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戏情(1 / 1)

<>腊月二十九,才过晌午,天就黑了。铅色的云越压越低,到黄昏,竟簌簌地下起雪珠子来。

盐粒状的雪珠子打在路旁颓败的芭蕉叶上,洒在自家的屋檐上,发出春蚕咀嚼桑叶般的沙沙响声。那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沙沙声竟听不见了,铅灰色的天空,扯絮似的,鹅毛大雪下个不止,不一会儿,天地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万物皆寂,唯见那门口那清凉河如一条墨色的玉带,在风雪之中飘荡,竟衬出一种异样的安静祥和的气氛。

但,这仅仅是李游的感觉,他斜倚李胜记的门框上,迟迟不让打烊,爹爹外出讨账了,这照看店铺的重任,就落在他身上。像是在焦虑地等着什么,却又似乎漫无目的,只是目不转睛地地看着不远处静静矗立的状元桥。

突然,一个红色的熟悉身影闯入他的视线。李游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突然一阵悸动,那是崇华巷的孙千总的租户——云州城远近闻名的落魄秀才连云开的女儿。但见她一身旧梅红短袄,行走在薄薄的雪地里,仿佛白绢上绣着一朵怒放的梅。她快步向前走着,如同沉沉暮色跳动着一簇明亮的火焰,给这冰天雪地增添了几分暖意。

这么冷的天,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在风雪之中走得瑟瑟,还是让人心生怜悯的。李游想着自己的那个促狭的计划,不免有些退缩了,他迟疑了,看着这样一个无辜的姑娘,究竟还要不要实施它?但,紧接着,内心有一个声音,李游,做你想做的,没错,想做立刻就去做!没有父亲天天盯着,这段时日,他也仿佛从囚笼里暂时也解放出来。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如今,他就是少东家,就是主人,做自己想做的。男人嘛,做事有男人的范儿,万不可作妇人之仁。

没错,那个雪地里的红衣姑娘就是连玉,她刚从集市上回来挎着小竹篮匆匆走向状元桥,霰雪迎面打着她冻得通红的脸,仿佛有谁用看不见的手拿砂纸在狠狠地磨着她的两颊。大约是因为冷,嗖嗖的风,往她脖子灌进去,她连忙将半新的梅红夹袄的领口往脖子上拉了拉,奈何领口太低,无论怎么拉,那低低的领口,总不能把脖子遮盖严实,冷风仿佛锥子般,飕飕地直戳着脖子,让她一阵阵的生疼,她匆匆往前赶,只想快快儿回到家中,避避这刺骨的寒风,先暖暖身子,用开水暖暖早已冻麻木了的双脚。想必,爹爹和弟弟在家早已望眼欲穿了。

刚走上状元桥,冷不防身后突然“砰”地一声巨响,她吓了一大跳,手无意识地一松,篮子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巴掌大的一块雪白的肥油,一串手指粗的香肠,齐齐跌出篮外,而那几个褐毛芋头、麻皮土豆以及四五个紫皮洋葱,则仿佛顽劣的孩童,趁机从竹篮子逃出来,沿着弧形桥面飞快地滚下去。连玉赶紧转身去追,不料那桥面是光滑的,而雪又太薄,一脚下去,没踩稳,脚一滑,头朝下两腿朝上地扑到在桥面上,沿着弯曲的桥面一直滑到桥头,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土豆和芋头以及洋葱,在恶作剧的顽童的唿哨中快速地滚落进河里。

连玉不由得恶向胆边生,她愤怒地站起来,连身上的雪都来不及拍,四下张望,恼怒地寻找邪恶的肇事者,远远地看见河边的大柳树下站着几个**岁模样的男孩。连玉认得他们,这帮家伙,就是李胜记少主李游的小跟班,跟屁虫,他们分别是绸缎庄的小儿子周吉祥,清凉堂李一甫的三子李玄,胭脂铺的小丁儿。

“是你们?……我记住你们了。回头,我告诉看你们爹爹去,看他们不打烂你们的屁股!”连玉指着他们,倒竖柳眉,一口银牙咬得咯吱响,平日里那一双温柔仿佛会说话的杏眼似乎要喷出火来。

那帮男孩见连玉生气,似乎愈发兴奋,齐齐唱起那段让连玉几乎要找个地洞钻进去的童谣来:“宁学孙铁匠,莫效连秀才,嗨!经纶满腹书万卷,家徒四壁无人睬,该!”。

在云州城的崇华巷,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流传着这样一段刻薄而促狭的童谣,连玉又羞又恼,小跑起来追赶那帮男孩,究竟年纪要大些,又因为满腔的愤怒,所以,连玉跑起来飞快,眼见要追上,最小的那个男孩边跑边怯怯地说:“姐姐,求求你,饶了我们吧,别告诉我爹爹,不是我们,是他,是他让我们放的二踢脚。”

连玉顺着男孩指的方向,看见不远处李胜记老板的儿子李游双手拢在袖套里,抱着双臂斜倚在门框上,漠然地看着他们,嘴角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微笑。她忽然明白了,这场恶作剧的幕后主使,就是他。果然,是这个坏小子。不是他,连玉还真想不出,这云州城,谁无聊至极,会挖空心思,在除夕前夜,守株待兔般地,捉弄一个雪地里回家冻得瑟瑟发抖的女孩。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她快步向仁济堂走去,将竹篮重重往地下一扔,而李游也不躲开,还是那副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她,一动也不动,连胳膊都不曾从袖笼里抽出来。

“又是你!……他们……刚才,是不是你指使的?”连玉愤愤地,几乎是冲着李游喊,她气愤愤得连话都说不流畅“姑娘,说话,咱可得有证据,你何时见我指使他们了?”李游把脸歪向一边,故意不看连玉:“那几个顽童的话,你也相信?他们怕爹爹打屁股,随便扯个谎,你就相信了,这眼见就要过大年了,你还来找我茬,我们可是做生意的。”

“哼,不是你,还能有谁这样乌心黑肝的?”连玉被他冷漠的、轻蔑态度给彻底激怒了:“他们,不是一向跟在你屁股后当跟屁虫的吗?不是你,量他们也想不出这等恶作剧!”

