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8(1 / 1)

周一早上五点, 津海市郊北道村垃圾填埋场,几名拾荒者突然从垃圾堆中闻到一股有别于周遭气味的恶臭, 随即扒出一段沾满了垃圾的、软乎乎橡胶似的东西。

一名老人颤巍巍提起那东西,对着凌晨黯淡的天光眯眼一看, 突然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声,连滚带爬摔下了垃圾山

那是半截腐败肿胀的手臂。

“垃圾填埋场工作人员报到固体废弃物管理处, 固体废弃物管理处又报到北道村派出所,刑大在垃圾场里挖了好几个小时, 挖到了腰以下的两条腿、脖子以上的一个头, 加上最开始发现的那半截手嘿呀走开”蔡麟在手机那边扯着嗓子, 一边跳脚一边挥舞苍蝇, 背景是垃圾场铲车的轰轰声“现在只差胸腹部和另外半截手就能拼出一个全乎人儿了。走开走开张小栎你那个防蚊喷雾再给我来点儿”

步重华举着手机,大步走下刑侦支队大楼门前的台阶,吴雩和宋卉紧随其后“能确认是陈元量吗”

“小桂法医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二十四个小时到三十六个小时之间,结合衣着体态和尸表特征来看, 确实是陈元量没错, 现在就在等警犬到位搜索剩下的几块儿肉啦”

步重华大步走向那辆警用牧马人“知道了,我跟小吴马上就到。”说着挂了电话。

biu一声越野车开了锁,步重华钻进驾驶座。

吴雩脚步刻意一慢, 果然只见宋卉直不楞登越过他, 伸手就去开副驾座的门。

吴雩没吱声, 转而打开后车座。但他人还没钻进去, 只见前面步重华突然推门而下,大步绕过车头, 一拍宋卉的肩,伸手拎住吴雩后脖子,一发力就给两人调了个个儿

“吴雩,坐前面指路。”

吴雩“不不不”

步重华完全不理睬他,硬生生把他怼进副驾上,嘭地关上了车门。

呜哩呜哩呜哩

红蓝警灯闪烁,飓风似地刮过周一上午繁忙的市中心交通,向北道村垃圾填埋场方向驶去。

车厢里坐着三个人,但空气却凝固得可怕,连吴雩都一反常态规规矩矩坐着。宋卉缩在后座中间,如同一只心惊胆战的小兔子,视线左瞟一眼,右瞟一眼,半晌终于听见驾驶座步重华开了口

“还有谁知道你是宋局的女儿”

宋卉绞着手指头“也没多少人。”

“都有谁”

“就许局,几位副局,禁毒支队的邵队,经侦的曹哥,技术队的王叔叔,法制科预审的钱伯伯,指挥中心的章伯伯,另外还有同意我来实习的刑侦局李叔叔,大案要案的栗处,政治处,督察处,秘书处,还有我妈其余就没了。”

车内气压坠入冰点,半晌步重华挤出一句话“就是该认识的都认识了是吧”

宋卉心虚地不吱声。

“我给你写个退回报告,今天回去收拾收拾,明天不用来了。”

宋卉震惊“为什么”

步重华的语气却比她严厉“因为你根本不是学刑侦专业的我们支队每年只接收刑侦专业平均分前十名或专业绩点前十名,再不济也要警体搏斗前三名,最差也要能打能跑能熬夜能扛揍的男生你自己说说你符合哪一项条件”

“可,可我就实习三个月而已啊我又没想留下来”

“不行。”

宋卉委屈至极“我就想陪在你身边也不行吗”

步重华蓦然厉喝“不行”

哔哔

吴雩和宋卉同时被安全带勒得向后一啪,相邻车道的丰田愤怒鸣笛,加速超车,挟着尾气扬长而去。

车内空气被冻住了。

不知为何步重华似乎比平时更加声色俱厉,仿佛在用这种方式掩盖某种焦躁和不安。足足半晌后他才长吸了口气,咬紧的后牙略松了松,视线向身侧瞥去。

吴雩维持着刚才那个被惯性拍在靠背上的姿势,手机高举在眼前,聚精会神研究地图导航,那满脸专心致志的神情,仿佛是个误闯言情偶像剧片场的国产警匪片龙套。

“这件事不用再商量了。”步重华的声音再度响起,声音平稳冷静一如往常“我有个同学在海关,已经跟他打好招呼了,下周你就过去吧。”

宋卉的眼圈又再度开始泛红,咬着小嘴唇,半晌憋出来一句“不,我不去,你再这样我就告诉我妈”

步重华“”

