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李游!连玉想,每次不想见到他的时候,他总是鬼使神差地出现在她面前。
多少年以后,连玉才明白,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偶遇”,全都是李游,处心积虑地“制造”出来,可惜,当时她不明白。
多少年后,她才读懂李游,那句写给她的话:世界最远的距离,不是相隔千里,不是生死之隔别,而是,当我站在你的面前,你不知道我的心意。但,那已经是十多年以后了。
而此刻,连玉象一种被挑衅的公鸡,她狠狠地“剜”了李游一眼:“原本就是想私奔的,如今被你看见了,那就是‘公奔’了呗!”
李游并不急着回答,而是斜瞥了一眼谢轩:“怎么,又是这位公子爷?上次他李代桃僵,结果,把你送入虎口,差点连命都搭进去,这次,又要把你带入哪个狼窝呢?姑娘啊,长点记性吧,多动动脑子,别给一颗糖就跟人走。在一个地方绊倒一次,是大意,在一个地方再绊倒一次,那是不长眼睛。”
连玉瞧他说话怪声怪调的,而且还冲着谢轩去了,顿时十分不满:“我乐意,怎么啦?这跟你八杆子也打不着吧?”
李游将那谢轩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嘲弄地对连玉说:“不就是一个‘小白脸’加‘官二代’外加自己肚子里还有几滴墨水吗?对你,就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不就是中了举人吗?区区一个举人,有那么高不可攀吗?今年秋天我也中个举人给你看看!很难吗?不难,我看,要是你连玉去考,一样也可以!”
连玉明白他话中的深意,而一旁的谢轩则默默地看着他们俩相互挤兑,站在那里,僵在那里,半天没说话。
倒不是因为,那李游在连玉面前“黑”自己而生闷气。老实说,他从不在意人家对他的评价,他在孟州的青楼楚馆,整日倚红偎翠,一帮人对自己早已不满,私下来跟父亲告状,说带坏了自己的儿子,父亲骂一通之后,他依然故我,反正,你要的功名,我全给你弄来了,要秀才,考中了秀才,要举人,去年秋天一举得中,父亲也没奈何。
其实那日在连玉家中,谢轩就注意到了李游,见这男子年纪轻轻的,说话却阴阳怪气,尖酸刻薄,不觉十分诧异。此人怎么可以这样对连玉说话?他是连玉的什么人?他与连玉究竟是什么关系?一系列的疑问在谢轩脑海里撞来撞去。又见这男子虽然说话没有分寸,但相貌不俗,且行事颇有主张,而且见两人说话,彼此之间,毫无顾忌,倒像从小就两小无猜的斗气冤家,这才是谢轩内心真正不快的原因,他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说不出的妒忌,或者,还有羡慕。他羡慕李游那么早就可以参与到连玉中去,他一定见过连玉小时候的摸样,喜欢一个人,就恨不得能参与到她的全部生命中去,最后,倒是谢轩微笑着朝李游稽首:“这位公子,想必是误会在下了。我与连玉姑娘不过是朋友而已。”
李游却没有那么轻易妥协:“是吗?普通朋友?那日,你不是在连家口口声声地称连玉是你的未婚妻的吗?娶回去呢,成了嫂嫂,如今呢,又成为了朋友!”
谢轩被他狠狠地呛了一句,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想想,这人着实奇怪,这些话,本应该是连璋最有资格说的,怎么会轮到他这样一个跟连玉毫无关联的人来说呢?
谢轩也有些恼了,他冷冷地说:“这位公子,有些事,是我和连玉姑娘之间的事情,实在不必局外人来质问,公子你,实不必越俎代庖。假如公子肯赏脸,我倒是很乐意请公子一同前去万福客栈喝一杯,共同为连玉姑娘践行,不知公子以为如何?”
谢轩一番话着实把李游惊呆了,他看着连玉手中提着的箱子,忽然明白,原来连玉不是要跟谢轩一起走,而是,独自一人离开这里,可是,连玉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呢?
“饯行?怎么?你要走?为什么?……”李游看着连玉,他实在不明白:“你要去哪里?”
