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顿国国君找到楚将彭名,双方联手冲散溃兵逃入宫城,晋军已经全军入城,连一向谨慎、强调安全第一的乌龟流大师赵武都驾着战车,横冲直撞的冲开缺少防御的楚军,进入了城中,那么——
顿国陷落。
顿国不像许国,在许国时,赵武身边没有友军。而顿国周围却有一支陈**队,此前,他们正在围攻顿国国都。
等晋国新军士兵入城之后,陈**队毫无异议地入城了。有了他们的帮助,赵兵已经无需战斗,只管抓俘虏与四处搜刮而已。紧接着,河对岸的各国联军也赶来分肉吃……
两天后,整个顿国都被肢解,联军们各自划分地盘,大肆搜刮自己的地盘上的人口,以及抄家。好笑的是,此时,顿国的宫城依旧没有陷落,只是它的存在已经毫无意义,联军已经把它围得密不透风,而建筑在高台上的宫城就是这点不好,一旦被包围,立刻断水——他们已断水两日了。
荀罂始终没赶到前线来,他带领着中行氏私兵坐阵原先的晋**营,协调组织各方。唯有贪心的士匄亲自率领范家领主武装,作为晋军的增援部队赶到,他与联军将领站在宫城前,回首顿国国门,感慨:“从今往后,还有哪个国家敢为退入城中的兵马打开国门。”
赵武从来是在人面前装憨厚,对此,他不吭一声。与赵武共同立下攻陷顿国功劳的魏绛开口解释:“那得要看情形了,这次我们虽然是故技重施,但作为顿国来说,他们不得不打开城门,因为城外的军队是他们宗主国的军队,身为一个藩属国,顿国国君不能眼看着宗主国的军队在城下被我们屠戮,所以即使他在遇到这种情况也只能打开国门,否则,他要承受宗主国的怒火。后者,可不是顿国能负担起的……”
士匄大笑:“没错,即使顿国明知开城门是上当受骗,他依旧要打开国门放楚兵进入。否则,他在宗主国的愤怒下,依旧是亡国——小国寡民,他们的国运,能自己选择的时候并不多。”
士匄接着一转身,冲陈国将领骄傲地说:“这次,我晋国人只是来帮陈国助战得,所以俘虏的顿国国君,我们就不往国内送了,全交给陈国君臣处理——攻击宫城,以陈国为先驱,陈国需要我们帮忙吗?”
魏绛上前捅了捅士匄,他的意思是说:顿国与陈国毗邻而居,两国虽然打来打去,但都是都是迫于楚国的命令,被逼的。谁知道这两国君臣私下里还有什么牵扯,如今我们把顿国君臣交给陈国处理,万一陈国又把顿国君主放了,那就不符合我们的战略目标了。
范匄眼珠一转,转向赵武,问:“武子有什么主意?”
赵武面无表情的回答:“武只知道遵守命令,完美的完成任务……剩下的事,上军佐有什么打算,尽管去做,我全力支持。”
士匄意气奋发,没有考虑赵武话中的陷阱,直接冲陈国下令——也是提醒:“灭了人的国家,不能绝了人家对祖宗的祭祀,请陈君务必遵守这点。”
士匄这句话等于限定了陈国君臣对顿国的处置方法:我们已经把顿国瓜分了,这分赃的事情陈国也有份。在我们的帮助下,你们不仅重新找回了本国原来的农夫,还获得了巨额的补偿。那么,为了壮大自己,彻底消灭近在跟前的捣乱分子——请不要让顿国复国,这是我们晋军的愿望,也是联军全体的愿望……嗯,为此,你随便给顿国国君划一个村子吧,让他呆在那里祭祀自己的祖先,顺便养老得了。
陈军统帅连声答应着……赵武在背后看着士匄顾盼飞扬的背影,心中在冷笑。
春秋人最讲究什么,名声。赵武在这场战争中,首先是不宣而战,接着反复使用偷袭、驱赶、袭扰、再偷袭的战术,在讲究堂堂正正战斗的春秋来说,这样一连串胜利,反而把自己的名声搞臭了。
刚才赵武说,自己习惯奉令行事——一向聪明的士匄被胜利的喜悦以及征服者的荣耀冲昏了头脑,他全盘接受了赵武的谦让,把收拾残局的任务包揽起来,这也等于承认:刚才赵武的战斗方式,出自于晋军高层的筹划,赵武只是奉令行事。为此,那一连串恶名,跟赵武无关,他是“被逼的”。
魏绛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不吭气,也在那里装含蓄。魏舒年轻,他不解的凑近赵武身边,指了指正趾高气昂,将联军统帅指挥的团团转的士匄,悄声问:“武子,顿国之富裕全在宫城,我们好不容易打下了顿国王都,怎么拱手把宫城相让?最先攻入顿国国都的不是我们吗?为什么我们要让出攻陷宫城的荣誉?”
