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一军士模样的人来到胡功武的账下,“扑通”一下跪在他面前。
只见他满脸乌黑,似被烟熏火燎过一般,只剩两只眼睛闪着光,和一口洁白的牙齿。
“大……大帅,不好了,不好了……”那军士跑得太急,上气不接下气,半天也说不出一整句话话来。
“给他端碗水来……”
胡功武喝令手下,一个皂吏模样的人赶紧端上一碗水,那军士嘴里胡乱喊了声“谢大帅”,一仰头,咕噜咕噜将一碗水一饮而尽。
他用衣袖抹了一下脸,平静了一下赶紧跪报起来:“大帅,我们的二百名将士,全部葬身火海。属下在山崖之下,看到那火球从天而降,整座大山都烧着了,攀岩的绳索,也全烧断了,可怜他们,一个都没跑出……”
那军士边禀报边嚎啕大哭:“大帅,他们死得太惨了,大帅一定要为他们报仇哇……”
“混蛋!”胡功武怒不可遏地拍了一下面前的案几:“明日子时,给我火攻青莲寨,我就不相信,他们能插翅飞了,就是那这山给铲了,我也要找到青莲寨,我不信那么多人,都隐身了!”
黄慕兰摇着扇子慢慢从账后踱出来。
他看着面前这个跪着嚎啕大哭的军士,又看着怒气冲冲焦灼万分的胡功武,竟然难得的镇静。
“咆哮军帐,动摇军心,可是死罪!……还不退下!”
黄慕兰看着那个颓靡的军士,厉声喝道。
那个军士怯怯地看着看了黄慕兰一眼,又看了看胡功武。
胡功武不耐烦地冲他挥了挥手。
“大人……”黄慕兰看着无比沮丧的胡功武,欲言却止。
“黄师爷……这主意,可是你拿的,如今,你说,该怎么办?”
胡功武摊开两手,作无奈状,黑着脸对黄慕兰说。
“胡大人,胜败乃兵家常事。胡大人岂可因一战败而自乱阵脚?”
黄慕兰摇着扇子,虽然他也不免内心懊恼,然而,稳住将帅之心,是首要的,否则,还要他这个师爷做什么?
所谓“力挽狂澜”,若无狂澜,他这个师爷的作用,又何在?他的意义何在?
“可……”胡功武暴躁地在军帐之中走来走去,想反驳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得悻悻地坐下。
“首战便一败涂地,丢人现眼且不说,这兵士的士气,也被大大地挫伤了!如何还能再战?”
胡功武想起这五百名攀岩的能手,全是黄慕兰一手训练的,本想怪他,却又不便直说,谁叫黄慕兰是他千辛万苦地清楚山的呢?
这出主意,人家也是在生病之中,被他强迫出来献策的,如今,一股脑怪罪到师爷头上,倒显得他胡功武认怂了。
所以,他纵然满腹的怨气,也不好直接发泄在黄慕兰身上。
“大人,事已至此,再发怒也无济于事,还需静下心来,从长计议。此事,黄某也有责任,是我大意了。我以为,我军偷偷攀援上悬崖,熟料敌人早已洞察一切,黄某也深感蹊跷,此等机密之事,敌人是如何知晓的?若不是事先知晓,又如何能在山上布好滚石和草团,以火攻?如几年前的如出一辙?”
黄慕兰看着胡功武,百思不得其解:“我令军士们身披树枝,远看,如同矮树长在山崖上,黄某以为,这隐蔽已做得万无一失了,怎能会被人发觉?”
胡功武也警觉起来,他诧异地问:“莫非,师爷怀疑,是我军中混入了地方的奸细?”
黄慕兰捋着胡子:“除此之外,黄某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令如此周密的计划,彻底败绩!黄某出道十几年,还从未遭此大败!实在是……奇耻大辱,黄某……实在是无脸见人哪!”
胡功武忽然想起从前黄慕兰提到的采药人,这采药人莫非就是青莲帮放风之人?
