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头举着火把,领着连玉慢慢地走下一段幽暗的台阶。
到台阶的底部,是一排排相互隔开的木栅栏。
四周黑乎乎的,连玉虽然不是第一次进死牢。
可心底仍然是害怕的。
她看着一双双伸出栅栏的手,瘦骨嶙峋,犹如骷髅。
她们死死地盯着连玉,那眼神里闪着求生的,渴望自由的攫取之光。
有的发出傻笑;有的发出哀鸣;还有的凶神恶煞地盯着连玉。
没有自由的人。
这些疯狂的人。
连玉缩着身子,尽量避免被她们抓到。
牢门“咣当”一声打开了。
“秦翠儿!”
那牢头冲着黑乎乎死牢吆喝一声。
黑暗之中传来铁镣刮地之声。
一个女子慢慢地黑暗中蠕动。
连玉借着忽明忽暗的松明子,看到一个非常恐怖的景象。
一个长发女子,发盖住了半边脸,脸色惨白惨白的。
她蜷缩的身体瘦得像一丛枯树。
伸出的手指,指甲尖尖。
眼睛深深的凹下去,乍一看就像一只女鬼。
连玉惊骇地看着牢内的女子,这,是翠姨吗?
与数月前那个婀娜妖娆、满头珠翠的女子,判若两人。
那女子抬头,突然看到连玉:“你是谁?”
她死死地盯着连玉,突然发出瘆人的狂笑:“哈哈哈……”
牢头见状啐了一口:“疯婆子!”
只见那女子失魂落魄状,嘴里念念有词:“我没杀人!我没杀顾大人!”
突然,她惊恐万分地看着连玉和牢头:“别打我,我没害死顾大人,别打我……”
连玉注意到她的衣服血迹斑斑。
暗想翠姨一定是受到了胡功武这狗贼的言行逼供和毒打。
她狠命地咬着嘴唇,心里暗暗地骂道:这种衣冠禽兽!
突然,牢内的女子冲过来,死死地抓住连玉的手:“你……你是仙姑吧?是来救我的吧?你快救救我!我……就要死了!”
连玉的心被揪紧了,她感觉嗓子发干:“翠姨,我是连玉,我是连玉啊!”
“连玉?”那女子一怔,不由得连连后退了几步,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连玉。
“我是你从小养大的连玉啊。我从小就没了娘,是翠姨您帮我养大的!”
看着连玉期待的眼神,那女子慢慢地上前,久久地盯着她。
她看着连玉的脸,伸出手慢慢地抚摸着连玉的脸。
她的嘴唇抖动了几下,身体不禁哆嗦起来,用手指着连玉,又指了指自己:“你……真的……是我的连玉?”
她的眼睛涌出了泪水,黑乎乎的脸庞,冲出了一条干净的“路”来,露出了洁白的肌肤。
连玉哑着嗓子道:“翠姨,我真的是连玉!”
连玉的心里暗暗地发誓:总有一天,她要亲手把胡功武这狗贼送入死牢!
泪水沿着翠姨的脸无声无息流下。
他看着连玉,那张脸果然还有小时候的模样。
她的玉儿长大了,那声音变化了,可那眼神还在,多像小时候的漱玉姐姐啊。
她抓着林玉的手:“玉儿,你爹呢?云儿呢?”
翠姨不问倒罢了,一问连玉的眼泪便如决堤一般冲泄而下:“爹爹……已经去了,弟弟……不知去向!”
连玉内心突然一阵冰凉。
翠姨放声大哭,像是嚎,也不知哭连玉爹爹还是哭她自己的命运。
唯有翠儿自己知道,这个她从十二岁就恋上的男子,终于可以从她的心中移除了。
那时候,她虽然负气一走了之,可她内心深处,一天都没有忘记过。
后来,她走投无路,坠入风尘。
也许多少人怕孤单?她辗转于男人之间,她学会了调笑,学会了玩弄男人于鼓掌之上。
她把自己慢慢弄“脏”了,可是,她始终坚信,“脏”的只是她的皮囊。
她始终觉得自己是最干净的。
因为,她有一颗一尘不染的心。
那颗心玲珑剔透,它的角落存放着一个人。
一个思念了十几年的男子。
翠用手使劲地擦着脸,突然笑得很惨烈。
她如释重负地说:“终于,一了百了。再无牵挂,我也可以安安心心地走了……”
“你说什么傻话呢?你舍得扔下玉儿?母亲不在,您就是我的半个娘!你舍得扔下我?翠姨,我们好好活下去。前面有路,有敞开门等着我们!”