魏绛一拉儿子,轻声点醒:“楚军整个大寨的东西都归了咱们,咱们还没有吃饱吗?那里的物资可是为了抗衡我们晋国而储备的……再说,我们先入顿国国都,陈国人已经默许我们搜刮了无数天,如今,我们的战车上还有空隙吗?”
魏舒听后,默然直起身子。
赵武在范匄身后,轻声补充:“春秋时代最缺什么:人才!管子说:国家的财富在于人才而不是钱财;国家的险峻在于人心而不在于坚固的城堡……顿国那座宫城里,也许藏有耀眼的珠宝玉器,可那些都不是宝贝,那里面的人只是些接受百姓供养,只知道消耗粮食的废物而已。真正创造财富的是顿国的技术工匠,但这些人并不居住在宫城之内。”
魏绛拉着魏舒退后一步,低声教诲儿子:“你听听,武子掌管赵氏才就年,赵氏现在兴旺成这个样子,这就是原因啊——武子知道什么该争,什么该让!这次,赵武子为什么不争?
顿国那些摆在明处的财宝,耀花了人的眼,也弄花了人的心。这些财宝都是大家争夺的对象,独吞那些东西只会惹人嫉恨,并成为大家眼中的下一个目标。而别人的东西,抢来的钱财,终究要花光吃尽,唯有能工巧匠才是家族的真正宝贝,他们不断制作出来的东西,会为家族不断创造财富,并且,每赚来一分财富是属于家族,谁都无法伸手。”
魏舒郑重向赵武拱手:“舒今日受教了!”
魏绛没有谈赵武刚才的行为所隐藏的政治手腕——那些话应该在私下传授,不适合在公共场所说出来。而他当面说出来的这番话,即使被别人偷听了片言只语,也只会觉得言词正大光明,句句都说的是为人处事的真理。
旁边一名陈国将领听了这话,露出深思的表情,许久,他感慨说:“晋国的人才怎么那么多啊?这次来了四位晋国将领,老的且不说了,中年的范军佐(士匄)、魏军佐都是智者,年轻的两个卿大夫也个个不凡……晋国啊,百年之内不可战胜啊。”
陈国官员感慨的是:晋国已经形成明显的政治梯队,老一层人离开后,有中年人士匄与魏绛接班,然后轮到赵武魏舒这群少年人结伴。从目前看,这个接班梯队里没有出现傻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至少在百年之内,晋国的政治格局将保持良性循环,所以他们是不可战胜的……
除了收获这群楚囚外,赵魏两族还俘获了几乎所有的顿国工匠,只给别人留下一点残汤剩羹。而后这两家族不管战争后续情况,直接满载返回颖水北岸的晋军营寨。并按照列国预先的约定,分配俘虏的顿国农夫在晋国“军城”附近耕作播种——此时,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年春。
陈国国君听到前线胜利的消息,也赶到了晋国这座军事堡垒。在荀罂的陪同下,他边观赏晋人的建筑艺术,嘴里边发出啧啧感叹:“晋国不愧是上国啊,这座仓促修建的城市,居然比寡人的居城还要漂亮——整齐!寡人听说晋人向来以军列整齐著称,没想到连建筑房屋,也如此追求整齐对称。”
走了几步,陈君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我听说晋国的大军撤走之后,这座城市将交给寡人,此外,城市周围还要按照你们的计划,安置农夫耕作,听说你们还要修建工匠作坊,以补充晋军军队军械、物资。寡人可不可以……”
稍停,陈君鼓足勇气问:“寡人可不可以在晋军走后、在这座城市归寡人的时候,把居城迁移到这里。”
荀罂淡淡的笑着,回答:“那时,这座城市已经是陈君的了,陈君想怎么安排,那是陈君自己的事。”
跟随陈君来的还有一名鲁国大夫。他是来传达鲁国撤军令的。看到陈君欣喜的表情,他好心提醒:“陈伯,这座城市只适合晋军驻扎,却不适合让陈君当做居城,因为它凸出到了河边,万一敌军入境,首先遭到攻击的就是这座城市。如果陈君真把它当做居城,恐怕旦夕惊恐,夜不能寐。”
陈君无所谓:“我不是还有晋国国君能仰仗吗?再说,这座城市那么坚固,而且周围的城郭还出自晋人的筹划,我还有什么担心的……荀卿,这座城市还没有命名吧。”
荀罂点头:“这座城市出自我国正卿赵武之手,因为被当做军事基地,所以将士们喜欢把它叫做‘军城’,这个名字,也不算正式名称。”
陈君赶紧表态:“既然是晋国正卿赵武子修建,又被当做军事堡垒,那么这座城市不如干脆命名为‘武’,叫做‘武昌’城,如何?”
