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溯到四个月前,那时的夏城正经历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
彼时处暑刚过,天地间肃杀之气渐起,日暮不捎一丝光彩,雨丝被一笔笔清晰地雕刻在灰白的天幕中,炙热的暑意虽未消去,却初觉风雨微凉,鸣蝉与一树树枝叶,皆映入了太宰府雕栏画栋里的一扇窗。
窗外的雨照映着窗后如画一般美丽的女子,她的眉眼不像夏日里的花朵含情又娇媚,她像这场秋雨,看着寂静优雅的庭院,眸中没有明艳的光彩,只有清冷的寒意随着风徐徐而来。
她叫萧如悔,那时的她还是太宰府内活生生的二小姐。
“小姐,马车已经准备好了。”门扉被咚咚叩响,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传了进来。小丫鬟用手指戳了戳门发现是虚掩着的,便索性推开门来露出小脑袋,对着屋里人说道,“小姐,我们再不出发,嫣然小姐和太子殿下可要等急了。”
“差不多是时候了,我们走吧,贺礼可都备齐了?”萧如悔收回目光转身朝门外走去,丫鬟瞧了瞧她这一身的装扮,纳闷地问道,“小姐就穿这一身去?今日可是太子殿下的大婚,会不会太朴素了一些?”
她停下了脚步,想了想道:“好像是有一些。嫣然从荆蜀千里迢迢地过来,在这里她没有多少朋友,我应该给她个情面撑撑场子的。蓝秀,你去重新选套衣裳来吧。”
“得嘞,小姐。”蓝秀得令后跑进屋里,手脚利索地为她更衣梳发,一边望着铜镜中的小姐的容颜,一边欣欣然语道:“小姐,今日可是你头一回在盛宴上露面,蓝秀得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那些贵妇和千金小姐们都知道萧府可不只有大小姐,我们的二小姐也是个天姿绝色的美人呢。”
“有了声名又能如何呢?这么多年我也应该习惯了。”说着,一双美目流转向墙上的一顶草帽,草帽只有孩童的脑袋一般大小,却有着芭蕉般宽大的帽檐。蓝秀注意到了小姐的目光,她拿起妆盒里的两枚发钗,在小姐的发髻上比较着,犹豫不决地问道:“小姐,你觉得是配这支溪山蓝玉簪呢,还是这支香梅落雪钗比较好看?”
“我看就这支吧。”萧如悔看向镜中思量片刻,指尖指向蓝秀手中的溪山蓝玉簪,蓝秀高兴地应了一声扶住小姐的发髻将玉簪戴上。等到一切收拾完毕,蓝秀蹲下身来将萧如悔曳地的裙摆提起,沿着曲廊有说有笑地向萧府大门走去。二人经过老爷的书房时,见书房的门扉没有完全合上,门后传来如巍峨大山般深沉严肃的嗓音。
“二丫头,今夜你可以不去。”未见萧太宰其人却先闻其声。
她停下了脚步,侧首向那道敞开的门缝望去,缓缓启齿道:“爹爹,姐姐当年的喜酒女儿吃不得,可是今日荆蜀侯府与天家的这一杯喜酒,女儿认为还是可以吃得的。”
“荆蜀侯府和皇宫里递出的请帖,老夫确实管不着。不过你从未见识过那种场面,如果那些权贵把你当做笑柄,或者话里藏锋别有用意,你觉得你能应付得过来吗?何必要去丢人现眼。”
话音落罢,一声轻轻的笑声从雨帘里传来。
“爹爹今日怎么突然关心起女儿了?”
蓝秀见情势不对,连忙扯了扯小姐的衣袖小声规劝道:“小姐。”
“蓝秀,我们走吧。”萧如悔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再同父亲言语什么,继续向着马车停驻的方向从容走去。
当萧府的马车驶进皇宫时,灰白色的天幕已染上些许深蓝,雨歇了,厚重的云彩尚未散去,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
皇宫的花园里聚满了王公贵胄,贵妇与千金们穿着亮丽的裙裳,拿着一樽樽金色的酒杯言谈甚欢,金丝菊与木槿花在丛中盛放,阵阵桂花的芳香飘散在湿润的空气中,引着几位贵妇闻着花香向桂花树寻去。只见几株桂花树后亮起一点昏黄的光晕,一名丫鬟提着灯笼从树后走了出来。
“太子的婚宴是谁这般晚才来?真是好大的架子。”一名穿着翠衣梳着云鬓的妇人低声问道。她身旁站着一名戴着珠钗的华服女子,女子仔细地瞧了一瞧来人,随后笑意盈盈地朝前走去,俨然不顾方才向自己问话的妇人。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萧太宰的二千金,玉容方才没有认出您,真是失礼了。”华服女子欠身行了一礼,从容说道。
“您是?”
