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观的背后,一双冷冷的眼睛躲在黑纱之后,不动声色地看着一切。
一个绿衣女子将眼睛紧紧贴在门后是莲藏。她从未想过,今生,还能这样近距离地站在他不远的地方,这样仔细地观察着他,审视着他,琢磨着他。
她看到了他十年后的模样:触目惊心的,是那根拐杖,沿着拐杖慢慢下滑,突然,看到他空荡荡的裤管,在风中微微地飘动,莲藏的心,像是突然被锥子狠狠扎了一下,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地,她恢复了淡然。
下巴竟然钻出了黑黑的胡茬,麦色的粗糙的脸庞,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有几缕垂在眼前。然而,那犀利的眼神依然没变,如同鹰隼,可以穿透人心,像一枚钩针,从你的瞳孔中轻轻地探进去,然后如同灵蛇一般追逐着你的思绪,将它们迅速地捉住,然后,将你满腹的心思,抽丝一般拉出来。
十年前的一幕,突然袭上心头。
那时的他,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他从战场归来,春风得意马蹄疾。
银色的护甲,一身白色的战袍,紫色的发带,青春年少时,连太阳都比如今光亮许多。她在店里帮哥哥买宣纸,不料那卖宣纸的,见她孤身一人,又满脸凄惶,竟以为她软弱可欺。
将那宣纸的价格翻倍,她摩挲着手中的铜板。那店主带着几分淫邪的目光看着她,慢慢地凑过来,竟然来捏她的手。
她脸不红心不跳,倒是微笑地对店主说:“东家这手,怎么这么僵硬?我帮你捏捏。”
说完,她狠狠一捏,只听到“咯吱”一声,那店家疼得龇牙列:“哎呦喂……”
“店家,松劲活骨的祖传秘术,舒不舒服?要不要我帮您捏捏?”
莲藏微笑地看着店家,那店家也咧着嘴不敢回答。
莲藏正得意之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
莲藏扭转头,竟然是一个戎装少年,腰间配着一把挎刀,嘴角微微翘起,正在看着她。
“哼……是他无礼在先。”莲藏鼻子里哼了一声。
“小姑娘家的,这般不依不饶,可不好!……男女授搜不亲……”少年看着莲藏,眉头皱了一下,似有不悦之色。
“哼……我看你呀,年纪不大,还挎着刀,脑袋里却尽是老学究的汤汤水水。男女授受不亲,我就捏他的手了,又怎么样?”
莲藏看着银甲少年揶揄的表情,突然觉得十分羞恼,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豁出脸面了。
“我倒是要问你了,遇到坏人,女人不该反抗吗?我还只是捏捏他的手,给他松松筋骨而已……哼,换了个恶女人,还不得把整个胳膊给卸下来?”
莲藏故意往恶去说去,试探少年的底线。
谁知少年竟然也不恼,他走近店家,轻声地问:“这宣纸,怎么会突然翻倍地涨价……?”
店家看着少年的眼睛,又看着莲藏,支支吾吾半天:“最近……市场波动,哦,不,时局不稳,车马费都涨价了,所以……”
少年轻轻一抬眉毛,质疑了声:“嗯?……”
莲藏看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哼!”
店家低下头,不敢再看二人。
“看你,也不似大奸大恶之人,无非是想沾点便宜罢了!以后记得,姑娘家的便宜,轻易沾不得的!你不是要涨价吗?你也别为难这位姑娘了,差价,我补给你!”
少年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了一锭银子,递给店家,那店家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不敢接。
“不要……那好,我收起了!”少年假意要收,那店家抢先一步从他手里抓走银子。
莲藏送了他一个白眼:“别以为,我会感激你。你这是……助纣为孽!你助长了他的邪恶,这往后,再有女子经过,你焉知他不故伎重演,那时候,你就是罪人了!”
少年却朝莲藏微微一笑:“未见得。我若惩罚了他,他若怀恨在心,怎知以后,他会不继续做坏事?我若满足了他,他或许会羞愧,从此竟然改好了呢?”
那店家听完少年的话,满脸愧色:“是小的见色起意,唐突了姑娘,小人以后,再也不敢了,小的一定重新做人!改邪归正,绝不会再做哪些见不得人的腌臜事了。”
莲藏摊开宣纸,就着案几上的笔墨,随手画了一副墨莲花,盖上印章,送给少年:“姑娘我,也没有什么可表谢意了,这朵墨莲,虽不是什么名家大作,但在集市上,却也可以以假乱真,纵然你明白地告知别人,这副画,五两银子,只多不少!”
