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扎宋国一个月,前后数场较量,晋楚双方的较量是全方位的,因为弭兵在即,军事上的较量反而成了次要部分——如果不是赵武这次把楚灵公当做猎物,展示了自己的指挥技巧,楚人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战败。
而赵武这次“围猎”也是灾难性的,楚军的宋国失败后,本来对自己的武力还有点自信,这下子,他们的世界观完全崩溃了:相对晋人,我们竟然没有一点长项。除了在蛮横上我们超越了晋国,其他,我们一无是处。
刹那间,楚人作为人类一份子,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极度的动摇——楚灵公一向自认为自己奢华第一,这次打算在奢华上好好让赵武子开开眼界,但赵武子却让他开了眼界,让他知道:创造的力量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简单的一匹丝绸,加上艺术家充满想象力的图绘,顿时让他的一身鸟衣显得滑稽可笑。
楚灵公暗自觉得,自家的金盘子也不是什么杰出点子。赵武子不缺钱,晋国人也不缺钱,天下诸侯都向他们交纳征税,以便让晋人游手好闲的管管天下闲事。但凡那些晋国人缺衣少食了,只要拿上刀剑出去转一圈,马上——黄金会有的,白银会有的,地盘、奴隶,都会有的……而楚王却不可能得到瓷器制作技术。
晋国对新物种的栽培是极端重视的,蔡国花园里栽培的茶树,楚国人观赏了n多年,从没想过用它当作饮品。晋国人做到了。而宴会上,楚君还发现许多熟悉的植物,这些他司空见惯的植物,现在都被晋国人收集起来,栽培种植后出售卖钱。晋国人是什么时候收集这些植物的,楚君完全不知情。
晋楚双方这已经不是技术上的差距了,栽培那些植物算什么差距,楚君这次回去后,打算更大面积的推广种植那些植物。但是,近在楚国人眼前的植物楚人没想到挖掘其中的经济效益,晋人先想到了,并且他们做到了——这就是观念上的差距了。
楚人从没想到创造与创新,单凭这一点,楚人已经无法追赶晋国了。
楚灵公是个谥号为“灵”的人,该临阵脱逃的时候他从不犹豫,该服软低头的时候他从不学习萨达姆。
他虽然是个无赖,但他很光棍,绝不伟光正。
“幸好我们是来结盟的,幸好我只要缔结了盟约,晋国人从此不能侵犯我啊呀,我真幸运——”崩溃之后的楚灵公立刻明白了自己的位置,以及自己的处境:“晋军要进行围猎训练,让他们玩吧,我们没看见,没听见,没注意——只管行军,让晋国人闹去。”
此时,倒是晋国人很忐忑不安,智盈与他的副手张趯在后军,看着赵武如流水般指挥着军队进退,张趯神神叨叨:“别啊,楚君非常好面子,咱们这每一队人上前,就是扇楚军一记耳光,扇的多了,万一楚军恼羞成怒,那不就真打起来了?”
姨夫是智盈自小崇拜的偶像,从小在赵氏长大的智盈见惯了赵武的知识渊博(相对于一千词汇量的春秋人,赵武当然知识渊博了),在智盈的记忆中,似乎自己小时候,无论对世界产生什么疑惑,都能在姨夫哪里找到答案。
而作为与赵氏亲戚,智盈还阅读过赵氏珍藏的、秘而不宣的许多“密典”。那些秘典里记述的知识以及预言,时刻回响在智盈心头,影响着智盈的人生观。智盈不容许任何人对他的姨夫产生质疑,他毫不犹豫的驳斥说:“元帅自然会把握分寸的,再说,我巴不得楚君恼羞成怒呐。楚国上次作战,已经动员到了壮妇,他们还能有多少军队消耗,灭了这伙楚君随身军队,楚国还有什么力量抗争?”
