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观音请罗汉,吃得尚算宾主尽欢,有毒医这个百晓生在,许典和江湖中人之间尴尬的气氛降到最低。
为了师姐,他可算是十分卖力的,弄得伍钺青有种罪恶感,好像自己欺负人了。
好在这种感觉,在想起这人发酒疯的样子后,就像狂风扫落叶,荡然无存了。
“少法曹,说说看,你当初怎么惩戒哪个纵奴伤人的宗亲,我们道上都有听过这事儿呢,大家都竖大拇指说您是少年青天。“毒医不谈政事,都拿坊间传闻起头,在坐的都听过不少,跟着起哄附和要听亲历者怎么说。
毕竟,天桥的说书人,可没少拿这事儿来挣钱,添油加醋的太多了。
一板一眼惯了的许典,感受着在坐诸位的目光,打在自己身上,比三堂会审还让他紧张。
世间男子都想在心仪之人面前表现一下,许典也不能免俗,只是······
要他陈述案情可以,要他说得声情并茂,引人入胜,许典真恨自己没看过话本。
又是那句书到用时方恨少。
他把话在肚子里,九转回肠一通润色,说出来还是干巴巴的,亏了有一位能言善道的在,化解了众人的尴尬。
毒医那张嘴,伍钺青都想夸他,真是舌灿莲花,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你们说,那些个宗亲,咋就这么坏,都说好竹出歹笋,看看长公主,在看看那些个宗亲。”毒医这一对比,那些不懂朝堂纷争的江湖人就听明白了,可不是么,长公主多好,咋就摊上了这么一大家子的亲戚。
看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皇帝老儿也不例外。
“少法曹你说,长公主那时听了这事儿,怎么说的。“毒医又把话头还给了许典。
“长公主说了四个字:秉公执法。“
“少法曹当时,是怎么面见长公主的。“长公主不理朝政多年,就连当时的陛下都有意袒护那几位宗亲的,结果,这位许铁头耿得很啊,直接带着苦主写的血书,冲进了长公主府。
毒医对许典是打从心底的佩服,这等于忤逆圣上!驳了皇帝老子的面子,还定了他一帮亲戚的罪!
许典苦涩的笑了笑,他当时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初生牛犊不畏虎,京兆尹命人将这一根筋儿的看守起来,不准他继续为苦主击鼓鸣冤。
那时的许典也被宗亲龌龊的手段惹火了!他就不信天下就找不到一个说理的地方。
若不能为民请命!要这身功名何用!
还不如回家种地!
“我当时就想,舍得一身剐,豁出去了,我闯了公主府八次,长公主见我如此坚持,才在三堂会审当天到了大理寺旁听。”
几个人听了,纷纷对这位许铁头钦佩不已,若非他肯舍官一搏,那被打断双手的苦主,只能认命了。
人家是皇亲国戚,你是平头百姓,怎能一样。
圣上亲政后,对赵氏宗亲松了管束,惹来了不少民怨,怎奈长公主也年迈,幼主正直壮年,她能主持公道的时候不多了,老百姓心里有怨,又无处申冤,出了这么一个不畏强权的好官,百姓自然是拥戴的。
许典此举,也算是断送了他日后的前程,陛下不会升,也不会贬他,就把他留在京兆府里,当个门面也罢。
执着于惩恶扬善的许典,在闯进公主府之前,就已经预见到了这个结果,他不后悔,只要不撤他乌纱帽,许典就会一直这么坚持下去。
伍钺青清澈的目光盈满了敬佩,她抱拳由衷地说道:“得官如此,百姓之福。”
王凤几人也深有同感:“百姓之福。”
“我们敬少法曹一杯!”毒医举起酒杯,被许典刚正不阿感染的几人也跟着举起酒杯。
许典腼腆的举杯相应,一一和大家碰杯,轮到伍钺青的时候,他面颊潮红,像喝醉了似的:“伍姑娘,有你们这样的侠义之士,也是百姓之福。”
吃饱喝足,也到了各回各家的时候。
伍钺青让马车先送王凤她们回别院,毒医还拉着许典在一旁闲话家常。
送走了人,伍钺青转身去与许典话别,她今日奔波也累了,肩膀酸痛酸痛的,只想赶紧送走剩下的两人,洗漱一番睡大觉。
她仍留宿百花楼,只因明日还有事,百花楼距离皇城近,跑起来方便。
“少法曹,天色不早了……”毒医识趣的别过许典回楼里去了,留下做东的人送客。
“伍姑娘,这个是谢礼。”腼腆的男子捧着一个锦盒,送到了心仪的姑娘面前,他也喝了几杯新酒,酒气蒸腾上来,氤氲了清正的目光,原本眸中藏着的的爱慕之意被熏得波卷浪涌。
酒壮人胆,此话不假。
伍钺青看着人,疑惑问他:“刚才不是送过礼了?”那几匹吴锦,可不便宜,屠九说这吴国的桑蚕最好,织工更是一绝,许典送她们的是寸锦寸银的北吴锦。
南吴锦是贡品,御用之物,行话寸金寸锦指的就是它。
“这是送给你的。”许典捧着盒子,殷切的看着她,神情期许。