少年将信将疑地接过墨莲花,细细地端详:“果然不俗,不曾想,这小小的云州城,竟然也卧虎藏龙?……姑娘,你与国手许世达可有师承?”
莲藏微笑:“他是小女子的祖父……”
“哦……怪不得,我曾听说过国手许世达先生,乃是墨莲高手,老先生的墨莲,曾被皇家画院作为摹写和教学的范本。我祖父曾师从他学过画。只可惜,老先生的墨宝,除了大内珍藏,几乎绝迹,不曾想,在此竟然能与它相逢!”
少年面露谦恭之色,对着莲藏连连施礼:“据说,老先生辞去了画师之职,云游去了,从此世人,再也不见他踪影。传言,可是真的?”
莲藏面露悲戚之色:“所言不假。我祖父不过六岁,他便销声匿迹,再也无人见过他,也无人提及,我们……都只当他老人家,驾鹤西去了……”
据父亲说,也就是从那时,云州许家如同七宝楼台突然崩塌,碎了一地的璀璨,终究不过,是一地碎玻璃渣子。
此后,孤儿寡母的祖母和父亲,被许家大房赶出来,如同惊弓之鸟般,四处飘流,无枝可依,后来,祖母带着父亲到崇福巷租了个小房子安下了家。
父亲靠临摹祖父的墨莲花卖画为生,六岁的莲藏便与哥哥一起跟从父亲学画墨莲花。
父亲说将莲藏与哥哥叫到跟前,苦口婆心地劝:“画墨莲,是咱们许家的独门妙技。达,你们可作为它作为一种高雅艺术,赏玩怡情;穷,你们可将它作为一门手艺,谋生糊口。总之,你们要学一技之长,可以存生,可以存志。”
父亲就凭借画墨莲,卖画为生,后来,慢慢地竟然在这崇福巷买下了个院子,莲藏兄妹,也有了存身之所。只是后来,哥哥继承了祖父耿介的脾气,几次科考,在墨卷上纵横恣肆,信笔抒写胸臆,直陈时弊,结果一次一次,名落孙山。
莲藏也劝过哥哥,要以父亲的通达为榜样,却不曾料,哥哥竟然说:“宁皎皎而死,不浊浊而生。”
“姑娘,你为何……叹气?”少年见莲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轻轻地暗自摇了摇头,不禁诧异地问。
莲藏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掩饰:“方才,公子之话,让小女子想起了一段往事,故此失态了,见笑。”
少年见莲藏的眼里掩饰不住的忧郁之色,料定这女子必有满腹难言之隐。又见她方才摊开的双手,不过几个铜板,料定她必是窘迫之极,便装作好不经意地对莲藏说:“方才,我给店家不过是一两银子,听姑娘说,这副墨莲,可值五两银子,差价有四两。这四两银子,姑娘且收着……”
说罢,少年从袖子里掏出四个银锭,放到案几上,向莲藏拱了拱手:“姑娘,请不要推辞。姑娘这副墨宝,我且收着,能得到许世达后人的墨宝,我回京城,还可放在家中显摆显摆,也能给蓬荜增辉。”
莲藏看得出来,少年这是有意散财,想必是看到了刚才自己的窘态,想帮自己一把,她咬咬嘴唇,躲过少年笃定而温厚的目光,想想母亲生病在床已多天,想想哥哥要赶考,或许还可以帮他做一身新衣衫,于是将案几上的银子收拢,拢在手心,紧紧地团在一起,那带着体温的银子。
她第一次感觉到,这银子里,沉甸甸的情意,它不会说话,沉默不语,此刻,却胜过了千言万语。
“也罢!大恩不言谢!……他日,若能重逢,如若有一天,公子需要我相助,莲藏必以死相报!”
少年赶紧回礼:“姑娘,休要提回报。这四两银子,是你该得的,我倒是,无功不受禄。您……切切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要提什么‘以死相报’。”
莲藏看着少年,心里一阵黯然,她带着几分凄然说:“也是,公子一去便永不再返,你我,从此别过,可能再无重逢之日……”
少年听了倒是哈哈一笑:“人生何处不相逢,有缘之人,纵然是绕过千山万水,必然会再次相见。”
少年身后的军士前来催促:“公子,该启程了……若误了时辰,老爷和夫人都该着急了”
少年看了莲藏一眼,一抱拳:“姑娘,后会有期……”
莲藏也冲他回礼,虽然她知道,此番一别,便是天涯海角,人间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