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队才动,晋军右翼的附庸家族出击了。
《礼记.王制》记载:“公侯田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不能五十里者,不合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故此,在春秋时,附庸的意思就是:地盘太小,君主懒得亲自管理,因为那样太耗费精力了,收的税少,付出的管理精力太多,于是,君主就把他们交给大领主,让他们依附大领主求得庇护。
这说法换一个角度,就是:有六个以上的附庸家族才是大领主,否则,只能算中小领主——“六义附庸,蔚成大君”。
能被称为“附庸”的家族其实都是小贵族,他们比一般的武士要富裕,只是因为穷困,履行不了领主义务,故此才托庇与大领主旗下。所以,这些附庸虽然没有足够的兵力,但他们拿出手的,都是精锐——装备精良、武装到牙齿。
众多精锐临时组合在一起成一个队伍,还要托晋**国主义教育的福。因为长久以来的军事教育,一群晋国农夫随意组织起来,就是一队精兵。而各附庸精锐组成的临时队伍,不用磨合,这些人的军事素养让他们自发地融合在一起。
于是,附庸军像一击沉重的右勾拳,冲中山**队拦腰击去。
如果中山**队的阵型严谨,那么他可以发动自己的左翼拦截这股生力军,但中山**队现在已经分不清左右翼了,他们当中的勇敢者,不讲队形勇敢往前冲,怯懦者也不讲队形——他们掉头往后跑。结果,赵氏附庸组成的杂牌军像热刀切黄油一样,顺利的切入中山国毫无防护的侧翼了。
赵武看的意兴阑珊,他打了个哈欠,催促说:“出动骑兵吧,不要有什么预备队了……对面是一群放羊的,他们压根不知道什么叫战斗,让我们俘虏他们,带回自己家中,让他们替我们好好放羊吧。”
韩起点头表示赞同:“肯定是因为你太无耻了!你不宣而战,直接兵临城下,结果中山国仓促组织不起来军队,只好把国都内的流浪汉与公子哥武装起来上战场。这样的士兵,即使遇到许国人,也能与他们打的有声有色,而你赵武号称是‘晋国最锋利的矛’,跟他们打,纯粹是欺负人。”
确实是欺负人,一直完全铁骑化的军队遇上处于青铜器早期的军队,后者无论战斗技巧与军队的组织性都远远不如前者,那已经不是战斗了。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日落,中山**队大败,出城而战的士兵不是阵亡就是被俘,被俘着中也包括他们的左师。由于中山国不敢打开城门,他们的败军中唯有最幸运的胆小鬼逃脱了大屠杀,流亡到了别的城市。
这一战让中山国彻底明白自己与“天下霸主”之间的差距,他们完全彻底的打消与晋军野战的念头,开始长久的闭城坚守。
奇怪的是,此战过后,赵武那方面也打消了攻城的念头,他们堵住中山国城门,开始在城外挖壕沟。
三日后,许国的军队到了,在城墙上视察的中山国国君忧虑的看着赵军营寨,询问左右:“晋人的兵车到了,但我看到原野上还源源不断地调来军队,晋人出动了多少军队?”
左右回答:“其实晋国人没有出动多少军队,我算了一下,先期赶到城下的人最多有五千——不足一个师,后面来的都是些小部队,三三两两的,队伍很零散,一点不像晋国人惯常的作风。”
中山国国君哀叹:“五千人!我们全国的军队竟然被五千晋人打败了。你瞧,后续赶到的人是三三两两,但他们深入我国国境,沿途只要有一座城市做出抵抗,他们也不会如此嚣张——三两个人竟敢大摇大摆在我国的土地上行走?”
中山国国君并不知道,后续赶到的晋国中小领主进入中山国国境后,看到沿途的城市完好无损,他们猛然想起:跟在赵武身后攻击中山国国都,可能要承受很大的损失。而攻城战从来都是持久的……所以,与其陪赵武到敌军城下闲坐,还不如顺路攻击那些中小城镇,检一点现成的战利品,这也算是替赵武“消除后顾之忧”吧。
于是,那些中小领主蝗虫般扑向沿途的中小城寨。
为了避免引发哄抢事件,领主们还自发的推举出几位小头目,有他们出面划分各个战区,规定各领主分片承包,严禁发生越境战斗的现象——后续赵兵经过的土地上,中山国各个部落忙于应付无群无尽的攻击都疲惫不堪,那敢出城拦截漫山遍野的赵氏武士。
十天后,赵氏的辎重大队终于赶到中山国城下——唯有直属于赵氏的武士与中小领主,才会不顾沿途的肥肉,一路往中山国城下奔跑。
这一天,中山国国都附近的田野终于宁静了,但赵武已经把中山国国都围得密不透风,困坐愁城的中山国国君现在已经习惯每天三次爬上城墙观望,他看着赵氏的军营,问左右:“晋人还没有攻城的打算?”
