事,虽然有些记仇装傻,但看着他‘水怪前头遇’这句话的提醒,便给师弟个面子饶他去罢!”
行者看了看八戒,又回头瞅了瞅自家小师叔,才摊摊手,示意由他。
那禅师也算机灵,见有了机会,便赶忙捂着脸面,腾起莲花祥雾急钻回巢里,再不敢出来。
八戒呆呆看着这禅师逃离身影,想他此前可凭借一己之力,直把那天魔追得三日夜满山乱窜不敢回家。此刻占尽地利优势后,却仅因师兄随手一棒子,便狼狈无比跌落下来。
不觉庆幸此前谨慎,暗自咽下一口唾沫。
朱小杰咂了咂舌,心道:悟空这小爆脾气啊……后面还得帮他改改才行。
悟空也知道这会儿是自己冲动冒昧,只好尴尬请没回过神来的三藏上马。其后一路引着,下山往西而去。
那一去:管教清福人间少,致使灾魔山里多。
偈曰:
“法本从心生,还是从心灭。
生灭尽由谁,请君自辨别。
既然皆己心,何用别人说?
只须有恒心,可扭铁中液。
绒绳着鼻穿,挽定虚空结。
拴在无为树,不使他颠劣。
莫认贼为子,心法都忘绝。
休教他欺我,一棒先戳穿。
现心亦无心,现法法也辍。
人牛不见时,碧天光皎洁。
秋月一般圆,彼此难分别。”
这一篇偈子,乃是玄奘法师悟彻了《多心经》后,打开门户常念常存,恰观农家一牛,有灵光自透而成。
且说他几人,在路餐风宿水,带月披星,早又至夏景炎天。
但见那:花尽蝶无情叙,树高蝉有声喧。
野蚕成茧火榴妍,沼内新荷出现。
那日正行时,忽然天晚,又见山路旁边,有一村舍。
三藏便道:“悟空,你看那:日落西山藏火镜,月升东海现冰轮。
这时节温差可太大,为师有些受不住了。
幸而道旁有一人家,我们且借宿一宵,明日再走吧。”
八戒闻言,赶忙暗暗为玄奘加持了个护身法儿,才道:“说得是,此刻我老猪也有些饿了,咱们就到人家化些斋吃吧。
不瞒说,俺虽有些力气,可也得是在饱腹时。
听伯乐相马时曾言‘此马千里!只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
俺也是此理儿,吃些东西,才好挑这多行李。”
行者却不知八戒在为玄奘转圜,只傻乎乎道:“这个恋家鬼!说法怎就这么多儿?
想俺老孙被压五百余年也不曾喊饿,你门这些后辈妖怪怎全都如此娇弱窝囊!
想咱晌午才用过干粮,这才过了几时,就又生报怨!”
八戒见这猴脑有坑,便随道:“哥啊,俺可似不得你这石头蹦出来的好汉,仅喝风饮烟便可以凝聚法力。
我本就生得肠胃宽大,况我修的是由人成仙的功法,一旦入了神籍,便再退不回来。
如今变成妖躯,以致大小周天无法运转,法力、体力唯有全靠着人间五谷才可以勉强维系。
故此在高老庄时,俺一顿便要吃上百十个烧饼馒头才勉强可以。
如今前行这几日,一顿顶多也只有三五个馒头。
真可谓长忍肚饥,塞不满牙缝。你可晓得?”
三藏闻之,回思自己一路势必辛苦,随缘化缘不说充足,怕连自己也得忍饥。
于是他便不忍八戒受苦,打马过来道:“悟能,此行的确有太多辛苦。
你是个肠胃胖大的,这由不得自选,也怪不到你身。
此行一路怕是少不了忍饥挨饿,为师不忍,你还是回去罢!
后面观音大士那边,自有为师为你周旋解释。”
那呆子闻说,忽然发现三藏的脑子里竟也有坑。
郁闷之余,忙慌得跪下道:“师父诶,你可莫听师兄之言,也莫在乎我随口抱怨。
刚刚争辩,俺虽没轻没重胡说,却实不曾有丝毫报怨意思。
您知我是个直肠的痴汉,前面我只想说肚内饥了,得抓紧寻个人家化斋取暖。他却说我是什么‘恋家鬼’。
师父啊,我那是受了委屈,才如实解释几句。
想我受了菩萨的戒行,又承师父怜悯,便立誓要随侍您往西天去,即便活活饿死在路上,也无退悔。
俺知道历经艰苦才是修行,也知道历尽磨难终成正果!”
三藏见这猪儿呜啦啦一大堆说得真诚,于是摆手道:“为师没生气之意,既如此,你便起来吧。
悟空,你师弟确实有些不得已的难处,咱们此后一路需要相扶相依,你是长兄更当费心爱护。”
那呆子赶忙纵身跳起,口里依旧絮絮叨叨还在解释,可身形动作却是不慢,利索挑起担子快步跟着队伍。
行者微微点头,也没多话,又回最前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