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治是红着双目进来的。
“三哥,四哥,十二姊,十七姊,父皇使你们速回!母后要见十七姊。”
他已是是半大的小子,站进来遮住半壁阳光,晨曦从他背后度过,显得他死锁的眉头更加阴郁!
李骄仿佛猜到了什么心里‘咯噔’一声,撒腿就往外跑!
魏王泰也身形一晃,这才定神往外去,行走间却难掩匆匆之色。
过了太极门,李骄几乎是抱着裙裾一路狂奔向立政殿,不见半点风仪。
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催促她快点,再快点。
而曾经肃穆辉煌的立政殿如今和它的主人一样了无生气,气氛诡异可怖。
高阳抱着裙裾,险些从门栏上磕一跤。
还是皇帝陛下身边的王公公眼疾手快,一把托住高阳的手臂,稍稍使力,叫高阳如梦初醒般回过神。
她收起平日里桀骜的下颌,温温软软地露出个没什么说服力地笑容来。
王公公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哪里不晓得这位主儿此时心中忐忑,索性卖个人情,道:“殿下,且梳洗去罢!”
高阳心头一怔,漠然地点点头,往百福殿去。
梳洗不过是委婉的说法,可见皇后娘娘是真的药石无医了。
草草换了件石青色的襦裙,高阳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扑了扑,深吸一口气进了立政殿。
殿堂只点了幽幽几盏灯火,帝后的脸都看不太真切,光影打在角落里,高阳不知怎么恍惚想起她身生母亲最后那一夜。
那日明明是五月初的春日,却无端落起雪来。凉冰冰的雪花打在人脸上微微有些刺痛,母亲躺在床上已经是灯尽油枯。她的眼睛因为失明而暗淡浑浊,表情却始终柔和。
也是那天,她第一次见到了她的父皇。
他穿着玄色的狐裘大氅,气质高贵仿若天神,骑着马疾驰而来。将后面的一众随从甩得老远,径直下马掀帘而入,却在母亲的床边顿住脚步,
“阿稚......不,闵姑娘。”
母亲伸出苍白枯槁的手,空灵的眼珠转了转,轻声唤他“李郎,你来了。”虽然有几分沙哑,但是好听似田间微风。
皇帝两步上前,握住母亲的手:“是,你不要说话,我让御医替你诊脉。”
那个时候他大约是真的着急了,连称呼都成了‘我’。
可母亲却吃力地摇了摇头,挣扎着抽出手:“屋里这个小姑娘是阿骄,骄阳烈火的骄,是我们的孩子。”
被点到名的李骄痴痴地望着床上的母亲,不明所以地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母亲茫然道:“娘亲?”
母亲脸上绽放出一朵绚烂的笑,成为那个春天里最耀眼的太阳。
“我要走了,御医,你知道的,对我没有用。”
“记得第一次见面,你还是个毛头小子。花了重金要买我一夜,我问你知不知道通向山顶的路,呵,那时你可真有趣,十五六岁的模样,眉清目秀,死死捏着茶杯让我再说一次。”
说到这,母亲还低低地笑起来,笑着笑着便像个破陋的风箱,呼哧呼哧地喘息,一声一声地咳嗽,仿佛要把心肺皆咳出来一般。
“咳!咳!”“咳!咳!”
屋里传出的短促的咳嗽声将高阳地思绪拉回来。
她理了理鬓角,挺着胸膛稳稳当当地绕过百花不落地的蚕丝屏风。
“儿臣见过父皇,父皇长乐无极。”
皇帝陛下端坐在侧,神情却是毫不掩饰的伤情,抬手,语气疲惫地“嗯”了一声。然后就是无声的沉默。
立政殿是皇后寝宫,平日里瞧着十分宽阔,此时李骄看着七七八八跪着的兄弟姊妹,居然萌生出逼仄的感觉。
“陛下”,皇后娘娘身边的刘嬷嬷出来打破了僵局。
“娘娘让高阳公主和晋阳公主进去。”
内室的药味极大让人强忍着不吐出来。床帐里的女人安静祥和。
高阳险些以为躺着的真是她亲生母亲。
“佛子,兕子。”
床上的女人叫两个女儿的乳名。
高阳心头一怔,然后感觉到鼻头泛酸。
自她母亲去世,再没有人叫过她佛子,没想到她的嫡母皇后娘娘治理六宫之余还能记得她的乳名。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长乐无极。”高阳努力保持着母后最注重的风仪,到底只有十岁,眼泪还是不受控制的往下掉。
晋阳还不明白怎么回事,摇着高阳的胳膊温温糯糯地安慰她:“阿姊,你不要哭啊,明达再也不调皮了!”