宋大老板夫人郝秀娟,那可是当年帮步重华洗过衣做过饭、开过家长会、签过考试卷的主儿,跟半个妈也差不多了,宋卉这一状跟告上南天门也没有什么区别。

“而、而且你不要瞧不起我,我、我也是能当个好警察的”宋卉抽抽搭搭说“我这就证明给你看”

牧马人在公路尽头一个陡转,开出数百米后转进小路,前方北道村垃圾填埋场已经被警戒线围住,警车红蓝光芒和闻讯而来的媒体闪光灯交汇在一处,咔擦作响。

警戒圈内几十号人头挤着头围在一块,应该是在拼凑尸块。

步重华面无表情,一踩刹车,回头冲宋卉打了个下去的手势。

“去,”他冷冷道,“证明给我看你能忍几分钟不吐。”

宋卉嘤嘤嘤,砰地甩上车门,头也不回钻进了警戒线。

吴雩终于放下举了一路的手机地图导航,转动了下酸痛的脖颈,正要下车,手腕却突然一紧。

步重华竟然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们面对面看着彼此,谁也没动,静默将这方寸之地淹没至顶,车窗外的人声喧杂仿佛突然变得十分遥远,只剩下掌心与皮肤相贴的热度紧紧相贴。

良久,步重华微微俯身向吴雩的脸颊靠近,仿佛是要说什么似的但就在这时吴雩头向后一偏,规矩地垂着眼睛沙哑道“步队,我得下去了。”

车厢一片安静,所有感官都仿佛消失了,只剩腕骨那一小块火热深入骨髓。

半晌步重华才终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手,打开杂物匣摸出墨镜丢给他。

“待在车上别动,媒体太多了。”

吴雩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步重华已经推门下了车,大步流星向警戒线走去。

“唔唔唔”

宋卉一脸青白地捂着嘴,王九龄躲在三米之外怜爱道“吐吧,吐出来会好一点。”

“哇”

幸亏这是在垃圾填埋场,应激生理反应可以就地解决。宋卉一阵稀里哗啦天女散花,羞愧得都要哭了,王九龄叹着气掏出他的小手绢,想想又没舍得,问法医实习生要来张纸巾递给了她。

“大闺女,你听我的,那张驴脸不值得。”王九龄真心诚意道“你看我们南城分局这千里荒草万里秃瓢的样子,除了孟昭还有哪个女的干外勤去年也有个闺女看警匪剧中了毒,闹死闹活非要来,没熬过一个月就累得神经衰弱加心律不齐,现在已经转检察院搞预审去了呐,你听王叔叔的,回家去吧。”

宋卉抽抽噎噎地抹着嘴“我,我才不回家,我偏要”

“吐完了没”

宋卉一个惊跳转过身,只见步重华长身而立,神情冷淡,袖口卷在手肘上露出结实的小臂。

“吐吐吐吐完了。”

步重华扬手扔来一物,宋卉手忙脚乱接住一看,是一副蓝色勘察鞋套“吐完就跟我过来,看初步尸检。”

宋卉如遭雷击,尸检

就那几块怎么还没检完

可怜的宋大小姐脸色青白交加,胃又再度翻腾起来,然而步重华坚冰般的面孔没有丝毫动容,仿佛没看到她刚才一口接着一口的惨状,掉头径直向现场走去。

王九龄恨铁不成钢地瞅着他,在擦肩而过时小声骂道“你这辈子都活该单身”

步重华冷淡道“她是我妹,我单不单身又不是看她。”

不解风情的玩意王九龄叉腰横眉立目,只见宋卉哭哭唧唧跟着他,又不放心地跟了上去。

“小心小心小心哎小桂”“稳住稳住稳住”

一群现勘员围在垃圾山下,分别抬着尸块玩拼图,有人抬头有人抬腿有人抬肚子,少顷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漂亮”“稳”“拼上了”

津海四大天王之首贝爷呼哧呼哧,带着它的小弟们顶着烈日翻了一上午,终于从垃圾山里翻出了陈元量尸体的最后一大块胸腹部。一群被熏得不行的法医和刑警们简直感激涕零,恨不能排队一人ua 贝爷一口,奈何有洁癖的贝爷摇着尾巴回队洗澡去了,只留给众人一个毛茸茸的狗屁股。

“陈元量,男,七十岁,身长一米六七。”小桂法医裹着一身防护服蹲在地上,紧紧摁着鬼哭狼嚎的蔡麟“蛆啊蛆啊”,面无表情迅速流畅地指使手下人记录“尸体被分割成头颈、腰部以上连左上肢、右上肢、腰部以下连双下肢共四块,内脏有部分缺失,死亡时间推断在三十二到三十六个小时左右,即被害人失踪后数小时内,初步鉴定其肢解为哟,步支队”