“师爷,我曾记得你说过有采药人上过那悬崖,莫非,此事又与采药人有牵连?我倒是听得市面上有谣传,是那采药之人给匪徒通风报信?”
“绝无可能!”黄慕兰突然矢口否认,黄慕兰暗想,事到如今,只好说实情了。
“为何?”胡功武见黄慕兰如此决绝地否认,顿时迷惑不解起来:“莫非,你知道这个采药人?”
“嗯!”黄慕兰倒是没有否认,老老实实地作答:“他是黄某的岳父!”
“岳父?”这倒是胡功武所不曾想到的。
“这么说,我倒是明白了……”胡功武冷笑一声:“这天下倒是无奇不有,女婿做法,岳丈拆台,这出戏,倒也不失精彩,不失精彩哪!”
“胡大人,此事,必有蹊跷,绝不可能,黄某的岳父,世代行医,绝不会做出此等灭绝人性之事!”
黄慕兰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紧,岳父,一个不问世事的老人,一辈子呆在自己的医馆里。
他从不轻易与人交往,唯知道治病救人,怎能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来?
“黄师爷呀,黄师爷……你,叫我怎么说你好?你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老丈人!”
胡功武走到黄慕兰的背后,双手死死地按住他背后的椅子靠,咬牙切齿地说!
“大人休怒!待我回去问问他老人家……”
黄慕兰不觉已经汗流浃背了,他小心翼翼地拭去额角的汗滴。
“若果是他通风报信,你将如何?还能将他捆绑来不曾?”
黄慕兰低下头,默默无言。
胡功武冷冷一笑,自嘲道:“二百条人命,我胡功武,不知道要下多少次地狱,上多少次刀山河海,下多少次油锅?……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然而,他突然把头一昂,抱拳对着天起誓:“但,只要是为了朝廷,为了江山社稷稳固,我胡功武下几次地狱,又怎样呢?如要报应,就让它们全报在我头上!”
“胡大人,此事是否要奏报朝廷?”黄慕兰沉默一阵,突然开口。
“报!一定要报!”胡功武激动万分地,握紧了拳头:“就说……二百名忠勇之义士,为了铲除为祸一方的青莲帮,甘愿加入敢死队,奋勇杀贼,怎奈,贼人太过狡猾,反遭其毒手。奏请皇上抚恤其家人……”
胡功武念念有词,黄慕兰却越听越迷糊了:“胡大人,这二百名敢死队,未曾听说有家人哪,不都是孤……”“黄师爷……”胡功武冷冷地开口了:“此事,您的手未免伸过界了……该说的,不该说的,胡某自有定夺。有些事情,还请黄师爷慎开金口为好!”
“可……胡大人,我怎能欺瞒皇上呢?欺君之罪,可是要满门抄斩的!”
黄慕兰慢慢地放下手中的笔,呆立在胡功武面前。
“好,黄师爷……那么,我可以先不奏报朝廷。不过,我也不能闲着,坐以待毙,不妨先歇下来,先把这泄密之人,查他个水落石出,然后,捆绑起来,押上囚车,一并送到京城去,请求皇帝亲自发落。这通匪之罪,罪同叛国哇……”
胡功武眯着眼睛,看着黄慕兰,嘴里,只管不动声色地说着。
“黄师爷,你说,胡某这个法子,好还是不好?”胡功武将嘴巴凑近黄慕兰的耳朵,悄声地说。
黄慕兰听出他话里的威胁之意,顿时感觉骑虎难下。
“也罢……我也不逼你写。你回去好好想想,明天这个时辰想通了,再来找我,我随时恭候,只是,我要提醒师爷一句,此事,宜早不宜晚,晚了,会被不怀好意之人弹劾,到时候,我们就被动了!”
胡功武说完,怒气冲冲地走出军帐,剩下黄慕兰呆如木鸡地站在军帐中央。
黄慕兰心中暗暗叫苦:“如今,自己里外不是人了。被胡功武抓住了把柄,如今他让自己写奏报为死去的将士申请嘉奖和抚恤,可明明这些人根本就找不到亲眷,这大笔的抚恤金,就会落入胡功武的私人腰包。然而,一旦事情暴露,欺君之罪不可饶,诛灭九族的大难,就会落到自己身上,而胡功武,只需轻轻一推:‘此事乃师爷所为,与我无关!’,那么,我黄慕兰便是罪大恶极之人……”
然而,不答应他,那么,岳父之事,又该如何应付?
