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如何能救得了她?”孔尚学摊开两手:“如今,功名在身,更是不能抛头露面,且,明年的春闱,梅大人说,我希望非常大,要一心一意!”
“孔大人,那功名,的确比一个青楼女子的性命,重要得多哇!有了功名,别说一青楼女子,就是王公贵族的千金,没准都投怀送抱。”
连玉摇摇头,她突然笑了,语带讽刺,心里暗叹这世间的凉薄。
想当年,“软温新剥鸡头肉滑腻初凝塞上酥”,菱花镜前对画眉,红纱帐暖卧鸳鸯。
如今,一个春风得意马蹄疾,一个身陷囹吾命运未卜。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也许,换谁,谁都会掂量掂量的吧。
“哎……我也给气糊涂了,我说,这位公子,您是何人,又跟翠玉姑娘是什么关系?您,怎么就没把自己当外人?”
那孔尚学仿佛突然醒悟过来,他看着连玉,绕着连玉转了一周,虽然也没看出什么破绽来。
“孔大人,您也不必再看了,我跟翠玉姑娘,没您想象的那种关系。但我跟她,确实有渊源的,但此刻,她性命未卜,还不到讨论这个的时候,日后,我自会慢慢告诉你的。”
连玉干脆从椅子站起来,顺手从茶几上拿起一把折扇,慢慢地打开,有模有样地摇起来,以掩饰内心的惊惶,以免被这二人瞧出了破绽来。
“妈妈,您说,这人,您是救,还是不救吧?”连玉将扇子猛地一收,握在手心,双目直视着老鸨。
“救人,可不得要……?”老鸨开口倒干脆,却做出一个数钱的手势。
“银子,从何而来?公子您给?还是孔举人您给?”老鸨犀利的目光在二人的脸上逡巡。
连玉暗想,自己早已身无分文了,不由得脸一红。
那孔尚学也是,面露羞愧,连玉看了他一眼,不禁又暗暗同情他起来。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活人,有时候,是真的会被一泡尿个憋死的。
“你看,这捞人,没别的门道,银子!有银子,啥事都好办,有钱能使鬼推磨!不是妈妈我,不救自家的姑娘!”老鸨斜瞥了二人一眼,面带鄙夷之色。
“妈妈,这话,我就不明白了。这醉香楼,可是金山银山呐,这翠玉姑娘为您起码赚了一座小金山,这会子,她倒霉了,您,可不能一个子都不见出啊!”连玉忍不住反击。
“哎呦喂,我说,你们,可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妈妈我一个人撑着这醉香楼,有多难?那么多张嘴,找我要吃的,要喝的。酒水,瓜果,姑娘们的胭脂水粉,哪一样,不得花钱?你甭以为那些大爷,都是见姑娘就撒钱的主,可抠着呢,还有的,直管靠一张嘴,一张白净面皮,甜言蜜语,哄得我们姑娘还偷偷倒贴他!”
老鸨那张嘴,可真不是盖的,连玉一句话,就引发她的滔滔不绝,立即开启诉苦大会模式。虽然她不是针对个人的,但孔尚学的脸却是暗自发烧。
“妈妈,您就别尽捡便宜的说了。您直说了吧,您需要我们给多少钱?”连玉见老鸨那张嘴,定然是抠不出银子来的。
“不多,就这个数!”老鸨伸出三个指头。
“三十两?”连玉吃惊,这一个县太爷的俸禄,恐怕就就五十两。
“什么三十两?三十两,你还敢谈捞人,最少得三百两!”
老鸨见连玉连三十两都一脸惊讶的表情,颇为不悦。
“三百两?”孔尚学和连玉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叫了起来。
“这去大狱里捞人呐,1000两银子,只是个探路费。各路神仙,哪个也得罪不起,哪个没孝敬到,这路,他就给你堵死在哪里。这样吧,你们,出个小头,妈妈我,出大头,出人力,谁叫可怜的翠,是我大小看大的呢!我那可怜的女儿!”
老鸨一边说,一边干嚎起来,说到最后,居然还抹起眼泪来,一边哭,一边用手中的水红帕子擦着眼睛,仿佛她是真的伤心翠玉的境遇。一边干嚎,却一边用眼角偷偷地瞥着连玉和孔尚学。
“妈妈,您呐,光哭,是没有用的。要是哭能管用,我也能哭,别说哭一会,我都能哭上个几天几夜,你信不信?告诉您一句实话,我口袋里,却是无半文钱。”连玉拍拍口袋,空空如也。
连玉平静地看着老鸨质疑的目光:“考试,把钱给花光了!唯一的一点积蓄,家里,一贫如洗!”
