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权衡(1 / 1)

<>梳妆台上,一排扁圆的小粉盒,颜色深深浅浅,是胭脂水粉口红,连玉有恍然如梦的感觉,幸福来得这样突然,让她毫无准备。

喜娘用指尖轻轻地挖下一块胭脂,抹在她脸上,慢慢地用掌心匀开,她凑近镜子,此刻,她几乎认不出镜中人,她这才发现,自己也长着一张光洁照人的脸。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

喜娘口中念念有词,连玉只管浅笑不语,任由喜娘盘弄着她的长发,将亮黑的青丝轻轻挽起,变成发髻,插上定情玉钗,再在一侧插上红艳艳的珠花。想着日后的如花美眷,红袖添香夜,连玉心里泛起一丝凄凉的蜜意。

萧文雄一整天都没精神,劈柴的时候,不是劈到地上,就是差点砍到手。

“大力,你得……用点心呐!这斧头要是砸在手掌上,这手掌,可就废了……!”

萧贵不满地看着儿子,这个憨实的男人,再粗线,也知道儿子的异常反应的因由。外面唢呐声声,是迎亲的队伍声势浩大地离去。

自那日,听老婆的一番解释,他很快地调整了步伐和立场,慢慢地挪到老婆那一边去了,而且立场坚定,没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能胜得过起绵绵不绝的子嗣。

他自然同情他的恩人,然而,这些年,他时时帮衬连玉一家,他自觉得,已经仁至义尽了,连老先生最后下葬,全家出动,各路打点,各种应答,少不了要用到银子,连玉姐弟拿不出来的,他全给补贴上,算来也近半年的收入,也算回报了老先生当年的施银之恩。

还能怎样?他总不能把自己唯一的儿子,再牵扯进去,贡献出去。再看这婵儿姑娘,一口一个姑父,又热情,又爽快,干活十分麻利,跟自己夫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这往后的日子,定然会和谐美满。

这姑娘,虽然出生富贵之家,却一口一个“文雄哥哥”叫得蜜甜,看到文雄出汗了,立马拧来毛巾给他擦汗,小小年纪便知道心疼男人,所以,萧贵的心,慢慢地移到了婵儿身上,俨然已经把婵儿视作了儿媳妇,虽然尚未拜堂成亲。

“你娘呢?……去喊她回来!”萧贵环视左右。其实他知道殷氏一大清早就赶去连玉家帮忙了,他知道儿子此刻的心神不宁,将他硬锁在家里,是没有用的,心早就飞出了这大院。虽然殷氏出门前千叮铃万嘱咐,让他看好大力,以免这混蛮小子一阵热血上头,天知道他能干出什么样不可收拾的举动来。

谁没有青春过?哭过,喊过,反抗过,可最后日子还不得一样过?

所以,看到连玉出嫁,他忽然想起了十几年前,他躲在树后,看着的德隆号老板用华丽的马车浩浩荡荡地迎走了他心爱的姑娘的情形,与今天萧文雄看着连玉嫁人的心境无异。

“哎……”萧文雄听到父亲的派遣,如蒙大赦,本不好意思跟父亲告假的他,将手中的斧头往地下一扔,发出一声粗闷的响声。

他想到那日,那少年,面冠如玉,那一身洁白的皮肤,还有那处变不惊的神情,那都是他不曾见的,也是他一辈子学不会的,更似乎是连玉暗暗赞赏的。

他也在一旁仔仔细细观察连玉,见她对那不速之客,似乎并不排斥。他不由得将两人放在一起比较,自己虽然考中了秀才,却不过是替舅舅养马,父亲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仆从;而那人,却是知府的儿子,暗想,也许那才是佳配连玉的人。

所以,趁众人不注意,他悄悄地隐去了,没人知道,这个身长七尺的少年,他高大的身躯下,藏着一颗怎样敏感细腻而又胆怯自卑的心。

萧文雄出门,抬头看那轮明晃晃的日头,它那么亮,那么咄咄逼人,就像连玉生气时目光,透着凛冽,散着火热,让人不敢靠近却又欲罢不能。

那天似乎跟他作对似的,天高云淡,蓝得透明的天,白得如玉的云彩,路边柳满树鹅黄,迎春花开遍田野,暮春三月的生机,似乎全聚在这一天,连给人触目伤怀的景象都没有,他忽然明白,什么叫做黄道吉日。

连玉家门口,一派喜庆,火红的对联覆盖了白对联,边缘还露出点白色,可那些人,太匆促了,也太毛糙了,顾不得精细。门楣挽起了红绸,吹鼓手要二十个,那是连玉要求的。

她要把自己,从这古老、颓靡的崇华巷,轰轰烈烈地嫁走,她要一场盛大的出走,告别一定要用力,一定要耀眼而锋利,像一场熊熊大火,又像一把出鞘的利刀,将四周的藤藤蔓蔓,切断,刮尽,烧荒,扬灰。

多少年后,连玉犹记得那日的情景。坐在轿子中的她,轻轻地扯下红盖头,后来她想,会不会就是这样一个不恰当的举动,冲撞了命运之神,这神圣不可侵犯的神一怒之下,修改了她后来的命运?

