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诫子(1 / 1)

<>宋云逸左手托着一只蛐蛐笼,右手摇着一把白底洒金折扇,气定神闲地走进巷子。前日同人斗蛐蛐赢了二十两银子,花去五两,请“泰昌隆”老师傅李福新作了一件“金底团花纹宋锦”长衫,顿觉神清气爽。于是跑到街面上四处转悠,找了几个老友去万福客栈喝酒。到日落时分,才带着几分微醺慢悠悠地荡回来,路过连家老宅,略一思忖,慢慢地踱进去。

“爹,宋爷爷来了……”连云和连玉正在大厅的几案上写字,抬头见宋云逸跨进来,喜出望外,仿佛解除了禁锢,放下笔一齐奔了过来。

宋云逸将蛐蛐笼放在躺椅的扶手上,又连忙将折扇收起夹在腋下,然后不慌不忙地从衣袖来掏出两个巴掌大的烫金纸盒,慢慢打开,淡淡的桂花香飘散出来,露出两块浅褐色的桂花栗子糕,笑眯眯地递给连玉和连云。

“来,一人一块!”宋云逸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乐呵呵地看着面前两个吞咽着口水的小馋虫,两只黑乎乎的小手抓过来。

“甜吗?”宋云逸看着嘴角沾满糕点碎屑的连玉和连云。

“甜!”两孩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只管低头吃糕点。

“香吗?”宋云逸故意逗他们“香!”两娃娃异口同声,头都没抬。

宋云逸听罢不再打扰孩子们,而是心满意足地靠在红木躺椅上,嘴里发出“嘘嘘”声,正逗着他的蛐蛐玩。

连云开听得外面有声响,慢慢地从书房里走出来,见两孩子只管低头吃糕,又见宋云逸摇着折扇的慵懒样,面露微微不悦。

“云儿,玉儿,怎么不练了?字是门楼书是屋,字,乃立身之根本。继续练!”

连云开不悦的表情显然未逃过宋云逸的眼神,然而他似乎毫不在意,只管盯着掌中的蛐蛐笼。这个蛐蛐笼是他从古玩街淘来的,花了一两银子,老紫檀牛角材质,在背面挖有一个椭圆的小洞以便取放食物,正面却是锃亮的银丝网。

宋云逸的眼睛不经意地斜瞥了一眼连云开,淡淡地对他的蛐蛐道:“吃完再练也不迟嘛!一张一弛,生存之道,你说是也不是?画境?”

“宋伯父,我在训诫孩子,请您……”连云开强压着不满,却仍是和颜悦色。

“我也是在训诫我的蛐蛐儿,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呀!”宋云逸头也没抬,仍然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那只叫“画镜”的蛐蛐。

“欲速则不达。云开,你太过操切。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我懂。不过,对待五岁的娃娃,咱们得有招儿啊!”宋云逸突然收起了折扇,从躺椅上直起身子,语重心长地说。

“云儿,玉儿,过来……”宋云逸向两个正低头吃糕点的娃娃招手,两个娃娃把糕点一口塞进嘴里,快步上前,拢在他身边。

“你们猜猜,爷爷这只蛐蛐叫什么?它可是常胜将军,爷爷的衣食,还有你们吃的点心,可都是它给挣来的。”

“大力士?”连云试探着问。

“不对,再猜!”宋云逸笑眯眯的。

“大将军?”连玉仔细盯着那只蛐蛐,只见它全身乌黑,体形粗壮硕大,头部呈圆球状,前胸鼓起,可不正像门神中的右武侯尉迟敬德?

“也不对,你们再猜!”宋云逸摇摇头。

“云开,过来,你也来猜猜,看你能否胜过你这对小儿郎!”

连云开在一旁脸色乌青,宋云逸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竟然冲连云开招招手,压根就不理睬他渐渐沉下去的脸色。

“宋伯,您这是……唉!”连云开摇摇头作无奈状,本想说可别把孩子给带坏了,然而怕戳中宋云逸的伤心事,他终究是忠厚之人,刻薄之语出不了口。

“它呀,大名叫‘画镜’,你们听听,这名字多美,可别小瞧了它。”

宋云逸不理睬连云开,慢悠悠地道:“无用之物亦可大用,大用之物或可成废物,鸡鸣狗盗之士亦可为君子所用,天下哪有一成不变之事。治大国如烹小鲜,有时候,你得悠着点,不能用力过猛。”

“我明白了!就好像,宋爷爷每天在玩儿,却能有饭吃,有衣穿,有酒喝;而李大叔每天起早贪黑卖烧饼,却没钱给小丁儿做新衣服,对不对?”

连玉嘴快,接过宋云逸的话头,叽里呱啦地说起来。

“嘿,这小妮子!可真聪明,宋爷爷啊,就是这么个意思。”

宋云逸眉开眼笑地摸着连玉的脑袋:“想想,这是为什么?”

