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事情似已有化解,那群妖怪眼下也似受惊兔子般拥挤瑟缩墙角,连跑都不敢跑。
“那啥,皇兄是我哥,我是他御弟,玄奘见过武神大人。
不知您……”
于是三藏瞬时恢复了往日精神,回头看了眼那两个傻兮兮的长随后。
他果断迈步,屁颠颠向俩大能跑去,厚着脸皮硬插进他们叙谈。
可才说一句,便被朱小杰出言截断。
“三藏啊,太白道友眼下还在天庭任职。于情于理,此刻也不该出现这里。
神佛关系本就有些错综复杂,自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道明。
太白是哥哥的好友,此后便也是你唐玄奘的好友。咱们唐人仗义,从不坑害自家朋友。
所以,你我今日什么人也没看见,什么话也没听到,可明白吗?”
听到朱小杰所言,太白老人也微笑点头,转头和善看着那往夕无惧无畏的金蝉。
“明白!玄奘同哥哥般讲义气!”
唐玄奘此刻之反应不可谓不快,朱小杰话音刚落,他便迅速点头,径承下来这位今生从未谋面,“无中生出”的朋友。
“至于你们……”
听玄奘答应得爽利,朱小杰方又回头,将目光投向那一虎、一熊、一牛三个妖怪。
“俺,俺,俺们什么也没看见……”
“上天有好生之德,大仙饶命啊……”
“不知您老还缺不缺坐骑,俺身强力健,跑得也快,吃草便行,踏实本……”
也在那一虎一熊叩拜讨饶之际,旁边特处士却忽然说出不同之语。
闻言,熊虎忽然瞪大眼睛回头,心道:这个兄弟不对劲!
这主意可真……好!
于是待反应过来,一旁两妖也随之急急改口,恭敬更甚。
一旁数十小妖本被吓傻,又见往日威风凛凛的几位“大佬”此刻成了这般样子,更是表情各异,畏缩颤抖不止。
唐玄奘吧唧着嘴,琢磨这“好朋友”只有一人,想来也当坐不过来三个坐骑。也不知能否厚着脸皮与他说说,讨一个过来威风。
朱小杰却不说话,只笑眯眯瞅着老太白,想谑他丢丑。
最终,还是太白金星心软,叹息开口:
“世间阴阳,一恶一善,一杀一止,一死一生,流转罔替,交融万端。
倘若废阴,则阳乱。倘若闭塞,则腐坏。倘若极端,则会反。倘若不省,则丧念。
口腹本就天性,断无高尚,其似金,解罪一;
此地穷山僻壤,难得教化,其似木,解罪二;
此番礼拜有佳,有心悔改,其似水,解罪三;
懂得轻重厉害,知晓畏惧,其似火,解罪四;
孕育降生为兽,无法自择,其似土,解罪五;
有此五行在前,况我未亲见做恶,便不好蛮横霸道,也不该不教而诛。
此番你等虽留得性命,却已用尽天善,受过教化。
此后倘依旧害人,便就身死勿怨!
且此地虽然贫困,然几亩之宅,树之以桑,你等便可以衣帛。
鸡豚狗彘之畜,喂养依法,无失其时,熊虎亦可以食肉。
百亩之田,耕牛用心,守护得当,则千百鸡豚狗彘,可以自足无饥。
食人不易,后患代价便是性命,尔等何不速速醒悟痛改!”
听了太白金星所言,三妖便陷入沉思。不待有所反应,三藏也迈前两步,随之开口:
“阿弥陀佛,修今世因,得来世果。行眼前善,积未来德。
我佛家中便就有许多妖圣,只要尔等改过自新,未必不可以成佛。
且我此番西行,正……”
怎料他话才说一半,那几个妖怪方才反应过来,忙踊跃朝武神叩首拜谢,誓要洗心从善。
见没有妖搭理自己,金蝉也只好吧唧吧唧嘴巴,识趣退到一旁,没有再言。
朱小杰哈哈一笑,便也上前开口:
“此后你们聚拢妖族,就如太白所言,在此地耕作养护。
待我等返程回来,倘若风评绩效俱佳,便请唐皇一道旨意,将所建部落收归我大唐治下,为先例试点。
此后尔等便可以与我人族通商,为我大唐披甲,受我华夏庇护,子孙绵延,行走四境正正堂堂。
倘若依旧死性不改残忍好杀,那便算不得不教而诛。
一切天知、地知、我知、他知、汝等自知,勿谓言之不预也!”