但那时,她只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或者,还有喜悦。她偷偷地掀开轿帘的一角,见少年一袭火红的衣衫,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轿子前面,春风得意马蹄疾,三月的春风掀动他火红的衣袂,他像一簇跳动的火焰,而这团火焰,正向她奔来,即将燃烧到她的生命中来,将席卷她蔓草丛生的生命。

假如说,连玉生命中有一刻曾是热烈与欢欣的,那么,就是当她看着少年领着迎她“回家”的那一刻,一个女人即将盛放的那一刻。

沉寂的崇华巷街坊,似乎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一场盛大的婚礼了,几乎所有的人都跑出来,他们沿着巷子一字排开。

踮着脚尖的顽童,带着几分痴迷的少女,看着少年俊俏的脸庞,默默遐思。那些熟悉的乡邻的脸,一一闪过,殷氏,萧贵,却不见萧文雄,也不见李游。

彼时,李游正在他家后院幽暗的中药房切当归,他是那样的专心致志,以致父亲来到他跟前他都不曾发觉。

他看着散了一地的当归薄片,一阵莫可名状的怅惘:当归,当归,故人永不归!他原本是心里默默地想着,想着,想着想着,嘴巴也跟着说出来了。

“外面这般热闹,怎不去瞧瞧?你们一起玩到大,去送她一程吧,以后,见一面只会少一面的。”

李游抬起头,见父亲李三立站在他面前,带着几分怜悯,几分理解,几分意味深长。

李游看了他爹一眼,仍旧低下头,却并没有停手,只是淡淡地道:“有什么好瞧的,男婚女嫁,繁衍生息,片刻喧哗,复归沉寂,然后,是漫长的一生,鸡零,狗碎,无非如此。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看了,只恐徒增伤感。”

李三立看着儿子,仿佛第一次认识他:“有什么好伤感的呢?连玉姑娘能碰上这样一段好姻缘,也是她的造化,也是她父亲在天之灵护佑着她,但愿她能从此能脱离苦海,苦尽甘来,老天到底还是开了眼!再说,为父在孟州时,还跟他父亲打过交道,他老子还是孟州知府,老子英雄儿好汉,今年秋闱,他立志要名列孟州榜首!这后生,前程不可限量,连玉跟着他,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呐!”

李游暗想:爹啊,您可是我的亲爹!您这也太没有眼力劲了和心思了吧?我巴巴儿的躲在这里,避在这里,就为着眼不见为清,耳不听为明,可您倒好,哪壶不开便提哪壶。

不提那少年还好,一提,李游就莫名地烦躁起来,他将手中的器具往地下重重一扔,抱着双臂气鼓鼓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三立是何等聪明,他要的就是他肚子里能憋出这么一股子气来。老先生似乎还意犹未尽,仍在滔滔不绝:“唉,我李三立一辈子安心行医,救死扶伤,但儿子,我希望将来能出将入相,就像连云开的祖先那样。只可惜……阿斗扶不起,老夫奈若何?”

萧文雄此时,正躲在巷叉子里,听着那迎亲的喧天锣鼓,黯然伤神。朝天的唢呐声声入云,复有坠下来来,凿子一样直插他的耳膜,一阵阵尖锐的疼痛,丝丝地从耳朵传入心脏,传入大脑,慢慢地在全身渗透开来。

全身,仿佛凌迟一般,片片切削的钻心疼痛。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慢慢地走出他的生命,而他,就这样,被三月的春风,撕裂在煦暖的春风里。

来这里做什么?等在这里又要做什么?劫轿吗?携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远远地逃走吗?他不是没听过这样的故事。

美丽的歌姬红拂,深夜随李靖夜奔。当她如柔荑的双手,环上他健壮的腰,当她带着女人特有的发香的青丝,被风吹起,掠过他的鼻尖时,当她温软的身体,柔柔地贴上他铁一样的后背,柔与刚之间,在瞬间迸发出生命激情,他使劲地踩着马镫,用尽全力猛地一甩马鞭,那马如离弦的箭一般腾空而去,在身后扬起滚滚的历史烟尘。

可他,还有一个虬髯客替他善后,不是吗?他萧文雄敢这样铤而走险,将自己的一生,从此抛向一种巨大的“不确定”中吗?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坚定地替他作出了回答:“不能!人家有契约在身,你有父母要养!”

像是掰手腕,到底是道德和理智,最后压倒了情感冲动。待人群散尽,他缓缓地走出巷子,像个没事人一样,回到了他的小院子,但天地之间,仿佛变色,甚至院子里开得火红的杜鹃花,也仿佛变成死色。他一件一件地收检那些散落在大院中的木片,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唯有这样的重复和机械,才能让他脑子安于麻木,什么都可以不必想,但手还可以不必停,一停,一想,脑子就要炸裂。他蓄意,要把自己走样的部分,一点一点地,缩回去,借助着这枯燥,乏味,机械的体力活,完成一场盛大的自我修行,苦行。

那群鲁莽的汉子行走在平原开阔而平坦的大道上,趁着大风飞扬,开始使劲地颠轿,虽然有喜娘告诫在先,她也有心理准备,但那群喝高了的汉子,是真疯狂了。

连玉在情急之下,将早早放在轿内德一只盛灰的脚炉踢出轿门以警告,那是隔壁孙大娘偷偷帮她放进去的。但那群汉子置若罔闻,齐齐唱起那首当地有名的《抬轿歌》来:

出府门吹的是百鸟朝凤一路上吹的是呀鸾凤合鸣武状元来迎亲那个满城惊动乡亲们站路旁啊赞不绝声……

隔住轿帘我看呀影影绰绰看也看不清呀轿前面走一匹高头大马马上面端坐着一位相公只见他穿锦袍金盔照顶上插着金花十字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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