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手急,一把便接下那辟火罩儿,只一点头便二话不说,紧忙按着云头,回到禅堂房脊上,挥手罩住众人的床铺、白马、行李。
紧接着用了个隐匿神通,将辟火罩儿的神光隐去,才长舒一口气,将着急上火的心儿落回肚子。
待又看了片刻,行者便嘿嘿一笑,转去后面老和尚住的方丈房上坐下,只为了专程护住师傅那件袈裟。
看那些人放起火,不久便有冲天火光照亮四野,亮如白昼。
行者似等得有些无聊,遂长长吸了一口气,而后捂嘴打个大大哈欠。
只他那一吸,便有狂风大起,把那些火儿引得悉数朝自己飞来。
悟空好似这才察觉,无奈摊了摊手,嘀咕一声:“俺就是半夜困到瞌睡,咱可没动手啊!”
其后,他又换了个翘腿姿势,继续看起戏来。
场间火借风势,又有许多柴薪助燃,烧得漂亮!
但见:黑烟漠漠,红焰腾腾。
黑烟漠漠,长空不见一天星;
红焰腾腾,大地有光千里赤。
起初时,灼灼金蛇;
次后来,威威血马。
南方三硁逞英雄,回禄大神施法力。
燥干柴烧烈火性,说甚么燧人钻木;
熟油门前飘彩焰,赛过了老祖开炉。
正是那无情纵火,怎禁这有意惩戒。
不去弭灾,反行助虐。
风随火势,焰飞有千丈余高;
火趁风威,灰迸上九霄云外。
乒乒乓乓,好便似残年爆竹;
泼泼喇喇,却就如军中炮响。
这火儿,直烧得那场中菩萨佛象莫能逃,东院伽蓝无处躲。
胜如赤壁夜鏖兵,堪比阿房宫内火。
这是星星贪念火,足能焚尽万顷宅。
须臾间,风狂火盛,把一座观音院照得处处通红。
你看那众和尚,搬箱抬笼,抢桌端锅,满院里皆叫苦连天。
孙行者护住珍宝袈裟,辟火罩罩住了前面禅堂,其余寺内屋舍火光大发,真个是照天红焰辉煌,透壁金光照耀!
此处火势失控,却不期惊动了一山中兽怪。
这观音院正南二十里远近,有座黑风山,山中有一个黑风洞,洞中有一个黑熊精,此刻恰睡到一半,醒来起夜。
恍惚中见那窗门透亮,只道是晨曦撒照。
迷迷糊糊开始合衣洗漱时,才现有异。
于是绕回窗旁细瞧,却才看清是那正北的禅院内,火光正在晃亮。
这妖遂惊呼道:“呀!必是那边观音院里失火!
那些和尚好不小心!我却也不好见灾不管,罔顾他们丧命。
恰没了睡意,咱这便去救他一救。”
好妖精,虽非人,却蕴许多善念。
那老祖,空念经,只是贪嗔魔头。
只见他笨笨拙拙纵起云头,疾奔至烟火下,那地方果然正燃冲天之火,前面殿宇皆空,两廊烟火正灼。
他便拽开大步,也不畏险,径直冲撞进去,一刻不停施展法力想要灭火。
可这火势却诡异至极,往日无往不利的法力,此刻却悉数失效,竟没丝毫用处。
也在此时,某猴感受到法力波动,只一声冷哼,心道:观音大士,非是俺老孙不给你这面子。
可留着此等场所,心慈以致骄纵恶念滋生,只会耗损你名声,耽搁你的功德,且待来日……
那熊妖救火,越救便越是着急。
尝试多次后,见自己法力依旧无用,只好四下乱瞧,想要取些水来尝试。
可张望之余,却忽然看到那后房无火,房脊上又有个身影翘着二郎腿似在看戏。
才忽然反应过来事情蹊跷,于是急奔屋内守护。
方一进门,却见那方丈中有些霞光彩气,台案上有一个青毡包袱。
他微微一愣,好奇之余便解开探寻,见是一领锦襕袈裟,真乃佛门之异宝。
他担心火势太大烧坏宝物,遂带上袈裟又开始寻找那个曾与自己讲经说法的老僧。
可寻了半晌,屋中却是空空,屋顶也不见有什么动静。
转头又见屋外火光更盛,隐约中似看到那老僧身影,他便再次冲出,追着那身影狂奔而去。
悟空见这妖物不似奸邪,前后施法救火也算尽心,便以为他是受了观音点化,专程来援的。
而后见他护住袈裟,便也不以为意。
待他再向屋顶望时,便自顾自变成烟火隐匿了起来。
那熊没追两步,却忽然不见了人影,只好顶着热浪一面救火叫水,一边护着袈裟着实费劲。
随着水也无用,再遇那老僧化作焦炭,又见这火势实在太大,以致他身上的许多毛发已被熏烤蜷曲。
才知事不可为,不甘长叹一声,才退出火场。
远远见寺内僧众似已然撤离平安,此刻虽有慌乱却也没甚好帮。只好拽回云步,径转东山家门而去。
再说那场火儿,可谓越烧越凶根本难救。
直燃到五更天明,方燃尽所有缓缓灭息。
你看那众僧们,大都赤赤精精,许多啼啼哭哭。
有些儿坚强的,已开始协助院主,指挥众僧忙碌。
有的去那灰烬中寻铜铁,拨腐炭,拾金银。
有的在墙筐里,苫搭窝棚;
有的赤壁根头,支锅造饭。
还有些叫冤叫屈,乱嚷乱闹不题。
却说行者撤了辟火罩,一筋斗送上南天门外,交还广目天王道:“谢借,谢借!承你这情儿!”