翠儿望着连玉,傻傻一笑,那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
突然,翠儿后退几步,扭头看着身后,像发疯似的向后狂奔,一头撞在墙上,发出一声沉浊的闷响!
连玉傻了眼,她万不曾想到,翠姨会走上这条路,她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她几乎信不过自己的眼睛。
借着松明子忽明忽暗的光亮,连玉看到那暗红色的液体缓缓流过来……
“晦气!”
牢头低低地骂了一句。
“滚!”连玉扭头看着牢头,竭嘶底里地骂了一句,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那牢头在她的逼视下,赶紧闭口不言。
风冷飕飕的,刮过李玉的脸庞。
她的脸就像一张大理石雕玉一般毫无表情,冷漠而又神伤。
她的神色有些凄然,她雇了一辆木板车,买了一张草席盖在翠姨的身上。
翠姨瘦瘦的身体,静静地躺在草席之下。
一身男装的连玉故意把头发弄成一团糟,以免别人看出来。
马车托着板车缓缓地拖着连玉走向城外的露天的火化场。
交了银子,那人将翠姨搬上柴堆,熊熊的火光冲天。
连玉看着翠姨在火中,火中,她似乎坐了起来,冲着连玉微微一笑。
像一只浴火的凤凰。
呼呼的风刮起来,那火势越来越大,似乎要席卷整个寒天。
连玉抱着翠姨的骨灰。
那骨灰还带着一团温热,就像带着翠姨的体温。
连玉把那个白瓷瓶靠近自己的脸庞。
她喃喃自语:“翠姨,咱们回家。咱们不用再漂泊了,咱们回家去!”
一边说,一边泪流如注!
马车缓缓地在重华巷停下来。
连玉看着那高大的牌坊,物是人非的怆然。
她曾经度过了烂漫的少年的房子,已经被孙家收走。
物是人非。那老房子。已经被孙家收走。他走到门口,一把大铁锁。冷冷地与她对视。
那门口,一把大铜锁,她贴着门缝往里瞧,半人高的荒草,长满了整个院子。
连玉抱着装有翠姨的骨灰的瓷瓶坐在门口。
久久不愿意离去。
这里有她的青春年华,有爹爹的气息,有年少时蝴蝶一样斑斓的梦想。
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都在这里,这里有她的青春,有她无邪的青春,文雄哥哥的笑容。
朱师父的笔走龙蛇,狐师父的挥剑如虹。
父亲轻轻的咳嗽,秋妈的带着慈爱的恼怒。
一切一切都被锁在铁锁里。
离开了这里,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在这里,内心中有一个声音:我是连玉,连玉!
“连玉……果真是你?”
一个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连玉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个青年男子,竟然是李游!
他惊叫:“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游突然看到连玉,惊喜得有些语无伦次了。
他欢喜地搓着手:“可找到你了!我去了省城,四处找寻,可你仿佛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踪迹全无。我找过梅大人,找过魏承恩大人,甚至……我还去孟州,找过谢轩!”
李游看着连玉,眼睛放着神异的色彩:“没想到,你竟然……自己回来了!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梦!”
李游拍着自己的脑门。
“我只好回来。我每天都要到这里看一下,坐一坐。我想着有一天你会不会重新回到我身边?我就盼望有一天你在外面混不下去了,你重新回到我身边!我一天天地等啊,等啊……可巧了,还真把你给等来了!”
连玉的眼泪刷地流下来,她抱着白瓷瓶,泣不成声。
“咱,别走了,好吗?”
李游用热切的眼神看着连玉:“听话,不要再走了,咱们就在这崇华巷,一辈子好好地活着,一生要多短暂便多暂。抬头是春,低眉是夏……很快的,一年便过去了,一生便过去……”
李游慢慢地蹲下来,蹲在连玉身边,摸着连玉的脸,替她擦去眼泪。
“呆在这里吧,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哪里都别去了,这里,就是你永世的家!”
连玉看着李游期待的眼神,心中蓦地一暖,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李游,却不说话。
李游最怕的,不是连玉的叱责,而是她的不说话。
“听我的,乖!别再动心思了,哪里都别去了……我明年要进京赶考,你陪我,好不好?”
连玉默然地看着李游,她的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李游以为连玉已经同意了,突然他低头看着连玉手中的白瓷瓶,很诧异地问:“抱着一个大瓶子作甚?怪冷的天,扔了它!”
连玉冲他裂开嘴一笑:“翠姨在里面呢,别让她听见,她会不高兴的!”
李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如同被堵住了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翠……翠姨?就是那天,咱们在醉香楼见到的……”
连玉没答话,突然埋下头去,嘤嘤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