“你确信,你就这么理解我?”李游把头扭过来,暧昧地把脸凑向连玉,挑衅而狡黠的眸子仿佛两把小铲子,往她的眼睛深深地挖下去。

连玉很厌恶地把头扭开,以免他鼻子呼出的那股热气直喷到自己的脸上。

“今儿你若不赔我的土豆和芋头和洋葱,我还就不走了。那是我们家的晚饭,我爹爹还在等着呢!”连玉往门框的另一侧恨恨一靠。

“哈,来了只小雌虎,如此甚好,过年门神都不用贴了,悉听尊便!”李游怪笑一声,做了个毫不在乎的手势,准备转身往店里走,“李游……你……欺人太甚!”连玉终于爆发了,她上前去一把拉住李游的胳膊,不让他进去。

“哎……你一个女孩子家跟男人拉拉扯扯,你爹没教你‘男女授受不亲’么?快放开!”李游赶紧甩胳膊,仿佛沾晦气似的。

“我就不放手,你又怎地?除非,你赔我钱!不然,我就一直呆在这里!呆到明天!”连玉发狠了,靠在门口,死死地拽着李游不放。

“得了,姑奶奶,我即便是赔钱,你也得放手啊,我也得有手去拿撒!”李游冷漠地看了连玉一眼,连玉极不情愿地放手了,李游仿佛很不屑地,向大堂走去,一会儿,又出来,手里提着一串铜钱,递给连玉:“明儿就是除夕了,我不跟你较劲儿,算帮我除晦气,好么?”

连玉冷冷地斜瞥了他一眼,一动不动。

李游见连玉不接他的钱,就用小指勾着麻绳,将这沉沉的铜钱串子在连玉的眼前来回晃悠:“怎么?嫌少?”

连玉鼻子哼了一声,没声好气地回到:“嫌多!”

“嫌多?新鲜!……你真不要?不要,我就扔了?”李游怪声怪调地说,然后,小拇指向下微微一倾斜,铜钱串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连玉的竹篮了,发出咣当的一声脆响。

连玉听着他的冷嘲热讽,恨不得从篮子里抓起那串钱,朝他脑门子砸过去,但想着生病的爹爹还在卧榻上等她回家做晚饭,早晨出门前,爹爹破天荒地提出,要吃蒸芋头。想到这,连玉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差点要涌出来。可她明白,无论如何,她不能在李游这个坏蛋面前掉泪,她的牙越咬越紧,深深地陷进嘴唇,似乎要渗出血来。

见她不动,李游讥讽她:“回家吧,姑娘,一串钱,已经不少了?我们是仁济堂,可不是救济会!”

连玉听了他的话,慢慢地蹲下去,拿起那一串钱,站起来,目光咄咄地看着李游:“李游,你给我听着,别以为,你家有几个臭钱,你就很了不起,你就可以高高在上,你就可以肆意地侮辱别人!我虽穷,却绝非你可以任意戏弄的!惹急了我,可有你的好看!你只需告诉我,是不是你指使的?是你指使的,你就得陪我钱,要不然,你就得下河去把我的芋头和土豆捞起来,一个不少地还给我!”

李游看着她喘着粗气,胸脯一起一伏,眼眶里似乎有泪花,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是我让他们跟你开个玩笑!”

连玉听得此话,迅速地将手中的铜钱串解开,取出20个铜板,捏在手心,冷冷地对李游说:“五个芋头加五个土豆,一共是20个铜板,要搁在平时,只需15个铜板,你可以去菜市王大叔的档口打听价格,我没多拿你一个铜板!”

连玉说完,将麻绳打了个死结,然后将李游的手拉过来,掰开他的五指,将铜钱串重新挂在他的小拇指上,满脸嘲讽:“沈公子,祝您来年吉祥!”

李游望着远去的连玉,暗自摇摇头。书童沈放儿轻轻走到他身边,叹口气“少爷用心良苦,可惜,佳人不识。少爷为何不明说呢?偏生要作个恶人!这下倒好,旧仇添新恨!”

李游叹口气,问:“放儿,你可曾有喜欢的女孩?”

沈放儿有些不好意思,扭捏着,脸却霎时红了:“没……没有。”

李游没注意他的表情变化,却自言自语起来:“真心喜欢一个人,又如何忍心看她,在你面前妄自菲薄?我宁可她恨我,也好过她在我面前自卑。原本想帮她度过难关,不想,弄巧成拙,唉……连老爷子才高八斗,却偏偏心高气傲,这女儿简直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才高八斗?不过一个落魄的酸秀才罢了!”沈放儿鼻子哼了一下,满脸写着不屑。

“不然。我们仁济堂开张的时候,爹爹乞得他墨宝一幅,楹联一对,匠心独运,绝非等闲之辈所能作。然而,不知为何,却每每名落孙山,许是时运不济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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