左右回答:“没有,晋国人这几天都在不断地挖壕沟,他们的举动很奇怪,士兵们挖出来的土都要用筛子过一遍,然后他们把筛出来的土做成泥球,这泥球……我仔细观察了,晋**官好要测量泥球的大小,对泥球进行称重,似乎不符合规定的,他们还要求重新制作。”
中山国**感慨:“我常常听说晋国人做事刻板,没想到他们居然刻板到这种地步,连挖出的土都要进行处置,还要筛一下才去做泥球,泥球的大小重量还有要求……他们做的泥鳅有多大,能够用手投掷吗?”
左右回答:“泥球很大,一个人很吃力的才能抱起来,我看不适合用手投掷。”
中山国国君再问:“那么,他们用这些泥球来做什么,没听说过用圆形泥球盖房子。”
此时赵武营寨里升起数股浓烟,国君脸上笑容刚刚浮现,马上又收敛了笑容:“不会是晋人营寨失火,这么大的烟是做什么的?”
左右回答:“这几天,晋国人除了做泥球之外,还派出人手四处砍柴,我远远瞧见他们在营寨四周搭建出几座陶窑,现在冒出烟来,大约是晋人生火烧窑了。”
中山国国君摇头,难以置信的说:“晋国人千里迢迢来到我国都城下,就为了跟我打上一仗,然后堵住我的城门,专心致志烧陶器……我们国内的陶器也不值钱啊?”
左右无话可说。中山国国君看了许久,看不出所以然来,便默默地走下城楼。
第二日,晋国人继续烧窑。
第三日,左右向中山国国君汇报:“晋国人烧的似乎不是陶器——连陶器都不如。他们昨天晚上就熄火了,今天早晨的火是重新升起来的——烧窑要烧五天到七天,晋国人只烧了两天,顶多把里面的泥土烧硬啊。但这样烧出的东西太脆,连陶器都不如。”
正说话间,只见一辆辆牛车缓缓驶出找军营寨,牛车上装满了泥球,在中山国目瞪口呆中,那些士兵将牛车赶到距离城墙不远的地方,开始卸载泥球——那些泥球果然脆,即使在卸载过程中,也常常发生碰碎事件。
卸下来的泥球一堆一堆的堆成金字塔结构,中山国人在城墙上看着一堆一堆的泥球有点发懵,中山国国君问左右:“这算什么,晋国人到底在做什么?”
一名大臣最有智慧,他点着头,睿智的回答:“晋国人的主将一定是赵武,那位与左师战场答话的将领一定是赵武本人。”
稍停,这位大臣精明的补充说:“没错,赵武应该亲自来了。我听说赵武当初在赵城就来过这么一手,他让仆人们把石块堆积在赵城城外,以阻挡战车的行驶,然后乘着晋国国内动乱,利用那些石块快速完成修筑城墙的工作……”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这名大臣得意洋洋的用预言家的姿态宣布:“赵武这是打算筑城,他用了过去的手法,不断烧制一些泥球堆积在我们城墙之外,等材料备足后,他就要开始修城了。”
大家都张着嘴看着这名智者说不出话来,这名智者没有等到预料的喝彩,仔细琢磨,自己都觉得这个推论荒唐——人家赵武好歹是晋国预备元帅,国事繁忙的他千里迢迢来中山国,艰难的跟中山国人打了一仗,就为了取得在中山国国都门口修建自家别墅的权力?这理由也太搞笑了。
那位大臣深喘了几口气,马上又想到一个理由,赶紧补充说:“如今,快要入冬了,晋国人打算长久围困我们,他们这是要在我们城外盖起房子准备过冬啊。”
没有人质疑这段话,即使赵武跟中山国左师交谈过,中山国内的人也不清楚对面的将领是谁,这不奇怪。
春秋没有照相技术、没有电视,即使是春秋名人,如果不被人亲眼见过,面对面也不见得相识。再加上中山国出城作战的部队全军覆灭,败军在没有电话与qq、手机短信的情况下,根本无法通知城内的人。这就造成了这场春秋时代最奇怪的战争:没有宣战的赵武,围城数日,城里还不知道他们跟谁交战。
城外,晋国人对于制作泥球的严谨态度已经吓坏了中山国的人。虽然在中山国国都之外修建一座城池,以围困中山国——这想法过于疯狂,工程量过于浩大,但谁让外面来的将领是当代筑城大师,谁让外面的军队是晋国人?