“不过,您放心,这翠玉姑娘,我却是一定要救的,无论如何,我们也得想法子,把她救出来!”连玉斩钉截铁地说。
“没钱,你还想,救人?告诉你,那府衙的大门,你都甭想靠近!哼!”
老鸨气愤愤的,指着连玉。大概在她的经验中,从没见过这么不带眼力劲的主。
“你……”连玉被老鸨呛了一句,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衙门那些人,她是知道的,便是这翠香楼,不给打点,轻易都进不了门来。
连玉摸摸后脖子,不经意碰到了一根细线:“玉佛?”
她的眼睛突然一亮,秋妈临终前的话在耳边响起:“玉儿,这个玉佛,是山阳庙的老和尚给你的,你且戴上它,总能逢凶化吉,若遇到无法开解的事,你且拿玉佛去上山去找他。我看着那和尚,他神神秘秘的,没准来头不小!”
连玉原来是喊了句空口号,然而,患风寒病逝的秋妈临终的话,让她几乎在一瞬间,找到了对策:“对,找老和尚去!”
她记得,在她人生最绝望,最迷茫的时候,是老和尚一句:“转角是路”,提醒了她。
她冒天下之大不韪,从秀才考试中,杀出重围,又把命悬在刀口,到得省城来参加乡试,皆因老和尚一句隐晦的提点:“假作真时真亦假”,如今,翠姨面临这生命的危险,这生死关头,除了再上伏牛山,找老和尚面授解道,她别无二途。
苛刻而抠门的老鸨,清寒如洗而有着大好前程在等着他的孔尚学,谁也不愿意为了救翠姨而把自己给搭进去。而她连玉自己,本身也不在意这什么破功名来显身扬名,如果真的能救翠姨,哪怕这功名不要也罢,这辈子,有个相依为命之人。
已是深秋时节,伏牛山到了深秋,整座山几乎都燃烧起来。
漫山遍野是红叶,枫树,藤萝,全是一边红艳艳的,仿佛谁从广袤的天宇,倒下了一盆盆朱红的颜料,将整座山染成一片红通通。而那鲜红之中,还有道道金色的花纹,那是银杏树,金灿灿的叶子铺满了山间小径,人走在上面,像走在黄金路上。
只是,此时此刻,连玉全无看风景的心情,她一心想着的,是翠姨在死牢里可能遭遇的种种。她是呆过死牢的人,只是那时,她还有谢轩罩着她,她吃了不少苦头,然而,远未到惨无人道的地步。
可翠姨,一个醉香楼的头牌,当年红透沪江府,很多人欲一睹芳华,多少人想入非非,然而却连个面都见不着。然而,这种人,一旦跌落,到那种人间地狱,等待她的,必定是“脱毛得凤凰不如鸡”的命运。
孤苦伶仃,荡如秋萍,指不定人家会怎样蹂躏她,会怎样在她柔弱的身躯上发泄他们的兽欲。送到嘴来的肥肉,谁不想乘机咬它一口?
想到这里,连玉不由得加快脚步,她这哪里是走路,简直就像在跑,是的,她在跟时间赛跑,跟翠姨的命运赛跑,跟这草菅人命的世道赛跑,跟颠倒众生的生命规律在赛跑。
依旧是那熟悉的青砖灰瓦小庙,庙墙虽然修缮一新,但颜色依旧是低调的青灰色,极不起眼,连玉已经好长时间没来了。
依旧是碧绿的菜园,青莹莹的萝卜缨子,卷心菜裹得紧紧的,雪里红绿如青玉,绿油油的芹菜,胡萝卜红通通的半露在外,那菜园子用篱笆围起来,中间留出一条砖石铺成的小路,直通向庙门。
连玉走近那寺庙,侧耳倾听,又像从前一样,悄无声息。
她轻轻地扣门,无人应答,也未听到木鱼声或钟罄之声,这老和尚,是不是又在佛堂打坐去了?
于是轻轻地推开虚掩的院门,见院子里干净,整洁,香炉中插着一炉墨青色的香,冒着青烟,显然是有人刚刚烧过香。那香炉里,还有未烧完的黄表纸。
连玉有些奇异,怎么这里静悄悄的,她壮着胆子喊:“有人吗?有人吗”
仍然无人应答。
老和尚云游去了?不像,这分明有人在此打理此庙。而且,就在她进门之前,这人还在。
老和尚为何躲着她?
她抬头看佛堂,那佛堂的门却是开着的,中央的神龛上,坐着如来佛的金身,佛相前,一尺多高的两只巨大的红烛,缓缓地流着烛泪。
神龛前,是一排圆圆的苇席制作的蒲团。
蒲团上,深深的凹印。
显然,这蒲团,是日日有人跪过的。
为何却寂寂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