于是,“武昌城”这名字,就这样穿越时空来到了春秋,只是它与原来的位置相差了很多。
不过可以想象到,武昌城将来注定是一座名城。
建造这座城市的时候,赵武已经积累了亲手铸造两座城市的经验,使得新城市布局极为合理:中央的大土台上,巍峨耸立着三层台榭,这层台榭虽然是临时建筑,但因为赵武自己也居住在上面,本着安全第一的原则,为了防止南方充沛的雨水冲垮三层高台,赵武在每层台阶边上都用巨大的条石镶嵌,以固定泥土。条石构成的框内,所有地面上都撒播草籽种上草坪,防止雨水冲刷泥土。更使高台具备了一种不同于春秋的美感。
土台旁边的四座大操场也被赵武弄得各有特色,赵武把他从淮南收集的物种都种了上去,所以这四座操场不是用栅栏隔开的,纯用鲜花与各种特色植物划分界限,如果它转为民用,只要稍加改造,就能成为四座特色各异的花园……
至于城外,赵武借鉴了某些现代城市管理的经验,把城外按不同的区域划分功能片区。比如绕城一圈,在大约两里宽的一条功能带上,赵武按区域分为织造房(做服装的)、木器房(做家具的)、铁器房、占卜房(医护所)等四大功能区。这四大功能区正对四座城门,每两个相邻区域中,嵌着一小块生活区,主要供应士兵生活必需品与副食品——这片区域只要稍加改造,把匠师驱赶出去,就能成为陈国公族专属的高尚住宅区。如果在外面再砌上一堵隔离墙,那就更完美了。
在这条“环城功能带”外侧,则是供应一个城市的各种农业设施,种田的,搞养殖的,饲养战马的,等等都有。可以说:这座城市是一座自给自足的城市,遇到敌人围攻,它可以迅速将重要物资撤入城内,甚至可以把城外附属的农夫也撤入城中,然后利用自己的战争储备与敌人相持。
它更是一座围不住的城市,因为它城墙一面面临颖水,只要有强大的船队存在,就能源源不断的获得援兵与物资……陈君生长在南方,自然知道水路的重要性,他已经看出这座城市的价值,所以打算等晋军走后,将自己的居城搬迁到此处,即使有点危险,也不怕——面对超级大国楚国,即使陈君躲在大后方,难道就安全了?
面对这座城市,陈君只剩下不断地感慨:“晋人对待我不薄啊,寡人自从跟了晋国老大混,晋国人不仅千里迢迢派来军队,帮助寡人戎守,还筑造一座坚固的堡垒城市增添寡人的力量,不仅如此,晋国人还教导我们各项先进的农耕、建筑技术。相比楚人对我们不停的压榨,如今连田野里的农夫都知道,晋国人比楚人好。”
陈君的感慨似乎没有引起陈国大臣的共鸣,陈国几名随行大臣相互递着眼色,嘴角微微上翘,这一刻,也不知道他们是在不屑陈君对晋国的愚忠,还是不屑晋国人的徒劳努力。
这时,士匄还在顿国进行最后的“和谐拆迁”工作——所谓“和谐拆迁”,就是用暴力砸开顿国国民的大门,把房子里原来的主人捆绑起来扔出屋外,然后把房子里的东西全部搬到街道上,将房屋推平。此后,房屋的主人还不准有意见,必须大力讴歌晋军,以此创造一个和谐社会。否则,就是破坏和谐。
顿国的“和谐拆迁”进行得很顺利,不久,顿国的城墙已经拆除,房屋基本夷平。士匄(范匄)满意的看着工程进度,顺手从旁边人那里接过最新的军情通报,漫不经心的展读:“噢,楚国的溃兵逃回了国内……武子这事做的不精细,明明他堵住了楚军的退路,怎么还让少量楚国溃兵逃回国呢?”