这个小小的孩子,还不及高阳胸口,因此不知道她正经历着怎样的生死别离。
皇后娘娘却难得严肃的正色道:“高阳,没什么好哭的。”
“高阳,你要记得你是大唐的公主,接下来,咳咳,接下来母后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你都要记在心里。”
她神色肃穆庄严,因病而高高凸起的颧骨上染上几分红晕,却依旧能看见几分从前的光彩。
“吾女高阳,娴静贞谧,康贤敦仪,资惠敏恪,孝行嘉柔,今年已初十,赐居百福殿。。”
李骄心头一怔,刚刚强撑着再眼窝里打转的泪珠终于是落了下来。
大约是再无话可说,病榻上轻轻的,轻轻的飘出一句:“佛子,不要爱上你的丈夫,知道吗?”
说完不再看两个女郎,甚至没有和亲生女儿晋阳说一句话。可高阳却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浓浓的不舍。
忍不住她还是冲过去握了握皇后娘娘的手“母后。”她唤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皇后娘娘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抹笑容,温柔的一如既往。声音轻飘飘地,一半空气,一半尘埃:“高阳,去吧,好好活着。”
之后在太子承乾进去过后就听见母后身边的何公公尖着嗓子叫了一声:“皇后娘娘薨了。”
李骄终是听到了那句薨了,眼前一黑,厥了过去。
李骄根本不知道这几日是如何过来的,白天黑夜也分不清楚,长安城下了几日的雨,仿佛在祭奠大唐的皇后离世,仿佛寄托了所有怀念这位贤德的女人的哀思。
她跟在送灵的队伍里,看着她的长兄带着白巾神色端穆地走在最前列。深一脚浅一脚,贴着她的兄长的步子。
外头落了雪,白茫茫的一片,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一片白丧中。十月的长安城充满了寂寥。
“起~”
一声尖锐划破了白色的空气,也将李骄震醒。
哀乐已经绝决的戛然,她茫然地环顾四周,看见那些熟悉的不熟悉地面孔开始或真或假地哭号。
皇后娘娘,是真的死了啊!
眼看着那口硕又有厚重的朱红色棺木被人担着,一步一步消失在皇陵。
母后!母后!
带着冷味的空气钻进李骄的鼻息,她终于是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抱着棱布织的白色的麻衣,狂奔着越过整齐的哭丧的队伍,越过捧灵的儿郎们,扑在皇后娘娘的棺木上放声哀嚎。
以后,她都会见不到这个女人了,她的母亲,养了她五年的母亲啊!
她说不出话来,只晓得凭着本能宣泄着内心的难过与恐惧。
礼官服侍在太子承乾身侧,将脑袋缩在宽大的麻衣里,腆着一张红扑扑的老脸拱手施礼:“太子殿下,吉时将至。”
太子承乾只是看着眼前这个嚎啕大哭的妹子,沉默。他想,母后不过是看在她喊自己一声哥子的份上照料了她几年,她却这样真心实意的难过,就如同自己一样难过。
“高阳,让母后走。”
太子承乾微微叹口气,揽过她的肩头,这个妹子总与旁的妹子是不同的。
李骄抽抽泣泣,转过脸看着太子承乾,他眼底一片黛青,眼眶深陷,神色黯然。
“阿兄!”
高阳平日里圆润的面颊上怯生生的露出哀色,几近哀求的拽着太子承乾用革丝的绣着黑色蟒纹的衣袖,就像他们初见时一样,又或许有些不同,此时的高阳虽然哀绝却更随性坚韧。
太子承乾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他头一次见这丫头,满身泥泞,活像不知从那个犄角旮瘩捡回来的小叫花子,堂堂天子的女儿,金樽玉贵的人儿,硬是叫一个仆妇磋磨地不成样子。但她并不认输,冒着小雨,跌跌撞撞地在雨中狂奔,找不到路,就一路连滚带爬,跑过泥泞的花圃,往前跑,一直往前跑。跑出了千金殿,偌大的皇宫,竟然巧合地撞到了自己的脚下,烧的迷迷糊糊也不忘了喊父亲。那时的高阳长什么样子?太子承乾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死命地拽着自己的袖口,还有在雨里跑掉了一只鞋的脚丫。
此时地高阳仿佛又露出了当年的坚韧,这些年的骄纵早已让太子承乾忘了,这个妹子是怎样的与众不同。她缓缓的,死死咬着嘴唇摇头;“阿兄,容妹再给母后磕个头。”
竖在一旁的礼官猛地抬头,目光直逼高阳。
这个小丫头,耽误了吉时,连累的是他们这些人。
高阳却没有任何的妥协,她松开紧紧攥着的衣袖,在太子承乾的默许下,仔仔细细地打理仪容,就像从前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帝陵的青砖有了些年头,昨日又下了雪,冰冷刺骨。
高阳却仿佛感受不到,没等侍从递上蒲团,恭恭敬敬地跪在棺椁前,极认真地磕了三个头,道:“儿臣,恭送母后,母后……长乐无极。”<>