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直斋相信许典能给女儿一个公道,可是,陛下不会让许典如愿的,陛下想的是借赵氏宗亲的手去笼络人心,他过去还宽慰这就是帝王心术,可当死的是自己的骨肉时,这个男人就无法接受晋惠帝对女儿鸢鸢被折磨致死的漠视。
想到陛下那句话:小心驶得万年船,以后莫要为小事惊动圣驾。
男人就心寒。
他的女儿鸢鸢,枉死在密室里,活生生被这几个畜生折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成了无足轻重的小事儿。
赵继闵绑走了鸢鸢,陛下知道么?
蒋直斋认定陛下知情。
这一年,他想尽了办法,包括厚着脸皮求到陛下面前,千辛万苦找到了当初说见过有人带走鸢鸢的小和尚,这件事蒋直斋只告诉过一个人,就是晋惠帝,两天后小和尚莫名失踪,当初,他不做多想,现在,回想起来,是陛下弄走了这个唯一的人证。
为何要弄走,为何不告知自己鸢鸢的下落,陛下有自己的谋划,他不愿让自己的亲卫统领,与他的爪牙结仇,就因为这样,他的女儿死了。
死了,凌辱致死……
“蒋直斋,蒋直斋?”黄门唤了几次,这位禁军统领站在自己跟前,巨塔一样高大,他沉着脸,喜怒不辨,身上杀气又重,横眉冷对的时候,黄门都觉得一阵发毛。
哎呀,这是怎么了。
“哦,城门外百姓太多,还请陛下移架城楼。”男人回过神,见黄门惧怕的打量自己,忙换上了平易近人的神色:“陛下安危更重要。”
“哦,好……”
“好,小人这就回禀陛下。”
黄门连应两声,他对武人有一种天生的惧意,这些人是陛下的刀,出窍必饮血。
还是赶紧走吧。
晋惠帝在三省六部官员的簇拥下,到了城楼上,天际呈现一片残红,云彩层层叠叠浸染,城郭的尽头是起伏的山峦,纵横的南北大道上百姓如行蚁。
“陛下,人都在下面了。”大理寺卿指着含光门前人头攒动的景象,本应到了宵禁的时辰,因为长公主坐镇,大理寺和京兆府的大小官员,都挑着灯,照着火把,给有冤要申的百姓写状纸。
“长公主在何处。”晋惠帝首先想知道长公主的位置。
大理寺卿在人群了寻了一会儿,就看到在一位白铠将军,坐在一匹骏马之上,马首与城门相对。
她盔上红缨迎风,形状潇洒英武。
“在哪儿。”他指着白铠将军的位置。
晋惠帝瞳仁猛地缩紧,这身白铠,这杆银枪,还是在城门之上,一段铭心往事倏地从心底冲到眼前,数十年前自己还是一个垂髫小儿,母妃抱着他摆脱了那些如狼似虎的吴军,冲到了城墙上。
为了不受辱,母妃要带着他殉国。
而他的父王早就弃城出逃,不知去向。
晋惠帝听到母亲粗喘的声音,他紧紧抱着母亲的脖颈,城门上寒风凌冽,吹得他的脸颊生疼。
他们母子躲在假山洞里,整整三天,不吃不喝,才躲过了血洗皇宫的厄运。
没想到,今天出来寻吃得,就被这饿狼碰上了。
或许,这就是天命。
“儿啊,你是赵氏血脉,我乃晋国贵妃,城破家亡,国之不存,断不能受辱而死。”贵妃抱着自己的孩子,站在墙头上,花钿已落,簪花凋零,鬓发散乱,一身留仙襦裙被扯破了好几处,菱头履也只剩下一只。
她似被寒风摧残的牡丹,盈满雾水的眸子里满是决绝。
宁死不受辱。
“母妃,母妃,孩儿怕。”年幼的晋惠帝惧高,从城墙往下看,这么高的地方,他吓得浑身发抖。
“我儿不怕,娘陪你。”
“美人儿,站这么高作甚,快下来,我们兄弟几个与你快活快活。”
“你想想你孩子,若是从了我们哥几个,我们就保他一条小命如何。”
追来的吴将形态猥琐,他好不容易捡了个大美人,看她姿色必定是宠妃,得了她自己也是粘过皇帝女人的人儿了。
一大一小,小的抓回去,指不定还能得大将军赏。
“母妃,我怕,我不要!”他哭嚎着挣扎,想要挣脱母妃的怀抱,但是母妃死死勒紧自己,她意已决。
“美人儿,你听听,你孩儿在啼哭。”
“他不想死,跟了我,你们母子都不用死了。”吴将诱骗着靠近这对母子,左右两个小兵从侧面夹击,想要把人拽下来。
“放屁!”母妃怒骂道。
晋惠帝看不到吴将的脸,却记得他龌龊的奸笑声,连吸口水的声,他都还记在心中。
“美人儿,还是匹野马,嘿嘿。”
“将军!不好了,晋国长乐长公主带二十万兵马打进来了,大将军要你立刻回防。”气喘吁吁的小兵从城楼下跑上来,他一脸血,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样。
“个屁,怎么可能。”吴将不信,啐了小兵一口。
“真打进来了!”小兵也急,他不想死在这里,埋骨异乡:“长公主的兵分两路,断了咱后路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说完,小兵不管他了,捡起地上遗落的长刀就逃命,其他两个看到同伴逃了,也都丢下将军跟着跑。
城楼上就剩下吴将与一对母子。
“我不能空手回去!”他进来捡漏的,眼前就有两块肥肉,唾手可得,吴将把心一横,趁那女人怔忡之际,飞扑过去抢夺她手里的孩子。
两人相争,女子本柔,为母则刚,贵妃护着孩子,死死不放,吴将急了,抽出佩刀就要往贵妃身上砍。
幼儿时的晋惠帝抱着母妃,无力哭喊着,刀刃的寒光闪过他的眼眸,母妃把他护在怀中。
忽然,寒芒一点,一道如闪电的银光从天而降,刺穿了吴将的身躯,他手中佩刀哐当落地,母妃转脸一看,惊慌的把晋惠帝拉起来。
那刺穿吴将的不是闪电,而是一根银枪。
他挣脱母妃冲到墙头,城下一位白铠将军马作的卢,带着千军万马冲了进来。
“儿啊,儿啊,长公主!长公主来了!”母妃指着白铠将军喜极而泣:“呜呜呜,终于来了。”
当时不过五岁的小儿,泪珠还挂在面上,寒风中两股战战,他定定看着那位黄金装战马,白羽集神兵的英雄,满心敬畏。
父皇出逃,天地瞬间塌陷,皇子皇妃又如何,失去了庇护,和任人宰杀的羊豕无二,他们成了亡国奴,皇宫里日日哀鸿一片,母妃捂着他的眼耳,不让他看,不让他听,命贱如蝼蚁度日,晋惠帝怕了。
有一段时日,他只知道,身穿白铠的将军能救自己,年幼的他就紧紧跟在长公主身边,把她看做天,看做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
只是,现在她未变,是他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