孙林父闲闲的提醒:“南方的小路盘根错结、曲折多变,武子的新军只有四千五百人。我听说他在屡次战斗中,已经把辅兵都驱赶上阵了,即便是这样,堵住南方退路的兵力也只有五百单骑而已。而楚军有五万人,南下的道路有千百条,他最终能堵住四万多俘虏,效果已经不错了,范军佐何必苛求?”
范匄笑了一下:“是我多事了,楚军战败的消息迟早要传回他们国内的,我们确实做不到一手遮天。情报说:楚国国内已获悉楚军战败的消息,楚王追究陈国叛离、顿国灭亡的责任,杀令尹(楚国执政)子辛,并决心准备伐陈……”
停了一下,士匄感慨:“我们要失去陈国了——楚王新任令尹子囊是位贤臣,楚国人惩罚不忠心的子辛而任命子囊,必定会改变以往的做法,更加迅速地攻打陈国。陈国靠近楚国,人民日夜惊惧危急,能不归附楚国吗?所以,保护陈国超出了我们的能力,不是我们能轻易做到的的,放弃它,反而好点。”
鲁军这时还没有撤退,鲁军统帅季武子在一旁不解地询问:“我们为陈国做了如此多好事,难道他们还不感激我们吗?为什么范军佐说我们要失去陈国。”
士匄叹着气解释:“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不光有德行就够了——我们为陈国做得再多,也比不上生死存亡的危机。我们晋国自身也有自己的国事啊,身为霸主,我们不可能像一个跟班小弟一样,随时听候陈国的召唤。比如,鲁国的忠心远胜于陈国,如今鲁国正在遭难,我们晋国必须履行帮助老盟友的义务。
晋国距离陈国实在太远,我们的援兵召集起来需要三个月;从晋国走到陈国来,又需要三个月时间。今后万一陈国有事,我们一定来不及救援的。但楚国离陈国太近,他们的军队随时可以到。陈国时刻体会到迫在眉睫的亡国危机,与我们晋国远在天边的、莫齿难忘的恩情相比,你猜陈国人会选哪一个?”
一旁的曹伯插嘴:“没错,当陈国人两相比较的时候,他们一般会把我们的恩情藏在心中,时刻想着报答,而后,收拾好行李,去投靠楚国。”
士匄冷笑一声:“能时刻想着报答恩情,这已经算好人了。我就怕他们为了撇清楚国对他们忠心的怀疑,反而变本加厉的攻打我们这个旧恩人。”
鲁国季武子、卫国孙林父一起表示不以为然:“范军佐把人心想象的过于险恶,陈国人迫于形势投靠了楚国,这我可以理解,想必晋国也可以理解,但如果陈国起兵攻打我们,那就不是可以原谅的了——我们好歹也是霸主集团,陈国人有这个胆量吗?”
士匄笑了:“你们不能理解我的意思,赵武子一定可以理解我的。好笑他一番操劳,想把对楚国的争斗战线推进到陈国,借此稳定陈国后方的许国和郑国,可是他再怎么努力,终究是徒劳。”
孙林父迟疑地问:“所以……”
士匄马上接过来话题:“所以,我们不能给陈国留下太多的东西,留的东西再多也是徒劳,最后都属于楚国了。”
士匄说完,立刻跑去重新布置工作,孙林父留在原地沉思,季武子沉吟着问他:“范匄刚才说的话,是出于他的智慧,还是出于贪婪?”
如果是出于智慧,则意味着在与楚国的争斗中,晋国又失了一分,南北争霸的战线重新推进到了郑国,那么与郑国相邻的魏国与鲁国,处境就越发艰难了。
曹伯是晋国的老牌跟班小弟了,他生性散漫,随口回答:“或许二者都有吧……霸主的事情,不是我们小国可以考虑的,再说晋国不是答应援助鲁国了吗?这样的话,晋国为了援助鲁国,甚至不惜丢失陈国,你们鲁国对此,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季武子还想说点什么,范匄(士匄)已经转身回来,他将一份军报塞到季武子手里,说:“刚才来了两份军报。这一份是送给你的,我一时忙,忘了给你……似乎是你们鲁国的撤军令来了。”
季武子接过军报,也不打开,转而问范匄:“我们什么时候撤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