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你去别的客栈问问吧,本店客满,恕不接待!”
这已经是第八家一口拒绝连玉的客栈了。连玉只觉得两眼一阵发黑,一路走来,风尘仆仆,虽是秋八月,但是走得急,还是未免满身燥热,口干舌燥,豆大的汗珠子,沿着双颊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她必须在天黑前,找到一家留宿的客栈,然而,希望之火,还是熄灭了。
店小二肩上搭着豆青汗巾,手里提着一个薄胎骨瓷壶,将连玉从上至下细细打量一番:一身翠蓝长衫,但衣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黑色粗棉布鞋,有几处,还露出了乌灰的棉絮——别人蹬的都是皮靴,肩上挎着一个蓝格子布包袱。
那店小二来客栈十几年,练就一双贼精的眼睛,一看你的穿着打扮,就知道你所属阶层,你的家庭境况。他知道这是一个寒酸的穷秀才。
这类人,你不能怪他们抠门,通常他们的盘缠勉强够住店,点菜点最便宜的,不给小二半文小费,你辛辛苦苦伺候一番,他们还吹毛求疵你不周到,要是在菜里找个虫子什么的,一桌菜就给他们白吃了,反正,这个店在赶考期间,不缺人。
“嘿……我说小二,刚才你还对那几位客人说,本店客房还有好几间上好客房……”
连玉刚看见几位衣衫华贵的青年公子走近时,店小二一脸殷勤,但人家大概看不上这中等客栈,所以摇摇头走了,估计,这伙计吃了别人一顿白眼,正一肚子的气没处撒,自己赶趟,他就全撒在自己头上了。
“秀才,那是本店专供贵公子住的上好客房,不是为秀才您这类人准备的。所以,我就说:‘客满’咯!”那小二一脸的不屑,丝毫不在意连玉的责问,觉得连玉分明是没事找事。
“呵呵,我‘这类人’是哪类人?穷秀才?”
连玉自嘲了一声:“穷秀才连住贵店的资格都没有了?您干嘛不直接写‘穷人勿入’呢?却偏偏写着‘来者是客,宾至如归’呢?是你们先蒙了我呀?”
连玉冷冷地嘲讽着:“你们喊得冠冕堂皇的口号和你们的势利小人的做法互相矛盾,这不是自扇嘴巴吗?”
那店小二被连玉抢白了几句,脸有点挂不住,也急眼了:“秀才,那上等客房,你住得起吗?一个晚上得好几两银子呢,还有小二的小费,您给得起吗?”那店小二斜着眼睛,不屑地瞥了连玉的旧包袱,不阴不阳地来一句。
“你……你怎敢以貌取人?你怎知道我就住不起?就算我住不起,您暂时给我记上账,待我高中之后,加倍偿还,不可以吗?”
连玉被他这一激,不由得急了。
“等您高中?呸!这话我听多了去!这考举人,百考十中,岂是你说中就中的?得,我不跟您废话了,总之,您还是去照看别家的生意吧,我们不伺候!”
小二呸了一口,蛮横地从肩膀上拉下汗巾,擦了一把脸,轻慢地看了连玉一眼,提着茶壶正准备走。
“慢着!你这伙计好生无礼!你店门口写着‘来者是客,宾至如归’,我既然来了,就是你们的客人,你们是这样对待‘上宾’的吗?我今天,还就不预备走了!”
连玉也怒了,她一路找过来,不是房价太高,就是客满,唯这家客栈,还有几间客房,眼见天色已晚,明天一早必须赶早进考场,这里,已经是离考场最远的客栈了,再远,就赶不及了。无论如何,她千里迢迢赶来,一定不能错过这次考试,无论如何,今晚一定要住下来,安顿好自己。
“哎,我说秀才,有你这样死乞白咧的秀才吗?做生意嘛,讲的是一个双方情愿,我们呐,就是不愿意做您这趟生意,您怎能耍无赖?”那店小二也怒了:“再不走,就休怪本店无情了,我叫人将你轰出去!”
连玉不信,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开始还以为小二只是威胁她,所以安之若素。
然而,不到一会儿,看见小二从里屋出来,身后跟着几个黑衣大汉走过来,那大汉人高马大,满脸横肉,连玉不由得害怕起来。她忐忑不安起来,不由得叹口气,这回该怎么办?还能继续跟他们硬斗下去吗?