“天下之大,总有我存生的地方……这里的一切,我腻了,烦了,就像被装在一个漆黑的布袋子里,喊不出,叫不出,再不走,我就要疯了!”连玉咬着嘴唇说。
“你可以出来走走嘛,并不是没有朋友……”李游指的,是自己。
“朋友?我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身份,去哪里找朋友?寡妇?弃妇?‘天地不收’的一个人,跟你做朋友?”连玉自我解嘲地笑了几声,显得有些凄然。
同福客栈,酒过三巡的时候,大家都有些醉意朦胧。
连玉一手搭在谢轩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拿着酒杯要跟谢轩碰杯,谢轩轻轻地将她的就被夺下来,放在桌上,然后,又将她的胳膊,轻轻地从自己的肩膀上放下来,口里却是极尽温柔:“连姑娘,你醉了!不能再喝了,一个姑娘家,以后在外不许再轻易跟人喝酒!”
连玉却又拿起酒杯,将酒杯送到李游跟前,胳膊也顺便搭在李游的肩旁上,醉意朦胧地说:“李游,他不跟我喝,你跟我喝……”
李游长到十七岁,还从来还没有一个女孩,敢跟自己这么亲密过,不觉脸一红。连玉盯着他的脸,不觉地笑出声来:“看,你脸红了,没想到,你,这么不经喝……真没用!”说完,又扭头看谢轩:“你看他,脸不红心不跳的,你该……好好地向谢公子学习……”
却说李游虽然平日里爱调笑连玉,然而,当连玉真正跟他坐近,稍有亲密之举时,他反而不自在了,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极纯粹的东西,跟谢轩不同,谢轩可以跟不同的女人打情骂俏,脸不红心不跳,但在李游的内心深处,有些行为举止,唯一只能对自己最深爱的女人才能做。
谢轩是在女人堆里混大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点风吹草动,谢轩再也清楚不过了,他深深地明白,一开始是同类的直觉,眼前这个男子,他一直在喜欢连玉,而且,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很多年了!
只是,这个男子可能连自己不明白,更没敢去估量,这一年一年地积累,那份感情究竟有多深。而连玉更是懵懂,她甚至以为,面前这位从小就喜欢跟自己过不去的男子,是在讨厌她,是蓄意地看她不顺眼,故意给自己找碴!
对于某些男人,他刻意的找碴,恰恰是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真实感情,因为不敢而恼怒,而迁怒女人挠乱了自己的心思,扰乱自己的计划,让自己时刻心神不宁。
谢轩内心突然一团乱麻起来,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他还真就六神无主了。老实说,他是个自由惯了的人,之所以喜欢跟翠玉轩的柳含烟等人来往,就是因为,他喜欢女人,却又不喜欢失去那份来去自由的自如,这种自由,唯有青楼女子才能给他,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他不喜欢被唯一的女人绑得死死的,他也喜欢连玉。
他深思,为什么会喜欢连玉?不过因为他发现,连玉骨子里,也爱好那份自由,她对哪个男人,似乎都没有什么深刻的眷恋。因为,她更多是为自己而活,不想倚靠在任何男人身上,也不想绑住别人。
那日,他送她回来,待他驱马离去时,竟然只看到她笑意盈盈,除了感激,似乎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她轻轻地跟自己挥手,潇洒地跟自己道别。一个能及时止息自己的感情的女子,该是如何自由而强大啊?