张趯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在赵氏长大”的人,比赵成激进得多。赵成学了赵武三分谦厚,况且有父荫在,稳步前进才是赵氏所需。而智盈身上肩负着智氏重新崛起的希望,他不得不更加努力,当然,也更加激进。所以,有些话可以在赵成面前说,说的正确赵成会坦然认错,而没取得什么成就的智盈,则绝不会轻易低头。
“上次楚国动员到壮妇,那是因为我们的军队推进快,以至于楚国来不及从周围郡县召集人手。楚国毕竟是大国,他们的人力还是充足的,瞧,他们这次来的士兵已经全是男丁了。”张趯解释:“不过,似乎这些楚军的纪律性,似乎更糟。”
智盈咧嘴笑了:“我正要说这个——我在姨夫那里见到一本书,说是整支部队损失一半,军官团全灭,对于军队来说就是‘打断脊梁骨’,哪怕这支军队重建,也会失去原先的风格。”
正说着,一直隐藏在智盈军中的齐策从后边赶来,冲智盈夸奖道:“伯夙,你家的军队也锻炼成形了,现在唯一欠缺的是战斗,找个地方打上一仗,这支军队就完全淬炼成军。”
智盈赶紧直起身子,在战车上侧立:“老师,盈怎敢让你使用尊称称呼,您叫我小盈、小智都行。”
齐策微微一笑:“我的尊称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智氏,你是智氏当家人,我怎能再用称呼学生的口气称呼你。”
智盈赶紧岔开话题:“老师,我们正在议论楚军的底线在哪里,张军佐担心我们过于激怒了楚军。”
“楚军没有底线”,齐策不屑地回答:“前几天从我们包围里冲出去的那伙楚军,居然忘了回报楚君,便头也不回返回楚国。如果两军对阵,我们可以认为那伙楚军已经溃散。
这还是楚君亲自带领的精锐军队,纪律性都如此差劲……当然,这也是必然的。上次战争我们全歼了楚君前茅与左广右广,三支军队的军官与士兵,现在正在我们的代国服劳役。楚君现在手头这支军队是完全重建的,从上到下都崭崭新,他们甚至不知晓战场法则。所以我们越是展示我军的纪律性、指挥性,楚君越是胆寒,越是不敢轻启战端——他们的底线会越来越降低,直至无底线。”
张趯赶忙请教:“齐大人,我们把楚君当作围猎目标,反复追逐,楚君会忍下这口气,但楚人的性格,以及他们对命令的遵守,似乎都不值得称道,万一哪位楚兵忍不住——冲突会不会就发生在小处。”
齐策回答:“我们已经对楚军实施了一个月的包围战术,漫长的一个月已经消磨的小兵的抵抗意识,现在他们正在竭力行军,没有足够的体力向我赵氏挑衅。而我赵氏向他们展示奔跑能力后,小兵只会更加恐惧——这就是心理战。张军佐,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就是眼下。”
智盈赞叹:“我明白了,先用长久对峙消磨敌军士气,关键时刻猛然爆发,用鲜明的对比差距,摧毁他们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令他们再也生不出抗衡的意愿——如此,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张趯品味了一下,折服地拱手:“大人,这次我张氏随军而行,仿佛是场旅游,而我张氏新入卿族,也需要淬炼军队,大人才学高明,对我张氏有什么教诲,我张趯不胜感激涕零。”
齐策答:“军队不是收藏品,战斗对于军队来说,仿佛是烈火的淬炼。这次与楚国缔约后,中行吴会扫荡王野,替王室清理周边的夷狄,而后前往北方,彻底清理北方杂胡,而元帅将向西,惩罚秦国的侵略,我们晋国远没有停止战争的脚步,今后的战斗还长着呐,张氏有大把用武之地。”
“那我呐?”智盈急了:“弭兵之后,我前方是楚国,左右是宋郑——我去打谁好?”
在这个军国主义国家,从上到下,无论男女,听到战争的消息都兴奋地睡不着觉。听到休兵都茫然失措,人生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楚国北方并不宁静”,齐策笑的很鬼祟:“有许多不属于楚国的夷狄独自立国于楚界,譬如越国。这次缔约,越国终究来不及赶至,今后楚国攻吴,伯夙不妨攻击越国——越人一盘散沙,四处杂处,连齐国东海都有一股越人存在(琅琊),攻破越人城池,掳掠越人奴隶是你首要的任务。
另外,用优惠的垦荒条件,吸引边境上的楚人来新智,使楚国边境城市变得荒芜,废弃……剩下的,还用我教你吗?”
“多谢老师指教!”智盈心花怒放。
另一边,在赵武心旷神怡的享受指挥乐趣的同时,楚君在你来我往,川流不断的晋军“围猎”中煎熬着:“有完没完啊,这是第几拨了?”
“没关系”,子荡倒是彻底放开了:“晋军不过是跑步接近我们,而后停步,再遵令回撤,咱拿他们当演戏的,全不在意就行。”
“放心——”同车的蔡国公孙归生语气淡漠:“我们是为了弭兵而来,列国诸侯都看着呐,晋国人绝不会先动手。”
“我固然知道他们决不会先动手”,楚灵公气急败坏的回答:“我担心的是咱们下面的人不听招呼,抢先动手……我早看穿了,武子,他就是一个假仁假义的人,明明自己想动手,还想把先动手的责任推卸给我们,我绝不能让他得意。”
伯州犁叹了口气,归生也叹了口气,后者咽了口吐沫,艰难地说:“君上,你仔细看看四周。我们的士兵哪还有战斗**?”
果然,周围那些没上过战场的楚国菜鸟,见到晋军气势汹汹地逼来,个个都面色苍白,紧握住戟杆的手指发白,浑身止不住地抖动着。等到晋军止步,他们长长松了口气,紧接着,他们有面色紧张地倾听晋军奔跑的脚步声,直到晋军周而复始的逼近,周而复始的离开……
“虽然这样”,楚灵公艰涩的说:“也许警告士兵,约束他们,决不许当先动手。”
整整一天的折磨,在日暮时分落幕。当夜扎营的时候,精神几乎奔溃的楚军再也不计较是否被包围,相反,他们对自己这种处境非常满意——反正四周都是友军,咱不用可以安排营寨守卫了,倒头就睡得了。
少数还保持清醒的楚军,对奔跑一天的晋军还能体力充沛的挖掘壕沟,修建营寨,充满了诧异——这些晋国人的体能怎么那么好,他们是吃什么长大的,咱都快累趴下了,他们还不怕麻烦的埋设拒马,这是在防范谁呀?