这回的确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了。要考试,跟他们蛮横起来,对自己不利,好汉不吃眼前亏嘛。
连玉慢慢站起来,绝望之余,正准备走,突然看见一个青绿色长衫的男子走过来,拦住了小二和壮汉:“这位公子是我同乡,请不要为难他,今就让他跟我住一间房吧!”
连玉有些诧异,待她抬头看清楚那男子的面孔,她不免有些气恼,原来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李游。
她暗暗想,我这辈子究竟是哪里得罪这家伙了,走到哪里都是会撞到他。骑马撞不上亲家,骑驴偏撞上亲家了。
“秀才,算你运气好,遇见大善人了,这位沈公子愿意与你合住,你看如何?”小二见李游愿意接纳,自然也就不好说什么,顺手推舟。
“多谢你的美意,我还是换家客栈吧!”
连玉见那李游望向自己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她仿佛受到了羞辱一般,挎起包袱,扭过头去,准备离开。
“你能去哪呢?”李游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我昨天也是一路找过来了的,都住满了,就这家,性价比还算比较高,住远了,你赶得及吗?”
“我不用你管!”连玉欲挣脱他的手:“我就不信,没有他们,我就住不了客栈。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你!……站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不要太任性!”李游紧紧地握紧她的手:“这种日子,这个时辰,你,能找到一个人住的房间吗?跟我住,总比,跟别人,安全!”
连玉被李游一说,有些迟疑了,可是,她看到李游带着几分得意神情的脸,暗想,为什么每次都要被这个男子得逞?难道前世果真欠了他?所以,这一生,要跟他纠缠不清?
唉,都是命!思来想去,连玉最后还是选择妥协,为了明天的考试,她一身男装,若果真找到了客栈,与其跟一个陌生男子同住一屋,还不如跟李游共住一室,想来,他亦不会为难自己,连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跟李游别扭,不是冤家不碰头。
连玉只得跟着李游慢慢上楼,推开门,见是一间雅间,内外有两个房间,大约,这是专为富家公子准备的,他们一般都带着书童,订客房的时候,专挑这种套间,给小书童一间陈设简单的小间,自己则住比较宽敞、装饰考究的雅间。
通常,他们一住就是十天半月,提前将考场和附近打听清楚,以便考试时不慌张。有的则是趁机脱离家庭的管教,来到省城,结交名流,或者找上等青楼,附庸风雅一番,也枉十年寒窗一场。但家庭境况比较窘迫的考生,则会选择提前一两天赶到省城,因为,他们实在付不起考试前疯涨的费用,而连玉,或者还有李游,只能提前一天赶到。
“你有没有觉得,我是你生命中的福星?”李游将自己的书和文房四宝等物什抱到小房间,将大房间留给连玉,他抱书经过连玉身边的时候,突然凑近连玉,来这么一句。
连玉看他来回倒腾,内心里涌上一阵感动,这回听他这么一说,反而这人,虽然嘴巴端的是可恶,但人,却真的并不坏,可她却不愿意,让李游看出来。从小,他就跟着别人嘲笑自己,捉弄自己,看自己窘迫难看,所以,在她的心里,他就是那个坏心肝的谬种。
一直以来,她不愿意承认李游对自己的好,她也想问自己,为什么?因为他嘴巴损?因为他不像文雄哥哥那样,诚实,憨厚,为人质朴?还是因为他有着小商人的计算和精明?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小滑头和小伎俩?
父亲也一直让自己不要离李游太近。他不喜欢这个年轻人,他觉得,李游年纪轻轻,却没有少年的清纯之气,不通透,太过务实计算,身上没有他连云开当年那一股子青春的冲劲,乳虎啸谷,鹰隼试翼。
他总是,要么闷闷的,像一枚哑炮,要么,一出口,就尖酸刻薄,噎得你说不出话来,用一双冷眼,冷冷地窥视着周匝的一切,充满提防和警戒,太过早熟的孩子,通常过早变得暮气沉沉。
她不觉把李游与谢轩对比,谢轩虽然也有手腕,也厚黑,但谢轩是那种松松爽爽的人,杀伐决断,他的厚黑,带着一股霸气,那是他的家庭赋予他的,他不用像李游一样,去锱铢必较地计算得失。但,那种公子哥的散漫和不在意,却是在李游身上看不到了。总之,这是一个沉实而有责任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