“我是刘御史的夫人梁玉容,外子不过是区区史官,小姐不记得我也是自然。”华服女子刚说完,那名翠衣女子也走了上来向她施礼,说自己的夫君是中州刺史,还望得到太宰大人提携一二。
另一些正在赏花的贵妇千金们此时也注意到了桂花树前的动静,纷纷朝那里望去,只见与梁玉容对话的女子身着一袭镶金紫霞纹花裙,宽大的裙幅由身后的丫鬟提着,乌亮的秀发被绾成飞仙髻,一支溪山蓝玉簪斜插发间。她身上缀着流彩飞霞般不计其数的珠玉玛瑙,加上眉间一抹艳丽的梅花钿,让这里所有的人,甚至是盛开的繁花都在一刹那间黯然失色。
她们想起坊间传闻中萧府有一名绝色女儿,只是鲜少踏出闺房不为人知,没想到竟然是这等惊为天人。围观的妇人们不再小声议论,都向她簇拥而去,想为自家夫婿讨个更好的前程。皇帝之下百官之首,是为太宰,太宰府的千金小姐向来难谋一面,这一次竟出席盛宴,谁也不愿意错过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些身份尊贵的妇人们将萧如悔围在中间,殷勤言语间,她的手臂被人忽然拉住,从水泄不通的人群里提了出来。
“阿泽?”萧如悔抬头一看原来是他。
夏泽为她整理了一下头上的发钗,笑着说道:“丫头,你可真是要么不出门,要么一出门就惹来大动静。我从没见过这些妇人向谁放下过身段殷勤相待过,你也许是第一个。”
“你知道的,那是爹爹在朝廷上的功劳,与我没有什么干系。”她说道,目光瞥见宫廊里走来的一道身影,“阿泽,那人好像在向你招手。”她提醒道。
“夏泽,你真是让本太子好找。说了让你在麟德殿好生待着,你怎么跑这莺莺燕燕的花园里来了?”
“嘘,是太子殿下来了。”有人出声道。继而满院的喧嚣转眼间化作一片烟云,众人规矩地行礼,见太子爽快将手一挥,示意众人不必拘礼,随后径直走到萧如悔与夏泽的面前。
夏泽未同他讲礼数,也是坦然直言道:“太子殿下,您不在麟德殿里候着您的新娘,反倒是来花园里散心。若让嫣然姑娘知晓你大婚前特意来找我,还不知道会如何作想呢。”
“你又拿我打趣不是?唉,宫人来报说嫣然昏时喝了些酒,酒意未醒,本太子这不是在等她睡醒吗?”李真鹤无奈地说道,一边咕囔了一句,“哪有女儿家在婚礼前把自己灌个酩酊大醉的,看来以后不太好伺候。”
随后他看向一旁的萧如悔,出声道:“这位便是太宰府的二小姐?”
“正是如悔,见过太子殿下。”萧如悔欠身施礼道。
李真鹤打量了一番萧如悔,随后笑着拍了拍夏泽的肩,说道:“夏泽,不错嘛,你这未过门的新娘子当真是绝色。”
萧如悔莞尔一笑道:“太子殿下有侧妃众人,还有嫣然姐姐在,如悔是不敢受这个夸奖的。”
夏泽听后,在萧如悔的耳边继续补充了一句:“阿悔,你不知道他殿里的侧妃,个个都是远近闻名的佳人,现在又要添一名蜀侯府的大小姐,心里怕是乐坏了。”
“你们偷偷摸摸讲话我可都听见了啊。”李真鹤假装一脸不高兴,虽然是一边摆手,却也乐得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吧好吧,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对了,今日你们两个来喝我的喜酒,你们的喜酒,本太子何时能来喝啊?”
听见太子突然提及喜酒的事,萧如悔微微一愣,未想好如何作答,只听夏泽开口道:“快了,我和阿悔已将庚帖送去寺庙的香堂里,在那里供奉七日后再行卜吉,之后就是筹备喜宴了。”
“我们的婚事你就别费心了,自会办的风风光光将阿悔娶进家门。”夏泽说道,握起萧如悔的手,她的手微微缩了一下,只是这样微小的举动并没有被注意到。
“是啊,你们俩的缘分本太子是怎么也羡慕不来的,多少年了?我算算。”李真鹤掰指一算,说道,“快十年了吧,你们俩从小玩到大不嫌腻得慌?”
萧如悔噗嗤一笑,说道:“太子殿下就别打趣如悔了,如悔真不会逗趣。”
就在这时,一名侍监模样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向着萧如悔几人行礼道:“老奴赵侍监参见殿下,见过萧姑娘,夏公子。殿下,嫣然小姐醒了,还请移步至麟德殿,大典要开始了。”
“知道了,那本太子先行一步,夏泽,萧姑娘,我们一会再见。”李真鹤说道,夏泽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背影离开。
“我们也去麟德殿等他们吧。”夏泽说道。
“嗯,想必嫣然姐姐今夜一定非常明艳动人。”萧如悔走在夏泽的身边。耳畔听见那些鬼斧门正在讨论李嫣然与太子的婚事。
李嫣然是皇帝亲封的荆蜀蜀侯之女,蜀侯在南唐的势力可谓深不可测,萧如悔的父亲虽然是朝廷的百官之首,可比起蜀侯这等诸侯来就像芝麻比西瓜,没有可比性。
萧如悔听了几句便不再留意,她问道:“阿泽,今夜怎么不见淮阴温家的人来?”
“温家也是诸侯,圣上亲近李家,他们恐怕是不会乐意见到的。”夏泽说道,伸手理了下她的衣襟,“不过我也是有些意外,阿悔居然认识荆蜀李家的小姐,我倒不曾记得她与萧家有什么往来。”
“是阿泽来夏城前的事了,我与嫣然算是儿时的玩伴吧。”萧如悔淡淡解释道,随后停下脚步,“阿泽,我有一句话想问问你,也许会有一些突兀。”
“阿悔你说。”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有一日我们也会当上诸侯,可以与李家、温家匹敌。”
萧如悔的这句话让夏泽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她的心思里竟也有着这般天方夜谭的想法,短暂的思考过后,他缓缓作答:“诸侯虽然富贵,可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想和阿悔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阿悔过得好,每天快乐,我也可以知足常乐。”夏泽如此说道。
她听见夏泽的这一番话后,微微一笑问道:“阿泽心里的世界,是不是个世外桃源呢?”
“它应该会是个不必避开尘世纷扰,却能独守一方安宁的桃源。”
她笑了,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走吧,嫣然姐姐该等急了。”
夜风带着微凉的秋意,无月的夜晚,也许注定了不太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