晋**人啊,脑子都一根筋,只要上面有命令,才不管这命令是否疯狂,他们只会照章执行,而且执行的一板一眼,刻板的令人发指。
中山国国君慌忙问左右:“如果晋国人长久围困,我们的粮食够吗?”
左右回答:“我们储藏的粮食,支撑到明年开春不成问题,但开春之后,如果晋国人还不撤退,恐怕就困难了。另外,晋国人围城围得如此严,城中没有足够的柴草,百姓每天做饭烧什么?请君上向晋国人请求开放一个城门,容许我们出去采集柴草,还能顺便打一些猎物回来补充粮食的不足。”
中山国使者抵达赵军军营的时候,赵武正懒洋洋的躺在一张躺椅上观赏棒球比赛,田苏接待了中山国使节,并立刻答应了他们的要求:“我军每天清晨开放东门西门,正午的时候开始封闭,如果你们要采集柴草,请一定与正午的时候回城,否则,我们只能对那些晚回去的人进行扣留。”
赵武没有干涉田苏的指挥,等中山国使者告辞后,赵武不满的插嘴:“为什么让他们出去打柴,城中的日子过得越艰难,他们的抵抗越会被削弱。田苏,你现在容许他们出去打柴,守军们每天好吃好喝的,不是更有精力抵抗我们了吗?”
田苏还没来得及回答,潘党在身边懒洋洋的问:“城中那些人,将来不都是你的仆人吗?”
田苏笑一笑解释:“围城的时候,容许城中的百姓出来打柴,那是惯例。如果城中百姓经过这一战伤亡惨重,那我们就不方便向对方讨要足够的征税了,因为我们要的多,他也拿不出来。那么,这场战争就得不偿失了——以往列国实行这个政策,就是因为他们要的是‘征服’。
虽然这次我们要的不是‘征服’,是灭绝,但城里那些人早晚都是主上的奴仆,让他们遭受损失,在这张战争中饿死或者冻死,损失的是主上的财产,主上如果不介意这些损失,我可以重新颁布命令……”
“谁说我不介意?”赵武变了脸色:“傻子才‘损人不利己’。传令下去,容许中山国人出门打柴,但过了正午回城的人,要一律扣留,扣留的人直接编入仆兵队,让他们给我们干体力活。”
第四日,晋国人继续烧窑,中山国城外堆集的泥球越来越多,看这架势,大家越来越相信赵武是打算堵住中山国城门修建自家别墅,因为他们城外堆积的泥球足够铺满整个城市了。
城里的人越发恐慌,有聪明人发现晋国人规定的漏洞,他们干脆乘打柴草的机会出城,而后故意迟迟未归,就等着晋国人扣留。然后快快乐乐的去晋国仆人营打工。仆人营至少能吃到热饭,还不用为安全提心吊胆。
于是,中山过国都内的居民越来越少,青年男子走光后,出城打柴的人轮到老人与孩子。而晋国人来者不拒,只要违反规定回城,一律扣留。
中山国内,卿大夫们并不在意百姓的出逃,这是理所当然的,对于仆人制国家的“官员”来说,百姓——或者称“屁民”——的苦难死活可以漠然置之,国家的安危存亡可以视若无睹,但一关系到自己的官位(也就是乌纱帽),他们是绝不会掉以轻心的。
百姓出逃后,守军的粮食可以更宽裕,官员的乌纱帽没有丝毫应影响,所以中山国官员反而有意纵容这种出逃,到最后,他们干脆有计划的挑选妇女儿童和老人,驱赶他们出城,然后关闭城门,任晋国人在城外拘留他们。
中山国的百姓对这项政策也没有抵触,对他们来说,到那里不是做仆人,给霸主国正卿打工,至少安全可以得到保障。所以围城战持续到一个月的时候,这场站争变的很滑稽:每天凌晨,总有大批家中绝粮的中山国百姓背着大包小包,等候在城门口,等中山国开放城门后,他们兴高采烈的直接去晋国营地报到。
刚开始的时候,出城打柴的人还知道装模作样手里拎把斧子,到后来,变成了一群人当中只有一两把斧子,最后离谱到整群出城的人没有一件打柴的工具,甚至没有一件金属物。
中山国开始驱赶妇女老弱后,晋军攻城的准备似乎已经完毕,正对四个城门的地方,晋军竖起了巨大的木杆——直到此时,中山国人终于知道那些泥球的用处。