黄慕兰带着无比的懊恼回到家中,妻子菊英见他脸色不对,赶紧凑上来问:“相公,你脸色不对劲,面色晦暗,今儿是怎么了?可是害病?叫妾身父亲为你把把脉。”
菊英不说倒好,可她偏偏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一下子就戳中了黄慕兰的心病。
“休要提他!”黄慕兰带着几分不满和怨愤,制止了菊英。
“相公哪来那么大的火气?妾身关心你,倒是妾身的不是了?不提就不提吧,我爹爹苦巴巴地采药,治病,救人,不够他老人家累的!”
“采药,采药……谁稀罕他去采药!不采药,会饿死他吗?”
黄慕兰突然吼了一声,把菊英吓了一大跳。
菊英一张热脸冷不防贴上黄慕兰的冷屁股,好不气恼,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来,气呼呼地,坐在一旁不吭声。
夫妻俩就这么对坐着,相对无言,菊英在生黄慕兰的气。
她自打嫁进黄家,就没过一天轻省日子,伺候着常年生病在床的婆母,毫无怨言。
可是,黄慕兰却无故给她拉脸子,她可就不干了!
“我图什么?”菊英气愤愤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心中却是起了万丈波澜。
“洁儿,你在做什么……怎么好端端的,跟菊英拌起嘴来了?”
母亲在房里有气无力地说话了。
黄慕兰才想到他出去几天,回来还没向母亲问安呢,于是赶紧向母亲的房中走去。
黄慕兰小名“洁予”,这么大了,母亲还在喊他“洁儿”,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怎么火气这么大?你时常一出门就是几天。都是菊英在家,替你辛苦打理这个家。你不感激她,反倒呵斥她?却是何道理?母亲从小教你的道理,都忘干净了?”
母亲在屋内原来听得一清二楚,菊英在外坐着,听了婆母这番话,心里的气慢慢地消了泰半。老人家到底是个明白人。
“去……给菊英道歉,跟她说,是你不对,不该对她拉脸子!”
母亲带着几分愠怒,对黄慕兰说。
“母亲……我……”黄慕兰看着房门,犹豫了一阵。
“‘我’什么?你若希望我多活几年,你就好好地菊英,没了菊英,我靠谁伺候?指不定哪天死在这床上,都见不到你的人影!”
母亲生气地捶着床。
“母亲,是孩儿不好,孩儿这就去给菊英赔不是……”
黄慕兰恐母亲气坏了身子,赶紧起身向房门走去。
菊英在房外听得清清楚楚,见黄慕兰满脸羞愧地向自己走来,她也不好再冷着脸。
她叹了口气道:“我娘死得早,打小全靠我爹爹上山采药养活一家人,我每日在门口搬个凳子,只盼着爹爹能齐齐整整地回来,有几个同他一起采药的,掉下悬崖摔死了。”
黄慕兰走过去,执着她的手:“娘子别说了,是我错了!”
菊英却仍在说:“我问爹爹,你为何不停手,这得多危险?可爹爹却说:‘你看着病人疼得满地打滚,看着他们奄奄一息,你还忍心在屋里坐着吗?爹爹这辈子,不图什么,就图为他们减轻点痛苦……”
黄慕兰看着菊英,很久才艰难地说:“可你不知道,就因为爹爹这番好心,二百名兵士,活活被烧死!二百人呐,无辜的二百条人命!”
“这……这是怎么回事?”菊英大惊,从椅子上几乎是跳了起来:“爹爹?这怎么可能?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胡功武怀疑,是爹爹跟青莲帮透露了消息,结果,青莲帮趁二百名敢死队爬悬崖的时候,放火球,烧山,所有的人,一个都没逃出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