天王见他不待三番讨要,竟自个专程来还,也是惊奇。
收了宝贝后叹道:“大圣至诚守信。
实不相瞒,我也才愁你不还我的宝贝,无处寻讨。
却不想,思虑未尽,却真就给我送来了。”
行者道:“老孙诚信,可不是那当面骗物之人!
此番也叫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天王颔首笑道:“许久不面,还请大圣到我宫中少坐一时,好叙往昔之旧,待诚信之客,何如?”
行者摆手道:“天王盛情,老孙惭愧。
五百年不见,俺思忖良多悔悟丰富。
今日之老孙比在前大圣,可有许多不同。
且不去叨扰,不再烂板凳,大茶壶,高谈阔论了。
俺如今保着唐僧去那西天取经,这天上徒空耗一日,在地上可就是一年光阴。
只要迈脚入了这片南天,即便仅一个时辰客座,我那凡间师傅便要足等俺一个月功夫。
你也知俺是信人,答应观音大士与如来佛祖的取经事情,自不该因为私情怠慢。
此刻咱着实不得身闲。容后叙,容后再叙!
到时由俺做东赔罪!”
言罢抱拳,大圣便辞别坠云,径来到禅堂前摇身一变,化做缕清风飞将进去,现回本象。
直到此时,一夜已历经那许多事情。可屋内一个和尚与一只懒猪,却尽皆还酣睡哩。
行者稍稍等待,见玄奘翻身后似要再睡,遂叫道:“师傅,天亮了。莫再贪懒,快起来罢。”
三藏闻声眨了眨朦胧,才缓缓醒觉支起身子答道:“悟空莫吼,容我……
啊!昨夜梦香,却不该生出懈怠!”
言毕,玄奘偷偷掐了自己一下,便穿上衣服开门想去打水。
可才一抬头,放眼只看倒壁黑墙残垣乱瓦,丝毫不见昨日那些楼台殿宇。
于是惊呼道:“啊!怎烧这么彻底?怎至如此?
悟空?悟空!哪怕他与你有天大仇怨,却又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你,你,你……”
行者也被玄奘吓了一跳,忙胡言装傻:“师傅呦,你此刻是没睡醒,正在梦中哩!”
三藏闻言,长出一口气,恍然大悟笑道:“我就说,我就说嘛!悟空虽然顽皮,却怎会害人!
原来是在噩梦中啊,甚好,甚好!
嗯……
阿弥陀佛,即便是梦,也是不该!
贫僧正该念超度经文,平息灾厄杂念才是……”
言罢,这法师真还就席地而坐,开始神神叨叨默念起来。
一时间,他头顶便有佛光汇集,身下亦有莲台隐现,可他仍旧不知无觉。
朱小杰上前给那泼猴一个脑瓜崩,才道:“休要胡闹,看看你做的好事!
我弟本就胆小,一会儿可看你怎生圆谎!”
行者这才笑嘻嘻来到三藏面前鞠躬讨饶:“师傅啊,你先莫要生气。
此刻虽不是梦儿,可也事出有因。
昨夜火势实在巨大,是俺老孙即便去了天庭借了法宝,却也只够护住禅堂守住行李。其后哪怕拼尽全力,却也只能保得二百余寺僧脱离火海。
其后再甚,俺却也无力顾及了。
您当知晓,这火儿是那些家伙搬柴堆草放出来的,可与俺无关啊!
当时见师父后半夜浓睡,才不曾惊动,否则你自可以明白体谅。”
三藏知道这猴子本事,所以依旧不信他的胡扯,自顾问道:“此番小施惩戒,让他们吃些苦头儿长些记性还就罢了。
你有本事护住禅堂,怎如何不救救别房之火?”