它们是炮弹。
对于这种一次性消耗物品,赵武甚至懒得精工细作,他只是粗粗的进行硬化处理,然后就堆积在中山国城外。
三百架扭力石炮竖立在中山国南北两门。南门负责攻击的是田苏与卫敏;北门有赵武亲自担纲。按赵武的脾气,他身侧担任保卫的人手足以让这个世界胆寒——左面是天下第二潘党,副手是沉默寡言的武卿;右面是近战优秀的剑术大师英触,搭配擅长潜踪刺杀的猎手武连。他的背后是韩起及韩氏家臣。
围成多少日了,中山国人除了开始与赵武打过一仗外,再没有任何出城野战的念头,但即使是这样,领主赵武依旧把自己的安危放在首位,他连后路的保护都涉及到。
南门方向传来一声嘹亮的军号,赵武挥了挥手,他所在的北门军队勇军号进行响应。
号音平息,军鼓声隆隆响起,南北门同时开始试炮。一个个巨大的泥球被安放在发射架上,技术人员逐一对石炮进行调制。
中山国君臣忧虑的看着巨大的石弹逐一砸在城墙上,呼啸的石弹带着巨大的动能,将石墙上的防御设施砸烂,木屑横飞。一颗石弹擦肩而过,将中山国君身后的几名卫士击倒,幸运的是,这枚石弹硬化处理比较好,没有粉碎。
石弹带到了五六名侍从,当先被砸中的侍卫胸膛塌陷,其余几名侍卫或者捂着胳膊,或者抱着腿在那里放声惨叫,石弹仍在地上骨溜溜转动。中山国君面色苍白,看着那枚转动不停的泥球沉默不语。
那名睿智的大臣曾经以为赵武烧制泥球是为了修建城池,他因为敏锐的发现赵武的企图已经成为中山国新的左师,此刻他知道自己错了,错的离谱。
“怎么抵御?”中山国国君发现自己很冷静,他很钦佩自己能够平心静气说出这句话。
那名睿智的大臣、中山国新任左师回答:“可以拆下百姓的门板……”
中山国一位更聪明的人回答:“不如用布匹——门板虽然好,但那些泥球砸在门板上,无论是泥球碎裂还是门板碎裂,对附近的士兵都伤亡很大,不入收集百姓的衣服,串联成布幔围绕全城布防……”
仆人社会跟封建社会是不同的,仆人社会中官吏想爬上高位,无需给国家做出多少贡献,只要讨国君的欢心就行,为此,他们不惜不择手段。故此,新任左师虽然知道别人说的有道理,但他必须跟对方争。他打断对方话:“我们用什么缝这些衣服呢,用单根的线吗?一个粗壮的大汉衣服常有线开裂的时候,对方投过来的是能砸坏盾牌的泥球,这比一个壮汉的力量还要大,那些线能兜住泥球吗?”
更聪明的人回答:“可以用没有裁剪的布匹……”
新任左师反驳:“我们中山国哪有这么大的布庄?能储存足够环绕全城的布匹?”
破坏总比建设有用。其实,用布幔对付投石车确实有效,可惜的是中山国并不是商业繁华地带,没有大型的布庄,库房里存放足够多的布匹。所以那位更聪明人虽然想出了好方法,但却叫新任左师给破坏了,而且后者的理由十分充足。
城上这两人还在争夺“谁是最聪明人”的荣誉,城下,晋国南北城门开始用军号相互联系,一阵军号问答过后——天崩地裂。
用天崩地裂来形容晋国的总攻似乎过于简单。总之,当晋国人号角齐鸣的时候,中山国仿佛遭到了陨石魔法的袭击,满天都是飞舞的石弹,碎裂的石球四处飞舞,砸飞了盾牌、空中张牙舞爪的士兵大声惨叫,城墙上流淌的血液像小河、断折的武器、满地乱滚的士兵与石球残片……
天地都在颤抖,而且这种颤抖永无止尽。
隆隆声连绵不绝,第一轮射击过后,城墙上已经站不住人。中山国国君早已经撤到城下,他满脸痛苦的看着城墙上不断腾起的烟尘、时而飞到半空中四处乱溅的碎片,默默无语。
赵武这时候使用的抛石车武器,已经达到了中国社会元代(一千七百年后)的水平,处于青铜器时代早期的中山国怎能抵挡?
两日后,中山国都陷落,其国君被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