看着他手捧的盒子,伍钺青出了会儿神,也不知道怎么的,她忽然明白了,这份只给她的礼,代表了这位男子怎样的心意。
“我不能收,许典,我定亲了的。”她婉言拒绝了一份爱慕。
许典听到她说自己已经定亲,脸上浮出了淡淡的笑意,浓卷的睫毛一颤一颤的:“青青姑娘,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姑娘这般好,多我一个仰慕之人又有什么。”
她真是聪慧,一下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她也是直率,看穿了便马上婉言谢绝,正是如此表里如一,直率大胆才让他见之不忘。
一方面,许典惊讶她定了亲,又欢喜自己的心意被心上人察觉,虽被婉拒可他并不觉得失望。
既然只是定亲,那也是男未婚女未嫁。
他不介意。
正如他说所:君子好逑之。
伍钺青认真道:“我不是三心二意的人。”
“人心难测,寻常百姓家还有货比三家的说法,青青姑娘莫要过早做决断,日久见人心不是么。”
“若他日,许某真的不如与姑娘定亲的那位公子好,这份礼也可当做贺礼收下即可。”许典可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不知与心上人定亲的是何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他办案无数,人心叵测比比皆是。他不会恶意揣测那位男子以抬高自己的身份。
常言道,日久见人心,多等片刻,多一个选择对于女子来说很重要,毕竟对方是要托付终身的人。
世道人心,女子就是比男子艰难的。
许典那句人心难测,勾起了伍钺青蚀骨焚心的痛苦回忆,她欢脱几个月,差一点就把萧昘这个人抛在脑后了。
萧昘,成了她心里挥之不去的隐忧。
人心叵测,她现在知道周役是好人,以后呢,没有人知道。
所以屠九在妹妹的婚事上绝不松口,婉拒了周役立刻成亲的提议。
屠九想让她等一等,看清楚人。
“收下吧。”许典把锦盒往她手里送了送。
“好。”伍钺青思虑再三,还是接过了许典手里的锦盒,略显疲惫的面孔上浮起清浅的笑容,她食指摩挲着锦盒的两角,心里左牵右扯的,有些难受。
毒医在二楼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听进耳朵里,心想:他的兄弟情路坎坷咯。
这位来挖墙脚的,也不是凡人啊。
此时,心上人被人惦记上的周役,正陪着服药后的长乐长公主说话,当年力挽狂澜救国救民的英雄已经迟暮。
三千青丝变白发,垂垂老矣。
“爵爷走了么。”药有安神作用,长公主喝了之后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她披着似火的红狐裘皮,依在瘾囊上,眼眸低垂,苍老的手撑着面颊,似在假寐。
“爵爷回书房了。”周役回答。
“越老越孩子心性,半句不好听的都说不得。”长公主难得埋怨人,她的驸马,她的丈夫,最近好像喜欢上了和她置气。
为了一句话,都能气半天。
长公主对爵爷是有些愧疚的,年轻的时候过于苛责自己和身边的人,临老临了也就狠不下心。
而爵爷对长公主,几十年如一日的细致入微。
寝殿内不许燃香,长公主不喜药味,爵爷就让人送来各种果子,摆在案头让长公主闻香静心。
今天,摆在银刻莲花果盘里的果子,周役叫不出名字,只看它青色的果皮,光滑如缎,闻着有异香,能安人心神。
室内静默了一会儿,周役听长公主呼吸绵长,以为她靠着软垫睡过去了,正想招侍女去转告爵爷一声,他才扬起手,一侧的长公主倏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苍老的眼睛,目光锐利如昔,洞若观火。
“周役,昌平最近是不是又和宗亲搅和在一起了?镇西将军府送去的男宠她可还满意否。”她的声音一扫倦意,又恢复了那股子久居上位的杀伐果决。
周役单脚跪地,沉声道:“如殿下所料,镇西将军府把厚礼送到帝陵后,宗亲的长老就同意和将军府义亲,昨日,已经选好族中适龄的女子,与将军府的公子婚配。”
这份厚礼,正是失踪了几个月的萧家三公子,应该称呼他为谢家的遗孤。
贵三带着谢昘求医途中,就被将军府的人带走了,谢家那三位表叔,迫不及待的想要讨好赵氏宗亲。
谢昘在昌平公主手中,不过是被权贵当成了一件玩物,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这事儿周役没有告诉青青知道,谢昘也好,萧昘也好,对于青青来说,最好就是老死不相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