第二天一早,吃够先发的亏,受不了被模拟围猎折磨的楚君坚决不肯先动身,面对晋国前来催请的魏舒,楚君把脑袋摇的像拨浪鼓:“寡人实在累了,你瞧,我的士兵昨晚连营帐都未扎牢,实在是疲惫不堪了,所以,还请晋军先行,我们一路尾随。”
魏舒鞠躬:“昔日在新田城的时候,贵使子荡要求楚国当先登临盟誓台,我们同意了。作为先登,怎敢不让楚军走在前面。”
好吗,晋人的意图就在这里。不行,好不容易得手的权力不能放弃:“我说过吗——子荡说的,那应该找子荡算账……其实,我是想与元帅同时登台滴。”
“事有先后,怎能同登——自古以来,没这个道理……舒再请楚君先行!”
“我不——”楚灵公耍赖皮了:“我的军队还没整理好行装……我早晨还没吃饭哪。”
“诸侯都在等待,舒三请楚君先行——我们可以等楚军吃晚饭。”
“那不行,怎敢耽误诸侯的行程呐?!……这样吧,关于先登的事,就按元帅的意思办,如何?”
“敢不遵命!”目的达到的魏舒一鞠躬,扬长而去。
这一天,诸侯行军次序是:赵武带领赵氏本军以及魏氏军队当先开路,楚军尾随其后,鲁军被调到后军,与卫军曹军杞军滕军一起,跟在智盈与宋郑联军队列中——楚军依旧处于被押送状态,而且后军的力量更加壮大了。
楚灵公现在已失去追求,只求平平安安走完这段路,出发的时候,他觉得昨天与蔡国归生同车,似乎很不吉利。这次他换上伯州犁做自己的车右,希望后者的好运气能让他沾点光。
路上,每个拐弯之处都有一名晋军持旗把守,并给后续部队指明方向,楚灵公出示并不在意,走的走的发觉不对,急忙问伯州犁:“太宰,按这样走,我们会走到何处?”
伯州犁回答:“我们会走到新智,去智盈的领地。”
“干嘛要去新智,智盈的领地我们从没有承认,这次如果过路新智,那我们再也拿不回楚国的三县之地了。”
伯州犁望向子荡,子荡本不想说话,见到伯州犁久久沉思,做出思索样,打死也不说真话,子荡只得叹息说:“诸侯们都走在这条路上,如果我们选择走其他的路,先不说能不能走通那些路,只要我们离开晋军指明的大路,那我们就是‘逃盟’——诸侯们会群起而上围攻我们。”
“那就去新智,谁不去新智我跟他急。”楚灵公爽快地做了决断。
另一边,蔡国归生找到了陈国公子招同车,听到楚君这个决定,归生叹息:“楚国完了,国内阶层固化,对外交往处处也贪慕虚荣,处处被动,还喜欢掩饰过错,掩饰自己的虚弱来粉饰自己……我看我们要早做打算啊。”
公子招沉默不语。归生明白对方的顾忌,直接说:“楚国不可依仗,我看你在宋国谈论楚君仪仗的时候,语多讽刺,并认为楚国的内乱有利于炎黄——看来你也不看好楚君。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公子招依旧不吭气。归生干脆明说:“我听说莒国被灭国之后,武子把莒国公室迁移到新占领的代国。我还听说,代国足够空旷,完全可以容纳下更多的公子王孙。而你们陈国本是妫(汉语拼音gui读“归”)姓,黄帝后代。一级公爵国。
昔日(陈)桓公有宠于王,郑庄公小霸中原,不敬王室,陈国还参加宋、蔡、卫等国的伐郑。(陈)桓公死后,陈国内乱,(陈)宣公时才趋于平稳。到了齐桓公称霸的时候,陈国多次参加齐桓公主持的诸侯会盟。只是后来楚国崛起,陈国才被迫投楚。
而我们蔡国姬姓,周武王克商后,封其五弟叔度(姬度)于蔡。我们是王室后裔,一等侯爵国。陈蔡原本属于周,只是因为楚国的逼迫才不得不投楚,而莒国不过是个子爵国,本嬴姓,后改称己姓,为东夷氏族部落著名领袖少昊后裔……武子既然能容许莒国后裔迁居代国,继续祭祀祖先,怎会不容许陈蔡生存呐?”
公子招慢悠悠回答:“楚国,虎狼也,无信无义,不可依存。我早有心与武子沟通,所以才在乐王鲋面前帮晋人说话,我听说乐王鲋是晋君宠臣,或许跟他搞好关系,能让我蔡国存留下去吧。”
归生冷笑:“你拜错神了,乐王鲋,不过一个马屁精而已,他能作为大夫参加盟会,不过是武子看在晋君的面子上,他能有啥权利决定蔡陈,我看,我们还是直接与武子沟通吧。”
公子招慢悠悠回答,说话的神态极像在模仿赵武:“攻陈攻蔡都是武子主持,我们怎么跟武子搭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