看到连玉,他不仅想到柳含烟,他想那柳含烟,最大的软肋是,她的感情轻易地就被自己给把住了,她无法挣脱,也不想挣脱,她所有的希冀,不过是她所深爱的男人,也如她一样,深深爱着自己,自己是他独一无二的牵挂。所以,她几乎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妩媚的身段,妖媚的脸孔,绝佳的技艺,然而,若一切只是为了娱乐一个男人的耳目,他终究会厌,会烦闷,会倦怠的,因为,你已经将自己变成一只没有利爪的猫,温顺,柔媚,失去了最基本的反抗和对抗能力,最终,将显出一股驯服装的浓浓的“奴”味,无论是情感之奴,还是物质之奴。
所以,连玉在他眼中,才显得弥足珍贵,但他不明白的是,假如,不是连玉心中还有一个未完成的梦想,没有家族加之她的重重地使命感,假如,连玉也置身柳含烟的生存环境,她也一样难免象仰望“恩主”一样,仰望着他谢轩,期盼着他谢轩,念念不忘他谢轩。一个女人若失去了追求自身价值的愿望,那么,她立即就像缩到那个安全的、自以为温暖的男人给予的那个叫做“感情”的脆弱的蜗牛壳里去了。
连玉沉沉地酣睡过去,脑袋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谢轩有些不知所措,从来都只有女人来伺候他,家中的丫鬟,翠玉轩的柳含烟,丽春苑的苏卿怜,醉云楼的江傲雪。谁叫他,生来就是知府家的二公子呢?
他抬头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李游,李游则回以嘲讽的眼神看着他,带着几分责备的口吻:“以后,不要让她喝酒,连玉不是那种能陪你喝花酒千杯不醉的姑娘,你看错人了!”
谢轩带着几分挑衅:“这么说,你倒是很了解她?你跟我说说,你怎么个了解她法?”
“了解?我何止是了解她!”李游不由得激动起来:“我们平头百姓,何须去处心积虑地相互了解?只需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你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在快乐什么,在焦虑什么,在难堪什么。而你这官家子弟,除了怪她‘何不食肉糜’,还能对她了解多少?”
“就你?也算平头百姓?这崇华巷,谁不知道你李胜记医馆?”谢轩鼻子哼了一声,充满讥讽地看着李游。
“别忘了,士农工商,我们是垫底的。有点钱,那又怎样?能跟你堂堂的孟州知府的二公子比吗?”李游想起连玉能二话不说就答应嫁给谢轩,仍然耿耿于怀。
谢轩看着李游激动万分的样子,倒有几分意外,他惊愕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他想不到这个嘴里时刻蹦出几句尖酸刻薄的男子,竟然有这样一番不为人知道的细腻心肠。
“我从小就象个冷漠的看客一样,看着连玉长大的,小时候,我就住在她家隔壁,后来,我们家搬到崇华巷,没想到,她爹卖掉了房子,也搬到这里,我以为,这是上天的缘分。三岁的时候,我母亲去世了。所以,我一直在冷冷地观看她,就像观看我自己,就像在自虐。在连玉看来,我一个坏心肝的人。我看着一群女孩嘲笑她,嘲笑她的裤子,鞋子,棉袄,全是别人的,当连玉把这些不属于她的东西,全都脱掉,仍向那些女孩的时候,我跑回家,大哭一场……”
李游大概是有些醉了,人一醉,就失去理性控制,忍不住地哭了起来。一个男人的苦,多少是令人动容的,谢轩看着熟睡的连玉,可怜的连玉也许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听到。
这种心态,或许谢轩也是能懂的,就像他看着柳含烟一样,任她被人轻慢,任她对自己曲尽逢迎,而自己,在骨子里,未必是无动于衷的,但是,在表面上,却从来未曾在意过,至少,是从来未曾显露出来对柳含烟的怜惜。假如,有一天,柳含烟走了,他会不会,也象李游一样,想起从前的一幕幕,也会像这平日里把自己打扮得很高冷的男子一样,卸下所有的面具和防护,放声大哭一场,或许,他会,或许,他不会。
“那年,我让那些小顽童放‘二踢脚’吓唬她,结果,害得她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买的东西,全掉进河里,当时,我很高兴,我以为,我正好有机会,可以补偿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帮助她,可是,当我看着她含着泪水的眼睛,我就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她这辈子,旧仇添新恨,再也不会原谅我了。……她出嫁的那天,我偷偷地躲起来,我不敢听到任何声音,我想当一切都没发生……”
谢轩静静地听着李游的哭诉,这个醉酒的男人,完完全全没有了禁忌,在他,面前。都说,男人有泪不轻弹,他这辈子,是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哭得这样伤心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