行者赶忙再做解释:“师傅!俗话说恩将恩报,仇有仇门。
好教师父得知,依你昨日之言,他贪上我们的袈裟,算计要烧杀我们。
若不是俺卖着面子上天生讨了那辟火法宝,到如今你便早已经被烧成灰骨矣!
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因烧你害人杀生却又如何?”
三藏闻言,便开始颤抖,哆嗦道:“他们若强要那袈裟,我送了便是。
何必为此杀生?何必问也不问?何必要害自己一生苦修?何必做事要如此狠绝?”
行者看了看还在颤抖的玄奘,扭头回道:“你道怎地!他若心善,他若好言,他若顾及,又怎会有今天这场?”
三藏道:“大火终归是灾,昨日王兄便问过你:他全寺二百余口,尽皆邪恶吗?
如今因为你,他们却全没了家园积累!”
行者道:“老孙怎是这等黑白不分之人,又怎干得出这等不良之事?
这火儿实实,是他家合伙放的。
他有放火的心思,却没得控火安宅本事,怎还怪得上俺老孙?
难道我有本事,替恶人善后便自成我的义务?
难道我本事不够顾及所有,便要成罪不容诛的邪恶?
俺老孙只管看护好自家恩师,照顾好行李马匹便是尽责。
倘若无妄遭灾,我也救得。
可他们自作自受,昨夜每捆柴火,便蕴含他们一分因果。
善恶有报,恶有恶劫。倘俺什么都管,岂不还得再下地府,颠倒是非黑白硬救恶鬼厉魂去?”
三藏听悟空说得无理,仰头道:“天那,天那!
何能见死而不救,怎可有能而不为?
汝之言语,我佛家之人万难苟同!”
朱小杰看此刻玄奘双目血红,似要原地爆炸。于是赶忙一巴掌糊在悟空脑勺,狠狠使了个眼色,要他莫再胡闹。
大圣不怕天庭,不惧地府,却担心小师叔为难。
此刻忽然被打了一巴掌,也只好吐了吐舌头,而后缓下语气劝道:“师傅可知古人云:人没伤虎心,虎没伤人意。
他不弄火,怎能遭灾?
众不聚柴,何能惹祸?
因果循环,不当仅善有善报,佛祖亦云‘恶有恶报’之理才教人行善积德。”
三藏见与他说不明白,喘了好几口大气,才渐渐冷静下来。
良久,方才开口遂转话头:“罢了,罢了!
我佛家向来讲究律己宽人,佛祖割肉喂鹰之时也不曾责备什么,倒是我执着了。
下次遇到此类灾劫,即便我睡得再香你也该唤我,哪怕舍身也不好坐视不救的。
如今已经事发,且火已至此,只徒呼奈何?
唉……也不知昨日灾劫中可有无辜罹难,又不知观音大士赐下的袈裟又该何在?”
行者见这会玄奘在给自己找台阶,便嘿嘿一笑道:“师傅,你不说我还真就差点儿忘了。
昨夜菩萨似也曾遣灵兽来过,可奈何见了僧众那般恶形恶相。
那来的兽儿却只叹息一声,便奉命护着袈裟退去。
你之佛法不够精通,与观音大士可有些距离!”
三藏闻言,本已渐渐缓和的神情,却忽然恼怒,直吼道:“修为理解不够?那又怎地!我只知慈悲人命为先!我只晓劝人行善为念!
错便错了!只是我心中的对!矢志不改!
贫僧没有神通……不会飞天……不能遁地……也不奢做什么罗汉菩萨。
唯有颗钻研自悟之心,即便是那佛祖说的又能如何?
我心不明,便是不明。
我念不对,就是不对!”
行者慌忙捂住这个二货的嘴巴,凑上前在他耳旁低呵:
“且住,且住!是俺老孙错了还不行嘛!
师傅你就莫说了,可切莫胡说了!
佛祖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无尽。我等一言、一行、一思、一念,皆逃不出他的掌控。
你这么没有遮拦,等到西天交了取经差事,便要有无穷劫难。
师傅可记住了!佛祖说的便是至理!如来言的就是佛音!
我等只需遵循,不可有丝毫争辩!
亏你每每求拜叩首殷勤!
只需随口三两句乱谈,往夕那些勤恳恭顺岂不全做白费?”
玄奘被这猴子捂着嘴,说不出话儿。
却只睁大眼睛,气鼓鼓瞪着这只猴子。
见状,悟空也不敢冒冒然松手,只将求助目光转投向旁观的朱小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