步重华一边戴手套一边走来,身后跟着踉踉跄跄随时要吐出来的宋卉,小桂法医震惊得差点伸手去揉眼睛“我没看错吧蔡儿你们队来了个女的”

蔡麟沧桑道“是啊,这年头人傻貌美缺心眼的姑娘不多了”

“宋卉,新来的。”步重华向身后扬了扬下巴,然后指着尸块边上这一圈人,冲宋卉简短介绍“樊明,法医助理。”

宋卉认真称呼“樊助理。”

刚蹲在地上记录的小法医立马站起身“不敢当不敢当”

“杨弘毅,刑事摄像。”

宋卉“杨摄像。”

技术队摄像员端着单反相机诚惶诚恐起身“别客气别客气”

“蔡麟,支队前辈。”

宋卉“蔡前辈。”

蔡麟赶紧摆出开年以来最亲切和蔼的表情站起身“受不起受不起”

“小桂法医,法医室轮班负责人。”

宋卉“小桂法医。”

宋卉从小被他爹耳提面命要谦让和逊,奈何确实比常人反应慢,一个小字顺出了口,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不尊重法医前辈了会不会讨人嫌

“不用不用,站远点吧,味道大。”小桂法医压根没察觉到她复杂的心理活动,“樊明,防蚊喷雾拿来给姑娘喷两下。”

步重华指指地上七巧板似的尸块“怎么样”

“死后分尸。”小桂法医竖起一根食指,言简意赅回答了步重华的问题。

骨渣、虫卵、腐肉、血性液体糊在皮开肉绽的尸块上,成群的蛆在七窍钻来钻去,其状堪称惨不忍睹。步重华戴上双层口罩,蹲下身摸索片刻,手指停在胸壁上方心脏部位,向下按了按,皱眉道“被捅死的”

话音未落,一泡白乎乎的东西被他挤出创口,咕叽满溢而出活蛆。

“哇”宋卉头也不回奔出数步,蹲在地上疯狂呕吐起来。

所有人“”

“对,大概率是被捅死的。这是尸表可见唯一危及生命的创口,位于左胸第五、第六肋骨间,创口宽度45厘米,两创角均呈锐角,刀锋方向直入心脏,应该是一把类似弹簧刀的双刃利器。”小桂法医对着漫天苍蝇呲呲喷了几下杀虫剂,蹲下身说“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尸表只有一个创口,下面却有两道创腔,一道长12厘米左右,一道长11厘米左右。说明凶手在刀刃未拔出时又刺进了第二刀,下手果断、杀性极强,造成胸壁缺损创口、外伤性心脏破裂,急性心包填塞而亡。”

急性心包填塞。

步重华眉角一跳“跟年小萍死亡方式相同”

“没错,行凶手法、位置、甚至凶器形状都非常相似。”

步重华颔首不语,若有所思,半晌问“那肢解工具是什么”

“”小桂法医叹了口气“铲车。”

远处警戒线外,几辆铲车正停在空地上,机械铲斗十分巨大,锋利的锯齿上挂满了泥渣。

众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填埋场工作人员正拉着王九龄的手,声泪俱下的哭诉遥遥传来“警察同志你们能不能赶紧查查是哪辆铲车铲到了那倒霉尸体哇,我们现在封锁消息还不敢告诉司机呢,就怕待会一个个都吓出病来,你们早点查清楚我们也好把纸钱香烛驱鬼道符什么的买起来呀”

“没必要,没必要。”王九龄和蔼道“我们共产党员,是不搞风水迷信那一套的,我们要守住唯物主义者无神论的坚定立场”

“不过,确切的死因定论还要等毒理化验以后才能上报告,”小桂法医站起身,活动了下酸麻的膝盖“另外我们回去还要做个骨磨片,进一步确定所有的离断面骨质中都没有血红素,否则也不能完全排除生前伤的存在。”

步重华也站起身,放眼向周围望去。

北道村垃圾填埋场是津海市最大的处理场之一,每天来往车辆达到数百车次,运来的垃圾有两到三千吨之多,根本无从辨别陈元量的尸体是从哪里运来的,连排查监控都没有意义。

如果不是拾荒者,这老头被埋在垃圾山下形成尸蜡都不一定有人发现得了。

“行了,法医收队吧。”步重华脱下口罩手套,沉声说“运回去做进一步尸检,看能不能从尸块上提取出凶手的生物样本,另外再次审查陈元量的社会关系、金钱往来,继续排查那天晚上的出租车运营情况。从我的直觉来看,这个凶手的行凶手法跟杀死年小萍和高宝康的暗网买家高度相似,可以先考虑把他们推测为同一人。宋卉”