他这一开口,众妖却更如听仙音如见光明,皆是大喜。
转瞬后,便又抛下刚才叩首的太白不顾,尽皆围拢环绕“圣王”脚下巴结。
也怪不得他们势利,实在是往夕日子过得太苦,那大唐百姓的生活着实惹妖艳羡。
倘若往后岁月,子子孙孙可以不忍饥,少挨饿,不需躲躲藏藏,不用担惊受怕。
那便是舍下这性命,去为他唐人冲锋,替他人族披甲陷阵,也是可以。
倘若悟空在这,怕不得嘟囔几句:小师叔好不仗义,仗势欺妖,竟开始挖我妖族墙角。
可嘀咕之后,他大抵也是祝福。
毕竟那种生活即便想想,也充满阳光与希望。
记得当年沉浮世间求仙问道,其中一个个暗青苦寒寂夜,这样的梦,他好似也曾做过……
倘若两族化解干戈建立邦交,其后互通有无,互为依仗,取长补短着实不错。
就像他们牛妖,那膀子力气,不去耕地岂不浪费。
就像他们虎妖,那威武身躯,不去陷阵岂不屈才。
就像他们熊妖,那粗壮体格,不去断树搬运,不做军伍中坚,岂不暴敛。
可朱小杰忽然想到些话,却强忍住未说。
他心中又莫名生出许多忧虑,也没人去讲。
更有些事情就在那里,他却视而不见也想不明白。
起初,太白金星放过这几个食人恶兽,他还微微一愣。觉那老头心软,多少有些前世“圣母”的妇人之仁。
可眼下,直到他自己风风光光说出那番大话,受这群可怜妖兽礼拜感激。
他才恍然想起许多,平日见怪不怪的“常识”。
众所周知,牛皮坚韧,可以制鞍造甲。牛筋结实,可以制弓做弩。牛肉好吃,或卤或涮皆是上品。
众所周知,虎头威风,可做精美饰品。虎骨滋补,可以熬药制酒。虎鞭神奇,治病之余还可泡酒。
众所周知,熊掌美味,可做顶级佳肴。熊胆溢汁,可以日日生取。熊皮厚实,御寒御敌表现不俗。
那么,我既食你,甚至将你啖肉、扒皮、抽筋、拆骨、取胆、泡酒……
而你,却为何食不得我?
为何你们仅仅只为生存捕食,便就是落得残忍好杀不仁不义的妖兽之名?
杀戮之中,二者皆有。细数数量,分辨凶狠,则我人族更甚。
为何单只你们要遭天诛地灭?为何唯有你们惹得神佛共愤?为何独有你们面目丑陋世间鄙夷?
对了!我们是人,可你们是妖怪啊!
说到底,理是我们定的,诗歌是我们写的,历史是我们编的,话语是我们说的,故事是我们编的。
至于经、史、子、集、诸子百家中,哪有你们的地位?
我人族一路行来已经艰难,前后把你抽筋扒皮敲骨吸髓,又与你何干?
也不知当年悟空又是何想法,不知他经历了多少,才能终在菩提面前不改爱“人”之本心,不知其后他又承受了多少,才能克服辛苦将妖族约束团结。
可他终归是败了,彻彻底底败了,败了便是败了,多说无用。
想来此“试点”即便成了,这群家伙往后也会艰难。
我唐人虽然重情,可感愫却大都针对同类。
我唐人虽然浪漫,可生活中一样主张实用。
我唐人虽然包容,可却非我族类却像工具。
我唐人虽然友善,可习惯差异也短难适应。
牛马犬兽勤恳一生任劳任怨。待其死后,主人虽然悲叹,但大多也仅止于悲叹罢了。
其后该卖钱还得卖钱,该涮锅依旧涮锅。
真若能得全尸下葬,便是主人有情重义。
至于常此以后的四时、三节,香烛、纸钱,瓜果、供奉,追思、悼念……
呵呵,你个宠物牛马又不是我爹,搁这想啥呢!
所以,日后这些妖怪若与人相处,在皇命律法中应当可以。可开始一段时间的畏惧、歧视、诋毁、提防、排挤、欺凌也必难免。
由此,忽然可见宰相之气度,人皇之胸怀。
此刻朱小杰也才多少体悟了些,他们“立心”政令之本意本责。
毕竟倘要细分,天下皇族、侍族、世族、氏族、仕族、士族、士卒、庶族也一样各自为族。
甚至同为“庶族”,却也有进一步派系划分,嫌隙滋生。
其中区别,比之人、妖两族间的隔阂鸿沟,的确相差不小。可日以继夜,寒来暑往的纵惯之后,贫、富,贱、贵却又将差多少?
也在朱小杰走神之际,被群妖撇下,有些尴尬的太白金星也已踱步到玄奘身侧搭话:
“法师有礼,今生你我虽是首见,可前世我却与‘金蝉’有过际缘。
未想再次相会,已经物是人非,前后变迁着实唏嘘可叹。
不知此番你缘何至此?”
玄奘心知这老头是落差太大,才随口找他闲聊以掩饰“门前冷落”。
可既然有结交大能的机会,“人微言轻唐三藏”自不会白白放弃。
于是他也赶忙跟话:“不瞒大仙,贫僧鸡鸣时出河州卫界,不料起得早了,冒霜拨露,忽失落此地。
见这位妖王,凶顽太甚,将贫僧一众绑了。
见那跪着的黑汉,称是熊山君;
又见那位叩拜的胖汉,称是特处士。
当时走进来,称那妖王是寅将军。
他三个言说要把我皇兄吃了,‘圣王’这才起身与他们对谈。
贫僧还要多感您先前松绑救我。”
太白金星颔首道:“此地是双叉岭,乃虎王巢穴处。
那处士者是个野牛精,山君者是个熊罴精,寅将军者是个老虎精。左右一众妖邪,尽都是山精妖虎,怪兽苍狼。
我‘恰好’办事路过此地,听闻你那从者哭嚎,遂下来查探,这才撞见你们。”
不待玄奘再说,朱小杰排开群妖也走过来。
“此地简陋,不应久留,倘若差池,难免为太白惹上麻烦。
咱们这便分别吧,后面但凡有事,你我随聚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