“嗯,李大叔一个烧饼才一文钱,一天卖100个烧饼才100文钱,除去面粉钱、油盐钱、火炭钱、工夫钱、灯烛钱,余下的自然所剩无几了;但是爷爷斗蛐蛐儿,不花一分本钱,空手套白狼,一次就可以赢20两银子。”

连玉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不假思索地说,其实,这些都是小丁儿模仿她娘数落她爹爹的口吻,小丁儿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的。小丁儿模仿他娘时,两手叉腰,一只手指着连玉的脑门,模仿得惟妙惟肖,连玉听了,也就暗暗地记在心里了。

宋云逸听到那句“空手套白狼”差点笑了,这肯定是连云开跟友人聊天时对他的评语,小孩子自然无所顾忌,平日说的,记在心里,张口就来。

“宋爷爷年轻时太过任性。如今老了,也不求上进了,就靠这点年轻时候的不良嗜好,混口饭吃。而你们尚小,又如此聪慧。将如那初升的太阳,来日,必入乳虎啸谷,鹰隼展翼,前途不可限量。”

宋云逸摸着连玉的脑袋,神色变得有些凝重,似有懊悔之色,显然是说给连云开听的。

“你该学学你们的爹爹。你爹爹字写得好,给城里的大字号写匾额,润笔费就高达50两银子,小商铺也得10两银子。你爹爹文章也好,给生人写序跋,给死人写墓志……书中自有黄金屋,掌握了真本领,一生衣食无忧也!”

宋云逸的话让一旁的连云开的脸陡然红了,他顿觉无地自容。

“宋伯,此言差矣!的意义,岂能只是为满足衣食之欲?岂能只是为了一己之荣华富贵?,乃为安社稷,乃为抚万民。居庙堂之高为君父分忧,处江湖之远则为黎民造福,此乃先父之遗训!”

连云开说完,转过身去,对着中堂上的挂像稽首。

“云开贤侄,你说的不错!我父亲是因贪墨振灾款被革职,可他出身低微,兄弟姐妹众多。且他贪墨的,也并不是真正的赈灾款,这赈灾款不是朝廷下拨的,而是上峰为了向朝廷邀功,强迫他认捐的银子。本来已经捐献出来,因家有急用故而挪用……一家三十余口,全靠他老人家一人支撑,可令尊连阔如呢?他家几代单传,母亲又出身京城世家,一生衣食无忧……即便如此,可结果呢,令尊还不是革职永不续用?朝廷昏聩不堪,闭目塞听,尚能理解,因山高皇帝远;可叹这云州城人也是非不分,装聋作哑。知府大人为他们向朝廷奏请减赋税,免劳役,冒死进谏,他们看不见,独独上峰参他贪墨,却仿佛个个亲眼目睹!如此朝廷,如此百姓,为何还要为他们卖命?”

宋云逸听到连云开提及自己的父亲,特别是听到“遗训”二字,疑他是暗地里讽刺自己的父亲贪墨,也激动起来了。

只见他脸色发红,突然蹭地从躺椅中站起来,一改往日的悠闲与从容,变得咄咄逼人,连珠炮似,向连云开开火。

连云开看得出来,这番话在老人家的心窝窝里,已经压抑了半辈子了,今日,方得一吐为快。

连玉和连云见爹爹和宋爷爷吵起来了,大气不敢出,站在一旁,呆呆地望着素日和蔼可亲的宋爷爷“宋伯误会了,云开并无此意。您老不比如此激动!虽说我父亲是被革职永不叙用,但先父临终前,却毫无怨言。先父在世前,也谈及过令尊之事,也曾在朝堂之上为令尊据理力争过,否则,令尊可不是革职回家,而是流放云贵了。做人,无愧于天,无愧于地则可。白的,永远不会变为黑,纵然一时颠倒,但不会一世颠倒。”

连云开用坚定的眼神望着宋云逸,宋云逸怔怔地望着连云开,这是他第一次听说此事,他的眼睛溢出了泪花。父亲被人指指戳戳半辈子,自己也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家族分崩离析,亲友作鸟兽散,而他自己,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了,流连斗虫场所,浪荡了半辈子。

“玉儿,云儿,去,把你们写的字,给你宋爷爷看,宋爷爷可是书法高手!”连云开连玉和连云见爹爹和宋爷爷不吵了,赶紧匆匆从案几两端拿来自己的书法作品。

“玉儿,你习柳体?”宋云逸拿起连玉写的字,找了个台阶,顺势而下。

连玉点点头。

“云儿,你习颜体?”他又看了看连云的字。

连云亦点头。

“谬矣!”宋云逸突然大声说。

“哦?”连云开抬抬眉毛,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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