宋卉好不容易吐完第二轮,正有气无力地蹲在地上冒酸水,闻言茫然张望过来。

步重华指指地上的担架,言简意赅吩咐“新人搬尸。”

宋卉“”

所有人“”

蔡麟奋不顾身扑上去“别这样老板,我来我来”小桂法医揪着蔡麟的袖子“蔡麟来蔡麟来”法医助理和刑事摄像忙不迭“我们来我们来”

宋卉难以置信“搬搬搬,搬什么”

步重华没理会其他人,那双霜冻般严寒的瞳孔直视着宋卉“你不是要证明给我看你能当一个好警察吗”

“”

“所有实习生出的第一个凶杀外勤都要帮法医搬尸体,不论是高腐,巨人观,甚至是尸蜡。没人能仗着性别或身份搞特殊待遇,你也一样。”

宋卉惨白着小脸,只见步重华让开半步,指了指地上的担架头

“搬不了就不用在刑侦支队实习了,今天就回家吧。”

气氛僵持得剑拔弩张,周围面面相觑,没人敢吱一声。

连不远处戴着棒球帽和墨镜的吴雩都注意到异样,从车里推门而出,皱眉向这边望来。

“可是我,”宋卉绞着手指,一开口嘴唇都颤得发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原地倒下晕厥过去“我、我”

就在这时,强劲的引擎如百兽之王咆哮逼近,漂移甩尾闪电过弯,轮胎和渣土路摩擦发出巨响,瞬间震动整个现场,幻影移形般戛然停在了警戒线外,哗啦后胎一片扇形碎石甩落在地,迸出满地飞烟

“卧槽大g”

“g65吗g65吗怎么不像”

“人家那是巴博斯改装版g65”

议论声就像滋滋作响的引线,瞬间席卷了整个垃圾填埋场。步重华额角一跳,随即只见车门开了,淘宝t恤牛仔裤、手腕上一只蓝盘钢王的严峫漫不经心甩上车门,低头钻进警戒线,向这边大步走来。

步重华当机立断吩咐宋卉“没你的事了,你回车上找吴雩去。”然后转向尸块“怎么还没搬走,快点”

所有人同时松了口气,不用他吩咐第二遍,蔡麟、法医助理、刑事摄像同时扑向担架,一人抬头两人抬脚,在小桂法医的鼓劲加油声中飞快抬走了大卸八块的陈元量。

只有宋卉这个傻不愣登的姑娘,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找小吴哥找小吴哥干嘛”

步重华随手抄起一瓶矿泉水扔给她“他早上吃咸了,给他喝水。”

宋卉“”

“哎等等”就在这时严峫脚下生风地走来,隔老远就注意到了宋卉,皱眉盯着她“你不是那个姓宋的”

步重华“还不快去人一天要喝够八杯水”

可怜宋大小姐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吐了两回都没得到八杯水的待遇,傻乎乎地捧着矿泉水回车上去了,临走还奇怪地瞅了严峫一眼,心说我认识这人吗完全没有印象啊。

严峫一把摘下墨镜,怒道“她不是那姓宋的女儿吗”

步重华“”

“你怎么跟她搞到一起去了”

两人彼此对视,一个充满质询一个无可奈何,半晌步重华终于揉了揉额角“她是我妹,你能不能别这么”

“你妹”严峫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正牌子的两个表妹今早在建宁配空了半家爱马仕店,买了两张餐桌、四组沙发、八个望远镜、两个垃圾桶、二十个刷马用的鬃毛梳子和二十个苍蝇拍,刚打电话问我想不想要两条马鞭子和一桌麻将,被我十动然拒了姓宋的闺女算你哪个牌面上的妹妹”

步重华按着额角叹了口气,“我不明白你对宋局那么大意见是从哪来的你干嘛呢”

严峫毫不留情用四根手指拍着他弟的帅脸,拍得一下一下iaia响,满脸恨铁不成钢“你真是我弟弟吗”

步重华“”

“你表兄这样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你不仅没遗传到半分,还特么学会脚踏两条船起来了。信不信我妈你大姨见到那姓宋的闺女能当场心肌梗塞,你这是要活活气死她啊”

周围有人经过,看这边气氛诡异,不敢多待,贴着路边儿赶紧溜了。

兄弟两人头顶着头,步重华眼角向上挑起,一言不发盯着严峫,琥珀色的眼瞳里渐渐渗出凶狠的意味,突然反手把严峫后脑勺向自己一按,从牙缝里怒道

“我没有脚踏两条船,我只喜欢一个人”

他放开严峫,掉头冷着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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